10 應對

那天是德貴帶着四個武力太監和四個嬷嬷、八個宮女、一乘套四匹馬的華蓋馬車，打着一副儀仗前來接人的。

雖然只是口谕，卻着實把賈府吓得不輕。

那個清早和之前的任何一天都沒有區別。

黛玉被李之戎逼着早上早起活動筋骨，盥沐完畢換了衣服，先喝一碗溫溫的杏仁羊乳羹，吃一碟新鮮的果子，然後就有紫鵑雪雁青鶴丹鹜打理她的穿戴。趙嬷嬷将黛玉房裏的大小事務一一說了，聽黛玉拿主意怎麽做，錢嬷嬷則提醒黛玉一天要做些什麽。

從起床，到打理好一切，需要大半個時辰，這時正适合出門請安。

黛玉便由兩個丫鬟、一個嬷嬷陪伴着先去賈母房裏問安，賈母無事，她再去兩位舅母房裏說話。

及到了王夫人那兒，才說了不到兩句話，有丫鬟說，宮裏來人傳旨了，好大的排場。王夫人只當是女兒有喜事，忙不疊更衣出迎，就在賈母房裏遇見邢夫人。邢夫人一臉郁卒，她就是不喜歡看王夫人得意。王夫人心裏正高興，道了早，就和賈母說道：“聽聞排場比上回夏太監傳旨還大，一定是娘娘的好事。”

賈母也有些意動，道：“但願。難怪今兒枝頭喜鵲叫了又叫——紅封可備好了沒？這位傳旨的可比夏太監位高。”

傳旨的人是德貴。德貴是誰？自打進了宮就在先皇後身邊伺候，李鳳清有多大年紀，德貴就伺候了他多少年，是個有從龍之功的一等一的帝王心腹，比之前那位夏守忠等級高多了。

王夫人道：“老太太放心，備好了，三百六十兩。”

賈母點點頭，不問了。

傳旨的德貴，不一會就到了。

德貴能有今天，完全是靠自己的機靈和眼力，沉得住氣，忠心耿耿，不驕不躁，有腦瓜子不亂用。人說李之戎敗了，他從不這麽想；有人好容易爬上高位，迫不及待要抖威風，他從不這麽幹。所以雖然賈府上下畢恭畢敬地開正門迎接他，德貴卻始終一臉恭謹，到了上房，與老封君稍稍寒暄幾句便直說來意：“主子想女兒了，故而聖上遣老奴來，接林家的千金進宮面聖、敘天倫之歡。還請老封君行個方便。”

王夫人聽聞與元春無關，臉上的得意就僵了，反而邢夫人高興起來：“外甥女兒真是有福的，能讓聖上惦記——”話沒說完，她身後的丫鬟扯扯她的衣袖，她方覺失言，這才讷讷地住口。

德貴笑道：“聖上的意思，‘侄女兒頭一回入宮觐見，心中必然驚慌忐忑，其實很不必如此，侄女兒且放寬心，只當回家陪父親說話也罷了’。”

皇帝陛下越是拿出自然不拘束的态度，就越顯出對黛玉得重視，賈母不敢耽擱，忙叫琥珀請黛玉出來，一時黛玉來了，德貴和她熟得很，也不拘束，指點着黛玉身邊的嬷嬷丫鬟收拾好随身物件和行李，利落地蹬車入宮，只留下賈府一幹人等驚疑不定，又怕又喜又羨又恨。

黛玉進宮也是頭一回，李之戎之前并沒有想到李鳳清會這樣鄭重地對待他收養的義女，他原以為李鳳清說的要讓他先看看，就是指派幾個老太監老嬷嬷去相看，真沒想到他會把人弄進宮，當然也就沒能提前知會黛玉做準備。

好在黛玉得規矩相當不錯，人也聰慧，臨危不亂，絲毫不堕林家的門風。

“民女林氏，叩見陛下。祝陛下萬福長安。”伴随着清脆幹淨的聲音，是一串從容的請安動作。

李鳳清一點錯也挑不出來。

黛玉自打上了馬車，背就一直挺着，從沒放松，一身書卷風華，氣質馥雅似帝子降月，儀态優美如仙鶴踱雪，靜立如新竹幼蘭，移步似行雲游絲，真個是珠玉姿容，霜雪精神，叫人一見便心生歡喜。

“既是自家侄女，就不必多禮了，起來吧。”

“民女謝陛下恩典。”黛玉謝恩起身，又對李之戎行禮：“女兒給父親大人請安，經月不曾侍奉父親大人膝下，女兒慚愧。”

李之戎可沒錯過黛玉結結實實的兩跪，起身扶起她：“快起來快起來。宮深如此，你哪裏進的來，談何侍奉。你惦記老父，就是心意盡了。”

“縱是這樣，女兒心裏深覺愧疚。”

“不愧疚，有什麽可愧疚的？你在賈府怎麽樣？他們待你好不好？你身邊的丫頭小子都懂事麽？最近身上如何，還咳嗽麽——”

“咳咳咳。”李鳳清一陣咳嗽打斷他們兩個，李之戎有些讪讪地住口不問了，李鳳清道：“侄女兒站了老半天了，先坐。才俊，給林姑娘設座。”

“民女謝陛下恩典。”林黛玉按照才俊的指引，在李之戎下手坐了，仍是規規矩矩的，連頭也不敢擡起來。

李鳳清暗想，這倆倒真是一對父女，性子還真就對到一起了。他這樣想着，态度就軟了許多，等才俊親手捧上茶、點心和瓜果後，李鳳清揮退旁人，道：“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太拘束了。林家閨女，方才你父親問你話呢，你在賈府可好？”

“回聖上，回父親大人，民女在外祖家中，長輩切愛，姊妹和睦，一切均好。女兒會好好照顧自己，父親大人再不必如此擔憂。”

“不會是報喜不報憂吧？”

“女兒怎敢欺瞞父親！”

李鳳清又插話進來：“大哥，哪有自家女兒常住親戚家的道理。你的宅子我給安排好了，一會用完膳，我帶大哥走一遭兒，也讓侄女兒認認門。等家具置辦好，園子打理好，你們就搬進去。”

李之戎便與黛玉一起謝恩，李鳳清搖搖手示意他們不要太多禮，又道：“大哥收女兒，做弟弟的表示一番新意，也是給侄女兒的見面禮，不值什麽。”說罷，又問黛玉平時做什麽，看什麽書，喜歡什麽草木，黛玉得到父親指點，一一答了。她與別家閨女不同，心裏是有丘壑、有一段天真自然之韻的，雖時不時流露出些不食人間煙火的脫俗和清高來，也只叫人覺得可愛，生不起半點反感。

撇開她是林如海的女兒、占了李之戎一些精神這點不談，倒是個可人的姑娘，李鳳清其實也喜歡，就是心理過不去，不過看他哥和黛玉那個融洽，他也不能做壞人白白招惹李之戎生氣是不是？

所以李鳳清一句為難的話都沒有，連午膳都遷就小姑娘的口味，以示自己真的很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