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遺書

衆人清點完庫房裏的陪嫁物件，帶齊了書冊單子回上房複命，李之戎剛剛用完膳消完食，因天熱人懶，正在書房涼榻上看書，聞得德貴、蘇媽媽的回應，道：“辦得不錯，自個兒找義正領賞去。王妃的手劄留下，其他的送到玉兒房裏去。”

三人便垂手行禮：“是，奴才謝主子（老爺）賞。”

李之戎又道：“看這個點兒，德貴，蘇媽媽，用過膳了麽？”

德貴道：“回主子話，找起物件兒來一時沉進去了，倒沒顧上用膳。”

李之戎便笑道：“如此，倒是我苛待你們了。仁滿。”

“奴才在。”在一旁打扇的仁滿站出來聽吩咐。

“告訴信滿，讓廚房給德貴、蘇媽媽還有今日在庫房清點的人整一席飯菜。要好一些。”

“是。”

“奴才謝主子（老爺）賜飯。”

“德貴，今兒下午放你假，好好休息。”李之戎的目光在蘇媽媽遞給嚴滿的一摞書冊上打了個轉兒，又落回德貴身上，“去吧。”

“老奴謝主子體諒。老奴告退。”德貴恭恭敬敬地退下，紫鵑緊随其後，蘇媽媽落後兩步，忽又折回來，将寫了“通鑒”二子的紙交給李之戎，道：“不知道是不是奴才多心了，奴才在王妃的妝匣中發現了這個。”

即使兩個字不是毛筆寫就，李之戎依然能一眼看出那是王妃的筆跡，也不難分辨出當時寫這兩個字的人顯然很不鎮定。

“這是……王妃的字跡。”李之戎看到紙背上的幾個血印，模模糊糊地抓到了一些什麽。

“不僅如此。如果老奴沒有記錯，這張紙，應當是王妃自己做的。拿春日的新草芽兒、葉芽兒壓制入紙漿，用樹藤汁染色。初染是淡青色，只是時間一久，就成了褐色。”

“你這麽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應該是澄元九年春天做的。王妃在澄元九年，才開始用草木給紙箋染色。然後王妃就因為産後血崩——去世了。”

“當時老奴、常姐姐、周姐姐都在王府裏，王妃如果受傷，我們不可能沒有察覺，王妃的侍女也絕不可能不讓我們知道。是以……王妃最可能是在臨終前寫下這兩個字。當然，如果不是王妃的血，是別人的血，那便不好說了。”

“不，應該就是王妃的血書。王妃寫這兩個字的時候，十分激動、不安，甚至來不及等它幹就把它收起來，這種條件下，王妃理應沒有那份閑情去別處弄血。換而言之，這極有可能是王妃的遺書。可她為什麽要寫這兩個字，又為什麽并沒有留下一句明白話？”

“老奴不知。老奴愚鈍，請主子降罪。”

“不關你的事，媽媽快去用膳，然後好好休養。玉兒拿到方子說不定要淘漉些東西，還得請蘇媽媽搭把手才是。”

蘇媽媽臉上波瀾不驚，只一笑：“這是老奴的本分。老奴謝主子關心，老奴告退。”

蘇媽媽離開後，仁滿回來複命，将廚房備膳的情形說了，李之戎點點頭，揮退仁滿、嚴滿二人。

書房裏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這一生，有過兩段自在閑适的日子，一段是在澄元元年貞貴妃入宮前，那時候他有美麗溫柔的母親，雖然爹也就是那樣了但究竟父子未成仇人，李鳳清那時候年紀小，雖然經常闖禍但總還是無憂無慮是個天真的兒童。另一段是在澄元八年，王妃郝氏嫁入明王府後，郝氏雖然出身不高，性子卻極好，和他極為投契。那一年是他命中苦難的開始，那一年，是郝氏陪他一路走來。

澄元九年，郝氏去了。

李之戎竟然不敢翻看郝氏留下的手劄，他不敢回憶那一年的生活，每一幕都是一把刀，要剮他的心頭肉！他的視線碰到那薄薄的幾冊劄子，就像被炭火燙了一樣，立刻跳開，然而跳開後，他又總是情不自禁地看回來。

算了，何必太扭捏。

喪母、喪妻、失爵、失女、十年牢獄，他都熬過來了，怎麽反而被這薄薄的幾冊手劄給攔住了。

還真是年紀越大，膽子越小。

李之戎自嘲地笑笑，伸手拿起第一本冊子翻開。

郝氏是一位才女，從她的陪嫁中書冊的數量就能推斷她在學問上花的心血有多深，十幾箱書，全是她自己親手抄寫。她出嫁時，也就是十五六的年紀。別人家的閨女在父母的疼愛下甜蜜備嫁，她卻連嫁妝都遭人克扣，別人家的閨女讨論着新頭面新衣服新胭脂水粉，她卻只能以抄書打發時間。

雖然她不曾上過學，卻無師自通，寫得一筆好詩文，字雖不成家，卻自有一種天然稚氣。

久違了的熟悉的筆記，将李之戎帶回澄元八年。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大概是翻到第三冊的時候，劄記上斷斷續續出現了一些模糊的字，似乎是水跡所沾染，李之戎起初沒在意，但是往下翻了三四本，又有兩本出現這樣的情況，這就有些怪了，郝氏平素最重詩文，即便是自己随手所寫，也不至于留下這麽多被水洇過的痕跡，有的地方紙面還毛毛的，顯然不是水洇，是類似刀剪之物刮毛的印子。

李之戎将這些有字模糊的冊子挑出來放好，忽然想起以前他和郝氏做的游戲——猜書。一人撰寫一百字短文，并寫一詩、詞或小令，然後刮去自己所寫短文中的部分字，刮去的位置與另一本書上的部分字重合，另一本書上重合位置的字，組合起來就是那首詩詞小令，而另一人要做的事就是找到這本書。

李之戎的視線又落在“通鑒”兩個字上。通鑒，當然就是指《資治通鑒》

郝氏剛剛被診斷出懷孕那會兒，他陪郝氏到書肆買書，恰逢《資治通鑒》又出了個評注的版本，共四卷，全套書買下來大約三百多兩銀子，郝氏堅持要買，“如果我這肚子裏是個女兒，難道你叫我和女兒，看你房裏那套被外面的男人摸過的《通鑒》不成”，李之戎沒話說，便買了。

郝氏所說的通鑒若有确指，定然是指那一套書。

李之戎起身，準确地找到放《資治通鑒》的書架，從上面取下那年買的四卷《通鑒》。

然後他攤開郝氏的手劄，每一段文字上都有一個時間，譬如某某年某月某日，因包括郝氏出嫁前寫的東西，所以最早可以追溯到澄元六年，李之戎以年份地支對應卷，以月份和日期、時辰對應頁數，譬如元月初三無時辰，就是第三頁，元月十八醜時，是一百一十八頁，元月十八子時，則是第十八頁，如此一一照應，最後得三百多字，不知道該按什麽順序排列，這時李之戎再倒回去看郝氏的手劄，終于發現每頁書縫裏都有個數字，沒有規律可循，但足可以指點他将刮去的字按順序排列起來。

“之戎如晤：妾于微時，得歸于君，蒙君敬愛，凡二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