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游春4

小溪邊白玉堤兩旁種的桃花是江南一座莊子上進貢來的，花不豔麗，只香氣重過其他品種。桃花本不以香取勝，獨這一種，香氣馥郁如蜜桃，風一吹，馥郁的桃花香凝重得能結成實體，整條白玉堤都浸在桃花香裏，故而取名暗香追風堤。

李鳳清和李之戎說話間，李幼虎和黛玉早遠遠甩開他們好遠，黛玉走累了，李幼虎叫丫鬟在堤旁花樹的漢白玉石凳上放軟榻供她休息，也好等後面兩位趕上來。

李幼虎任丫鬟拿手巾給他擦汗，道：“我那個齊王哥哥，一味地求雅，卻從不顧及實情。侄女兒你說，這桃花堤叫‘暗香追風’合适麽？”

“長者題的名兒，我可不能說。”

“長者？他算哪門子的長者，你正經的長輩，除了血脈之親，只有你義父，主上，和我。皇後都不算，哪裏輪到齊王一個妾室子給你充長輩？”

李幼虎這話說得十分刻毒，他之前有些針對齊王，黛玉只當是天家兄弟之間的事，不曾多想，李幼虎這番言辭，何止是兄弟龃龉，簡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黛玉不好接話，故而就着前邊的話題，道：“若不用整整齊齊的漢白玉築堤，而是用崎峻的山石，若不種桃花樹，種臘梅樹，若不是最合春景爛漫之時游賞，而是在殘冬入春之交最好取景，那，才算是合了‘暗香追風’的名字。可惜……此地此景，只将‘暗’字改為其他合桃花陽春的字，譬如‘暖’‘錦’‘明’‘暧’等秾豔的字眼兒，那倒也合适。自古來，暗香多見于詠梅，梅與桃既不同時，也不同理，品德不一樣，使人觸景傷情時的感情也不一樣，在桃花堤上，用梅花的‘暗’字，就突兀了。況且，如此濃烈的香氣，又怎能稱‘暗’？”

“正是此解。我是不通文墨的人，也覺得他這名字取得難聽。難為他有個詩書世家的娘親，竟然喜歡生搬硬套，連我也不如。”李幼虎聽她字字句句說到自己心裏，當即十分高興，又笑道，“若換了你義父，你猜他會取什麽名兒？”

“若換了父親，以玉兒對父親素日的教誨揣測，頭一個，父親就不會拿近萬畝地弄個桃花源來。一年只春天賞得一回花，不過是附庸風雅；咱們這裏結了桃子也不好吃，往後數夏秋冬三季，竟然都毫無趣味，細細算來，實在白費了這麽大的地方，還得算上管家、莊戶等等，拿齊王的月俸，一年只出一些桃花，實在入不敷出，着實浪費。再者，一天的時間有限度，人的精神也有限度，父親用來讀書還來不及，哪來時間琢磨這些，只叫‘桃花堤’也使得。反正我是喜歡的。”

李鳳清、李之戎恰好聽到這兒，李鳳清于是笑問哥哥：“侄女兒所言，果真如你所想？”

“俗雲知女莫若父，反過來也是一樣的。”

“你這人真奇怪，我問你的話，你從來不直言了當地回答我，一定要繞個彎兒，有意思嗎？”

“……珍善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

“這樣不就好了？”李鳳清撇下這頭，與黛玉、幼虎道：“你們說的很對，于朕心有戚戚焉，這地兒以後就改名叫飛鳶堤。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這裏兩邊都是桃花樹，間隔着有些楊柳，堤上雖然窄了些，旁邊芳草甸倒還寬敞，正适合放紙鳶。珍善，你帶了紙鳶麽？”

“回叔父，紙鳶倒沒帶，原預備去看芸薹花的時候再放，是以今日就不曾帶來。”

李鳳清吩咐仁重倒：“叫人去宮裏取一個給郡主，取那個最奇巧的。”

“是，主子。”

李幼虎道：“這名字也孤拐。哎，哥，咱就這麽把人家家裏地方的名字改了，我還真想看看齊王殿下知道以後的臉色。”

“那你就來不及了。這地方已經是我的了。”李鳳清潇灑地一笑，“齊王的變臉絕活兒，你來不及看啦。”

李之戎、李幼虎都沉默了，黛玉原本不太了解朝堂上的事，這幾個月因為管家，又有嬷嬷們指點，如今也明白好些，知道齊王雖有忠厚之名，卻是被皇帝陛下逼出來的自保之舉，二人很有些不睦，但不知皇帝陛下抓到了什麽證據，能搜刮到這萬畝桃花。

李鳳清許是白得了塊地方心裏高興，所以耐心解釋了一下：“他做了一件錯事，讓我抓到了證據，只要他一個莊子算便宜他了。再往後，你們只管慢慢看，我叫他骨頭裏的油都榨幹淨。珍善可知，他為何要建這桃園？”

“依稀仿佛聽說，是為了志向。”

“哄人的鬼話！昔日母後以《桃夭》之譽，被先成皇帝選為太子妃，父皇在東宮為母後植桃樹一千，傳為佳話。孝貞貴妃入侍，寵冠後宮，更在母後駕崩後被立為中宮，陰以熱水，将東宮桃林盡數燙死，又說動父皇為之在鳳凰宮新植桃樹三千。我氣不過，也用熱水燙死了那三千桃樹。孝貞貴妃追究，大哥代我頂罪，因而被配了一個五品地方官的庶出小姐為正妃。那個地方官，是孝貞貴妃娘家的姻親——這種犧牲自家的面子來讨好一個寵妃的做法，也只有我那個色令智昏的爹才能做出來了。不過桃樹的事也就到此為止，父皇對孝貞貴妃許諾的桃林當然也就此作罷。後來孝貞貴妃死了，齊王封了王，找父親讨了萬畝土地，逼得數百農戶流離失所，又從江南買入名貴的桃種，得了這片桃園，取名嬌岚園，這就是齊王桃園的來歷。真真的刺朕的心。”

李之戎道：“十幾年過去，我以為聖上已經不記得當年事了。未曾想到齊王弄個桃花源，不是為了标榜自己有歸隐之意，卻是為了這個。”

李幼虎也道：“正是。京裏十幾年不曾聽見桃夭之約的事兒了。我也以為齊王弄這個是為了假清高，以退為進的意思。倒忘了還有他那個死鬼姨娘的想頭。”

“你們不記得，是因為你們不大見太上皇。我看他一次，就想起咱們母親一次，自然就回想起東宮裏的桃樹林和大哥的那位正妃。如今這片桃園已入朕手，朕便要每天砍一棵桃樹，送到太上皇那裏讓他睹物思人去。”

李幼虎道：“一天砍一棵太慢，得多少年啊？一天燙死一畝，叫齊王親自押到宮裏去讓他們一對兒慈父孝子好好悼念孝貞貴妃那才好呢。”

“是這個主意。大哥，你說呢？”

“雖然出了氣，卻會讓太上皇和孝貞貴妃的桃林之誓再次傳遍京城，那多沒意思。咱們皇家的事，怎能拿到街上做談資。一把火燒了也就是了，再找當年被逼離鄉背井的農戶回來依舊種田，就當這片林子不曾存在過。就當孝貞貴妃的一切都不曾存在過。也省得陛下每天惦記，心裏膈澀。不過主院的風景倒還不錯，這片兒倒可以留下來做個別莊。”李之戎淡淡地說道，他的語氣非常平靜，絲毫聽不出有什麽感情。

“田莊挺好，主院就叫東風別院，送郡主玩賞了。都是桃樹沒意思，桃花源也是阡陌縱橫交錯的，所以得有幾畝莊稼，一些農戶，既然是東風院，怎能沒有李樹，再補種些李樹、杏樹、梨樹，嗯回頭交給上次那個給大哥的宅子做圖樣的老先生來處理。”李鳳清初初打算，越想越覺得這樣正确，便就這般定了。

在一旁默默聽了一路的黛玉嘆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古人誠不我欺。”話剛出口，只覺不妥，頓時羞得滿面通紅。

李之戎道：“只是個別而已。切莫作此偏蓋全之語。”

黛玉趕緊就着父親的話下臺，道：“玉兒知錯了。”

李鳳清冷冷一笑：“話雖如此，變心歸變心，有了新人忘舊人，原是男人本色，我雖不喜，卻也沒甚可說。然而移情新人，就一定要作踐舊人嗎？還好大哥的正妃雖出身不高，為人是極好的，也極有見識，否則，真是坑害了大哥一輩子。”

李之戎想起自家沒緣分的王妃，想起母親去世後兄弟三個過的什麽日子，默默嘆口氣，頓時游興全無，勉強陪着黛玉走完了剩下的山路。

作者有話要說：

除了引出那個人又是為了引出一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