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醫病
蘇揚舲清了清嗓子,像是沒看到那幾個侍衛一樣。
“也罷,既然魏公公親自來請,我也要給您幾分薄面。”他拉長了聲調,顯得很不在意:“咱這就走罷。”
一邊說他一邊扶住了允樂的手臂,餘光卻看向了臺階下的白玉石碑。
魏宋仁突然伸手一擋,陰嗖嗖的笑道:“四皇子,皇上的旨意是要您和夫人一同進宮。”
真是麻煩,你想死非要招惹衛南尋,我可還想多活幾日!
“允樂,去請衛質子。”
蘇揚舲揚眉輕瞥了一眼魏宋仁,清麗的容貌難掩眼裏的不耐煩。
他松開允樂攙扶的手臂,盯着旁邊的那塊石碑看了一會,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沖着那石碑緩緩走了幾步後又快速跑了起來。
允樂還沒來得及伸手抓住,就見他的主子哐當一聲撞到在路旁的石碑上。他徹底慌了,連忙驚呼奔跑:“四皇子!”
蘇揚舲只聽見「嘭」的一聲,便覺得天昏地暗眼前黑了下來,腳下也一陣發軟,随後便被人扶住了肩膀,晃了晃腦袋後,他勉強扯了扯嘴角低聲道:“別叫,我沒事。”
魏宋仁來請,他拒絕不了,那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幾個下人一路小跑過來,蘇揚舲看到那個藍色的身影從人群裏走出來,正了正身子咧嘴道:“魏公公,你看我冒冒失失的不小心碰傷了頭,也不便進宮個父皇母後請安了……”
魏宋仁眼皮跳跳,白眼翻得飛起,憤怒隐在皮膚下又不好明着發作,只得尖着嗓子道:“四皇子您趕快回屋裏養着吧,老奴這就回宮裏禀了皇上。”
蘇揚舲也沒在客氣,揮揮手看了一眼允樂:“還不送送公公?!”
允樂這才從驚慌中回過神來,便趕緊引着人往府門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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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揚舲甚至可憐想出魏宋仁會如何在皇帝面前打小報告,沒關系他不怕,天下都知道現任姜帝最寵愛這個四皇子。
無論他做出多麽荒誕不羁的事情,姜帝最終也只會訓斥一番了事。
皮外傷可以換取一時的安逸,蘇揚舲覺得這交易很值得。
看着對方背影逐漸消失,他才疼得;
倒吸口涼氣不禁嘶了一聲,這才發現有血珠落到了睫毛上,熱熱的将眼前映成一片血紅。
他拿捏好分寸去撞的,頭上血管豐富就算是個很小的口子也會鮮血淋漓,看起來很嚴重,用來糊弄人最好使。
擡手擦了眼前的血,蘇揚舲掉轉步子往回走,邊走邊對身邊的下人吩咐:“都給我嘴嚴點,尤其是落雪閣那邊。”
幾人還在心驚膽戰的擔心他們喜怒無常的主子會不會治他們個照顧不周之罪,一怒之下将他們都拖出去打死。
畢竟按照四皇子的性子,受了這麽重的傷,不打死幾個人消消氣不合理。
但是他們卻聽到這麽一句,都吓得大氣不敢出,以為還會有下文,哪知四皇子卻不再說話,而是一路回到了無塵院。
一日過去,無恙。
兩日過去,亦無恙。
三日……
三日過去,他們才相信自己不僅活了下來,而且連任何懲罰都沒有。
這,太不正常。
——
天色大亮,窗外的玉蘭樹傲然,一個個花苞立在枝上似乎都在等着那一夜春風。
一道道明媚的光線照進屋裏,細微的塵埃在光影中靜靜飛舞,仿佛在訴說着光陰的故事。
葉大夫躬身跪在床前,他一只手還搭在那人的手腕上,然而脖頸上卻貼着一柄冰涼的刀刃。
他招誰惹誰了?只是按照四皇子的吩咐來給質子診個脈,哪知手指剛碰到對方的手腕,便被對方不知從哪摸出的一塊刀片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你是誰?!”
葉大夫哆哆嗦嗦的如實答:“小的姓葉,是太醫署的禦醫。”
衛南尋涼涼的扯扯唇角,冷聲:“禦醫?來給我繼續下毒藥的嗎?”
他的眸子沉黑如冷潭,俊美卻無神。
葉大夫快哭了,抽噎:“小的是奉命給您看病解毒的,并非要下毒。”他感覺那刀刃又近了半寸,離割開咽喉已經不遠了。
“奉命?解毒?”衛南尋黑洞洞的眼睛緊了一下,“哼,怕不是覺得我中毒不夠深吧,說吧這次是想毒啞我還是毒聾?”
葉大夫想搖頭卻害怕那刀刃下一刻刺進喉嚨,吓得眼淚鼻涕流了一臉,狼狽的哀求:“質子,小的真的是來看病的,我是個大夫,真的沒有什麽毒藥,如果您不信我可以一一打開給您看。”
他抽回那只探在對方手腕上的手,慌亂的解開自己随身帶的藥箱。
“看?你覺得我看得見嗎?”衛南尋說這話時聽不出一點傷感,卻是冷冷的不帶一絲溫度,仿佛地獄裏傳來的索命閻王。
葉大夫這才注意到對方那雙不能聚焦的眸子,心道:原來傳聞是真的。
都說四皇子對景國質子衛南尋一見鐘情,強求不得便毒瞎了他的眼睛,硬綁到桦霧府成親,之前只當是誇大其詞,如今看來這衛南尋果然是被毒瞎了雙眼。
但是,既然已經毒瞎了,又為何要他來解毒?
他不經意看到質子手臂上露出的細細抓痕,心中便了然。
二人有了肌膚之親,四皇子起了憐人之心。
罪過罪過,都道這四皇子最是荒誕,不僅無情冷血還手段殘忍,如今看來也不是空穴來風了。只是可惜了這個仿若神祇的俊美質子。
衛南尋冷聲道:“既然你說無毒藥,便把每一種藥都試一遍,試過了我便信你。”
他少年時便上戰場守江山,說話時自有一番迫人的氣勢,就算此刻有些許狼狽,但依然讓人感到懼怕。
葉大夫小心翼翼的将手邊藥瓶一個個打開,倒進自己口中一一嘗試。
雖然明知對面那雙眼是看不見的,但他仍不敢敷衍了事,而是很認真的逐一試藥。
大約試了五六瓶之後,衛南尋突然抽回那把死死抵住他咽喉的刀刃,懶懶的向後靠在床邊,道:“停,既然是來治病的,就看診罷。”
于是,葉大夫感覺到腹部有什麽異物,低頭餘光一晃,原來那把刀刃從咽喉改到了腹部。
他微微松了口氣,再次擡起布滿皺紋的手,顫抖的貼在衛南尋的手腕上。
半刻,豆大的汗珠子再次從他的額頭上滲了出來。
他驚慌的挪開了手指,他雖是宮中禦醫,說來也是醫術不錯。但——這毒他解不了。
恐怕天下也沒人解得了。
“怎麽樣?毒可能解?”
他聽到衛南尋這樣問他,便看向對方。
那雙濃黑的眼眸,毫無波瀾,如一潭死水般平靜。
葉大夫字字斟酌,深思片刻才道:“小的給您開一些安神補氣的藥,質子您先調理一下身子。”
三十幾年的禦醫生涯,他早就學會了如何在權貴面前讨一條生路。對于這種無解的事情,他還是繞開避而不談的好,想來那質子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此毒無解。
衛南尋沒在開口,深邃的眸子裏依舊平淡,只是那把抵在他腹部的刀刃不知何時收了回去。
葉大夫緩緩退了下去,伏在窗邊桌案上寫下方子,寫好後正好有人推門而入。侍女端着膳食走進來,葉大夫抖抖墨跡未幹的紙,遞到她手中道:“麻煩姑娘拿着方子去街上民濟堂去抓藥來罷。”
侍女放置好膳食,雙手接過方子應了一聲,那葉大夫心有餘悸的看了衛南尋一眼,終是未再開口走了出去。
“衛質子,奴婢伺候您用早膳。”
小侍女收好方子,走到床邊要攙扶衛南尋,哪知對方卻搖了搖頭,冷淡的道:“我不餓。”
小侍女也不敢多說什麽,只好退後幾步想要出門,剛走到門口卻聽到對方開口問道:
“他在哪?”
不用多問,她也知這個他指的是她家主子,便施禮回道:“四皇子這幾日受傷了,在無塵院養傷,所以沒來看質子。”
衛南尋手指彎了彎,微不可察。
見他沒再說話,那小侍女拜了拜便退出了房門。
衛南尋聽着聲音消失,一直緊繃的脊骨這才微微松了下來。那一夜的事情他雖是已經記不太清,但清晨醒來時,床上那件遺留的扯破的裏衣,他卻摸了個真實。
而且自己身上留下了許多深深淺淺的抓痕,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昭示着那一夜的韻事。
可這又有什麽好在意的呢?
這不就是那人想要的嗎?想起那夜他的異常行徑,一定就是蘇揚舲在酒裏動了手腳的。只是,如若像傳聞中的那樣,該喝那酒的人不該是他衛南尋。
衛南尋握緊了手指,然而很快他便松開了。
毒藥已經讓他武功盡失,就連握拳這樣簡單的事情,他都需要忍着骨中的刺痛,而那一夜他又是為何能将蘇揚舲給……
他渾身癱軟,根本無法用力,這種事即便他想也是做不到了。
而且他的身體也從那夜開始,有了一點變化——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他依稀能看到了一點光影。
想及此處,衛南尋緩緩擡起了手指放在眼前,迎着那一片模糊的光,仿佛有了個囫囵輪廓。收了手他直起身來,關于那夜他還有太多的疑問。
怨恨、羞恥以及心底升起的一點點希冀在衛南尋心裏苦苦糾纏。
作者有話說:
今日與友人談及新文,友人問:“你既有預收的新文,又為何要來這篇零預收的文?沒有榜單,沒有讀者,仿佛一人在獨自發電。”
答曰:“我從來便不服輸,讀書時如此,工作時亦是如此,如今來寫文還是如此,或許前路漫漫前途未知,或許花自飄零水自流。
但我知道,我只是此時此刻,想講述這樣一個故事,他在我的心裏生了根發了芽,總要長成蒼天大樹才肯罷休。”
——這是一個來自內心獨白的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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