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夫德

蘇揚舲推門而入,因為走得急蒼白的臉上有些紅暈,看清楚房間內只有他二人後,似乎是松了口氣,才覺得自己這樣闖進來太冒失了。

不過四皇子做什麽事情都不算失禮,因為他本就不懂禮。

他看看躺在榻上的尹川,已經換了幹淨衣裳,露出的皮膚也已經清潔幹淨,那一雙眼睛清澈明淨,只是多了幾分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滄桑。

當然在看見蘇揚舲一瞬顯出的深深怨恨,他只當沒看見就好,反正他已經開始慢慢習慣。

他非常理解,他也恨,所以才極力去彌補。

“我是不是打擾你們敘舊了?”

說完,蘇揚舲就看見眼前一陣黑影飄過,一只炙熱的手又狠又準的捏住他的衣領,衛南尋的臉貼近他,黑幽幽的眸子如同寶石一般,盡管已經沒了焦距但就是能穩穩地凝在蘇揚舲的臉上,“你知道了什麽?”

蘇揚舲盯着他的眼眸,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這時他身後的允樂一個跨步橫上來,卻被蘇揚舲擡手擋在後面,他輕輕的搖搖頭示意允樂退後,“就算我知道了,也不會傷害他的,我保證。”

衛南尋凝着他的面龐許久,直到蘇揚舲憋不住咳了起來,允樂在身後又急、又惱、又無奈的低聲哀求:“質子您放開主子吧,他身子弱禁不起這些……”

“允樂,質子不會傷害我。”蘇揚舲的音調仍是很平穩,并未受到咳疾的影響,“如果你想帶他回桦霧府……”

沒說完,衛南尋便松了衣領,後退一步輕輕搖頭,露出一抹譏諷的淡笑:“四皇子不必對我示好,我不過是你府裏的一只籠中鳥,供人取樂罷了。”

蘇揚舲還想再說什麽,卻因為松了衣領冷氣瞬間灌進而更難受,躬着身子咳了起來。

“二弟這是怎麽了?”蘇雲杪從門外一個跨步進來,伸手攬住他的肩頭,看着蘇揚舲劇烈的抖動,面色煞白之後又轉成潮紅,疑惑不解的問允樂:“你家主子這是怎麽了?”

從前的蘇揚舲能騎能射,敢與黑熊争強。

允樂縮着身子搖頭,他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主子就變成了這般弱不禁風,仿佛那個生龍活虎的四皇子換了個人,除了那張臉再也沒有相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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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府醫!叫甄旬來!”蘇雲杪沖着身後大吼一聲,滿面焦急。

綿一從沒見過二皇子這般着急,趕緊領了命親自去後院叫人。

“二哥,其實不必叫人來看了……”蘇揚舲撐着身子站起來,示意的看着允樂,允樂趕緊從自己短褂腰帶裏摸出一個青瓷小瓶,遞到蘇揚舲手裏。蘇揚舲微微掙脫蘇雲杪的攙扶,從瓶中倒出一粒藥丸,毫不猶豫的送進口中。

閉目咀嚼一陣之後,眼見着他的面色又轉成蒼白,嘴唇上也潤了絲絲血色,蘇揚舲長出一口氣道:“都說惡有惡報,我可能就是吧。”

他說的漫不經心,卻又帶着幾分無可奈何,寡淡又透着一絲不甘心。

蘇雲杪可沒這麽好糊弄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擰着眉頭說:“我上次去桦霧府就覺得你不對,只以為是年前的傷寒未愈,也未曾多想,這才幾日非但沒有好,反而更加嚴重了,你府裏都是什麽庸醫?!”

若只是普通傷寒又怎麽會長久未愈?

蘇揚舲淡淡笑笑,他餘光掃到尹川身上,便将話題引開道:“這小孩被皇兄洗幹淨了,還挺好看的。”

似乎這種玩世不恭才是四皇子該有的樣子。

衛南尋警覺的「盯着」蘇揚舲,不動聲色挪動了身子,大約是想用自己擋住蘇揚舲尹川,這樣的動作也落在了蘇揚舲眼裏,他到生了捉弄心思,調笑道:“我看他身姿細軟,不如接回桦霧府學習歌舞,我可保他衣食不愁。”

衛南尋沒說話,但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緊緊盯着蘇揚舲的方向,仿佛無數能紮透人體的劍一般,犀利而寒冷。

看在旁人眼裏倒更像是衛質子吃醋了,蘇揚舲此刻卻是又想起來要走劇情的事情,一臉的期待的看着蘇雲杪,心裏暗暗卻有些興奮:快說呀!讓他留在你府裏治眼睛!

他可是你最喜愛的人呀!

但他卻眼見着蘇雲杪沉着臉轉頭看向衛南尋,質問道:“衛質子既然已經嫁入桦霧府,就該和我皇弟恩愛度日,揚舲縱然是有些貪玩,質子也不該對他這般大聲訓罵,若是被旁人看到了,便以為堂堂景國皇子,竟在些小事上拈酸吃醋,不成體統!”

“二哥?”蘇揚舲愣了一下,未曾料到蘇雲杪竟然是這樣的反應,他伸手去拉對方的衣袖,蕩了蕩帶着些懇求的意味。

蘇雲杪卻并沒有要理會蘇揚舲的意思,只轉頭對身後小厮道:“來人,把府上存的那本《夫德》拿來給質子,這确實該好好教育教育了。”

蘇揚舲始料未及,衛南尋也很意外,竟不知姜國還有什麽《夫德》一書,只當是對方又找新的方法來羞辱他,本就不悅的表情,此刻變得更為冷沉。

這也就是他武功被廢了,否則看他的樣子恨不得拔劍把這幾個人都給捅了。

眼見着雙方似乎火花一觸即發,蘇揚舲忍不住急的咳了幾聲,欲哭無淚的拉着蘇雲杪道:“二哥,不可不可,他是衛南尋!”

你倆可是一對啊!怎麽能這樣劍拔弩張?

蘇雲杪一改往日溫柔的形象,冷冷的看着衛南尋毫不在意:“他不過是景國被廢的皇子,我就是讓他抄抄書,也不算什麽。”

衛南尋冷笑,看向蘇雲杪的眼神也陰森可怖起來,聲音亦是冷到谷底,“二皇子是想親自教衛某規矩嗎?”

蘇揚舲在一旁看着,欲哭無淚,心裏一陣煩悶。劇情已經跑偏到他根本拉不回來的地方!

這可如何是好?

如果不能順順利利走劇情,那他又會怎麽樣呢?會不會依舊是死在這裏的結局?

兩個男主本該一見鐘情,現在可好,沒有眉來眼去卻是恨不得咬死對方了!

此刻那個小厮已經從門外一路小跑回來,舉着一本書乖乖的奉到蘇雲杪眼前,蘇雲杪一把抓了過來,拍到衛南尋的手臂上,道:“衛質子眼睛不方便的話,我可以派個人給質子誦讀,請質子每日聽完後親手抄寫一遍,自此之後便會把夫德二字時時放在心間了!”

衛南尋扯過那本書,毫不猶豫的從中間用力撕成了兩遍,然後又狠狠将整本書撕了個粉碎,一邊撕還一邊冷笑。

蘇雲杪氣的從旁邊另一個侍衛腰間抽出佩劍,直指衛南尋的眼睛。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明明第一次見面還有說有笑,眼見着就要有愛情的小火花擦出來了,現在怎麽都就要打起來了?

此時綿一已經領着府醫甄旬匆匆走進來。

蘇揚舲看見來了府醫,趕緊擋在這兩個人之間,道:“二哥不是要給我看大夫嗎?看大夫!看大夫吧!”

蘇雲杪這才緩緩放下手裏佩劍,扔給綿一後扭頭對蘇揚舲道:“彈丸小國不懂規矩,四弟日後可要好好教教他規矩,你是尊,縱然是看上誰想納了誰也是随你樂意,他就算是正妻也無權幹涉。”

“是,是,二哥說的我都記住了。”蘇揚舲恨不得給自己個大嘴巴。

眼看着被自己弄巧成拙的局面,蘇揚舲心裏難受極了,劇情偏成這個樣子,他可怎麽辦?只好對衛南尋說道:“你要是生氣就怪我,可別怪我二哥啊。”

看着蘇揚舲對衛南尋竟然全然沒有往日的嚣張跋扈,反而是一副懼怕的模樣,蘇揚舲更對衛南尋不滿。

被人忽略了半天的府醫這才敢上前來行禮。

“參見二皇子。”甄旬看起來四十歲的年紀,目光炯炯,一身正氣。

蘇雲杪揮揮衣袖道:“不必多禮,甄大夫趕緊幫我四弟看看,怎得年前的傷寒這麽久了還沒好?”

甄旬擡眼去看蘇揚舲,神色變得凝重起來,一看此人面色蒼白便知身體有疾,他連忙将人請到椅子上,擡手搭在脈間。

蘇揚舲垂下雙眸,嘴角含着幾絲自嘲,長而密的眼睫有節奏的眨了眨,怕甄旬不懂,他又悄悄捏住甄旬搭下的拇指,微微用力。

甄旬怎會不懂蘇揚舲的暗示,再加上他號脈早已得出結論,不過此刻他有些猶豫,不知該是據實而說,還是……

蘇揚舲自然也看出甄旬的猶豫,不動聲色靠近甄旬,用唇語暗示:不要說。

——

沒過多久,蘇揚舲便要帶着衛南尋回去,這劇情崩得一塌糊塗,在待下去估計要出人命了,蘇揚舲本意還是想帶着尹川一起回府。

但看來小孩子腿傷确實嚴重,甄旬也不建議挪動地方,思量後蘇揚舲便決定把人留在楓露府,以後也多了讓衛南尋上門理由。

他還是不死心,就不信不能撮合這兩個人。

二人上了馬車,蘇揚舲卻不着急走,而是讓允樂将車停在楓露府旁邊的暗巷裏,他又恢複了那個慵慵懶懶的樣子,有些慶幸今日蘇雲杪請來的府醫是甄旬。

不一會,就聽見允樂在車外詢問:“主子,甄大夫求見。”

蘇揚舲從車簾縫隙裏看見了甄旬,便起身下了馬車,他輕輕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二人順勢遠離了馬車。

“想必甄大夫已經知道我并非傷寒,多謝剛才未曾在二哥面前說穿此事。”蘇揚舲竟比平日多了幾分平和,拱手謝道。

“四皇子言重,小人受不起。”甄旬誠惶誠恐的趕緊托起蘇揚舲衣袖,他只是一介布衣哪受得起當朝皇子的拜謝,趕緊還禮道:“小人醫術有限,恐無法醫治四皇子貴體。”

“無妨。”蘇揚舲眼神黯淡了一瞬,淡淡的說:“甄大夫沒在我二哥面前說穿,已然是幫了我大忙。”

不管蘇揚舲這人性情如何不堪,他仍是姜國的皇子,甚至還是皇上最寵愛的一個皇子,蘇雲杪若是今日知道他身體有恙,必然會告知皇上皇後。

屆時又會是怎樣的一場血雨腥風,以任皇後的性情肯定治桦霧府上上下下個侍候不周之罪,到時候恐怕這府裏的下人每一個能活着出去的。

都道任皇後最賢良慈愛,只有蘇揚舲知道那不過是她上位的手段而已。

甄旬大約是看到了蘇揚舲神情的變化,沉思一下說道:“貴人雖然脈象兇險,身體也多有虛弱之象,但好在您素來身強體健底子好,這毒也并非不可解,只是小人……”

“什麽毒?”蘇揚舲突然長眼一瞪,疑惑的問道。

“難道四皇子不知自己是中毒?”

蘇揚舲覺得眼前微微發黑,忙調息了一下,再睜眼時已然是平靜如水,問道:“之前替我診斷的大夫說我這是生來帶的弱症,只因常年虛耗才症發了出來,已經山窮水盡無藥可醫,只可維持現狀。”

“怎麽可能?這人要麽就是個庸醫要麽就是故意隐瞞。”

“你确認我是中毒?”

“确認。”

甄旬頭一低,面有愧色,“只是小人不擅解毒,要是我父親在定可以解此毒,只可惜他老人家雲游至今未歸。”

蘇揚舲緩了緩心緒,蒼白修長的手指從披風裏伸出,落在甄旬的肩膀上,他淡淡一笑:“令弟還好吧?”

哪知剛才還平靜有禮的甄旬忽然眼裏瞬間濕潤,使勁點點頭道:“小嚴一切安好,多謝四皇子當日搭救之恩。”

要說這四皇子大約這輩子只做了這一件好事,就是曾在水雲坊救過一個男孩,當時他可能鬼迷心竅了,看着水雲坊新來的小倌兒長得幹淨俊俏,便讓允樂買下來帶回了桦霧府,後來看那孩子雖然心智不全但衣着打扮都不似普通百姓,便讓允樂暗中留意京城有沒有人家丢了孩子,後來還真讓他給找到了。

原來這個甄家小孩自小便心智不全,那一日跟哥哥上街時不慎走失,便被人牙子拐了去,又看他長得俊俏便送了水雲坊。

甄家世代供職于太醫局。

甄旬雖也聽過四皇子為人,但救下弟弟這樣的大恩他還是很感激的。

所以今日在楓露府裏蘇揚舲示意他不要說出病情時,他想也沒想就做了。

“帶我向小嚴問好,有空帶他來桦霧府玩。”

蘇揚舲說完便甩甩衣袖向馬車走,甄旬望着那身影沒在多說,看着他上了馬車,又看着馬車緩緩走出暗巷,消失在視野裏。

世人都道四皇子任性而為、不堪大用,但為何他看到的卻全然不同?

作者有話說:

修改了部分劇情,還是決定用最初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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