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六月将盡, 崔清若卻憂心了起來。

她問小六子:“你可是說的真的?夫君從來不參與月旦評?”

月旦評是時下京城流行的品評文章書畫乃至個人品性的活動。

常由世家中聲望出衆者主持,能在這活動上得一句好的評價,興許就能謀個好官職。

小六子點頭:“是……公子平日裏都是埋頭苦讀。”

崔清若急得在屋裏來回踱步。

這可怎麽是好?

雖說考科舉是條門路, 但世家裏其實門路更多。

譬如這月旦評, 又譬如蔭官。

後者與謝庭熙是無緣, 但前者還是可以一試的。

科舉好是好,可是陛下如今偏重寒門,從這些年中進士的人, 都能瞧出, 走這條路對于世家子并不算一條好路。

崔清若大概知道這麽些年, 夫君在別人眼裏一事無成的原因啦。

衆所周知的事,只有她夫君被蒙着。

謝珩之、王複這樣的人終究是少數, 不過她多年經驗告訴她。

能夠學識第一的人,未必為官便好。

學識不夠的人,亦未必不可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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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吩咐小六子:“你先退下吧。”

通過對小六子的詢問, 她基本可以确定兩件事。

一是她的夫君确實不适合科舉;二是她的夫君或許真的多年來被忽悠傻了。

多方打聽來看,謝庭熙此人不愛詞藻豔絕的骈文,喜歡清麗灑脫的散文;不喜歡孔孟之說, 反而偏長于老莊的無為思想。

簡而言之就是,除了科舉要考的, 他都會。

還沒人點醒他。

想起夫君說, 夫子讓他看《韓非子》一事, 崔清若就更為夫君不平。

那個夫子還是什麽大儒, 居然如此誤人子弟。

她皺着眉, 有些苦惱。

該怎麽委婉地告訴夫君, 或許他該換一條路走, 又不傷害他的自尊心呢?

弱冠之年, 正是鮮衣怒馬的年紀,她總不能打壓夫君的少年氣吧?

她道:“愁啊愁。”

要不打感情牌?

不行,她之前打過一次。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她還是明白了。

她忽地路過書桌瞥見一方熟悉的木盒。

她打開那木盒,取出裏面的一摞賬本,喊到:“冬青,咱們去陪陪夫君。”

廂房中,正拿着一封信看的謝庭熙,莫名左眼皮跳了一下。

他把信用火折子燒成灰,倒入一旁的花盆裏,又澆了些水,直至白灰與泥土混為一體。

“夫君!”

正在此時,門被推開,是那人熟悉的聲音。

小六子直接又搬了一張小桌進來。

崔清若把手裏的賬本,直接一股腦全放在上面。

謝庭熙看着她,眼裏寫着幾個字“你要做什麽”。

崔清若已經自诩能讀懂夫君心了。

她道:“夏日漫漫,夫君一人必然孤獨難捱,我是來陪夫君的。”

她還眨了眨眼睛,讨好道:“夫君念書,我看賬本,幫夫君賺小錢錢。”

謝庭熙受不了這人這麽說話,冷着臉:“好好說話。”

崔清若無語,她總不能說,她來管教他的。

于是她打算先起個話頭:“我聽說,夫君最喜歡老莊的思想,我想夫君給我講講。”

她好像個乖乖學生,一臉認真地盯着謝庭熙。

按理說,謝庭熙應該在她這樣真誠的目光下,聽她的話,給她講老莊才是。

沒想到謝庭熙只是淡淡道:“我和老莊思想不共戴天。”

他自顧自随意拿了本書,然後無視了她。

他道:“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咱們互不幹涉。”

崔清若不甘心,“夫君,你看的什麽啊,給我看看呗。”

謝庭熙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把書給她。

她看見上面的幾個大字《農事全書》。

……看不出來,夫君愛好如此廣泛。

她道:“夫君是想要像靖節先生一樣,将來隐居南山,過安穩清平的日子嗎?”

不愧是她,捧夫君就是會捧。

別人都看着要說不務正業的事,只有她會說這是有先賢遺風。

謝庭熙把書放下,“只是覺得多學門手藝,将來落魄了,至少不需要去要飯。”

崔清若沉默了。

她明白了,只要謝庭熙想,就沒有他結束不了的話題。

可是,他真的不覺得這個擔心很多餘嗎?

謝家這樣的大族要麽一直呼風喚雨,要麽就是華屋秋墟崩塌的結果。

哪有機會給他去要飯。

她笑道:“夫君就是喜歡逗我。”

謝庭熙拿過書,顯然不想和她繼續這個話題。

崔清若幾次想搭話,最後都被這人原原本本地踢了回來。

也不知道這人是真的不會說話,還是太會說話了。

最後,她認輸了,認真拿着賬本看起來。

首先是西街的打鐵鋪,生意一般,就是一家有世家撐腰的小作坊……

南街的米鋪,生意冷清,感覺……

不對。

她把賬本往回翻,從第一頁開始看,然後發現了其中漏洞。

按理說,每逢豐年米價多會下跌,反之,則應當上漲。

更何況,如今天下太平,陛下重視農桑,更是從不誤農時。

這幾年風調雨順,按理來說,米價應當有所下跌才是。

可賬簿上,米價卻年年上溢。

崔清若疑惑地又從頭看了一遍。

在确定應當是沒做假後,她更疑惑了。

不對,肯定有假賬,肯定是她沒認真看。

她就這樣把米鋪的賬本看了一下午。

謝庭熙拿着書睡了一下午覺,沒想到一睜眼,就發現崔清若居然還看得入迷。

冬青站在門邊,顯然是在糾結要不要喊她。

謝庭熙起身,輕輕戳了戳她的肩膀。

這人動都不帶動的。

冬青連忙小聲喊他,“姑爺。”

謝庭熙走近她。

冬青解釋道:“小姐她一直都是這樣……認真做事的時候,是注意不到旁人的。”

冬青道:“小姐她如果一件事沒做好,那她一定是不吃飯的。”

謝庭熙驚訝了。

真有人不吃飯也要學習?

然後,看了看那人手裏的賬本。

好像裏面是有一家店有點小問題,不過她該不會真想不通原因……吧?

崔清若沉浸在賬本裏,謝庭熙可是不禁餓的,于是他這次直接合上了賬本。

不過,貼心地把筆夾在了那一頁,方便她後面繼續看。

崔清若愣愣地擡頭看着謝庭熙。

謝庭熙道:“該吃飯了。”

“好。”

可能是剛才下午一直在思考的緣故,崔清若難得沉默。

謝庭熙見她這樣,還以為她是因為下午自己的冷待難過。

崔清若吃完飯又拿着賬本看,滿心滿眼都是那些墨跡,沒分一個眼神給他。

謝庭熙莫名心裏煩躁。

他道:“今天下午是我不對。”

崔清若沉默。

他道:“我可以給你講的,只是我講的不太好。”

崔清若沒理他。

他沉默了半晌,然後下定決心道,聲音略大了些:“我會好好考功名的。”

崔清若才如夢初醒般,疑惑地望着他。

片刻後,她反應了過來。

“好啊,”她連忙應聲,“那夫君過兩天月旦評你可要去哦。”

說完,低下頭繼續看賬本去了。

謝庭熙在等會兒幾個時辰的死寂裏才明白,除了事業,沒有什麽東西能撬動正在搞事業的崔清若。

他有些後悔說那話,可他已經答應了。

七月初一宜喬遷,小娘她們搬來與他們同住的日子,也就定在這天。

崔清若是個說幹就幹的性子。

一大清早,就指揮着人把葉小娘和四姑娘的東西,好好放進房裏。

她人大方,特地挑了院子裏采光最好的兩間房,只比她和謝庭熙住的主屋略差一點。

冬青笑着打趣:“小姐待她們當真是比待崔家的還好。”

她聽了這話,點撥了幾句:“冬青,我既然已經嫁來了謝家,你就不當再叫我小姐了。日後還是要多注意說辭。”

冬青本就機靈,立刻道:“是,夫人。我就是瞧你對四姑娘和葉小娘,那真是好得很。”

她斂眉不語。

她這個人素來恩怨分明,予她以清溪,報之以瀚海;贈她以春花,報之以秋實。

她笑:“葉小娘她們好溫柔。”

和夫君一樣,給了她過去十幾年都沒有的溫柔。

崔清若道:“夫君,今早去帶着文章去了月旦評,想必一時是趕不回來了。不過可不能讓小娘以為咱們不歡迎她。”

夫君真好,答應了她要去月旦評便真的去了。

半分未诓她。

她還是要留在院裏,不然若是長公主傳喚,豈不是無人相應。

她囑咐道:“這樣,冬青你等會兒帶着小六子,再喊幾個侍女小厮親自去接。”

冬青是她身邊的大丫鬟,冬青親自去,已經夠證明自己對此事的重視。

說起來,院裏如今的仆人十幾人,除了小六子和一個掃地的老大爺,其他都是她從崔家帶來的仆人。

怎麽說呢,以前她覺得自己過得慘,後來遇到謝庭熙,才明白人外有人,慘外有慘。

很難不懷疑這人活到現在是靠什麽?

該不會真是憑借他不出衆到,長公主只喜歡磋磨他,都懶得下殺手吧。

崔清若想不到答案,但唯一可以得出的結果是,她的夫君真可憐。

真讓人憐愛。

英雄不問出處,只要足夠努力,她不信夫君不會有出息。

只是,沒等來小娘她們,她反而先等來了長公主的近侍。

那近侍倒是比秋兒尊敬她,恭謹道:“長公主傳您去一敘。”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媽媽做了飯,喊清若和熙熙吃飯。

熙熙:(剛睡醒)火速去吃

清若:不吃,要做作業

……

清若:壞熙熙,你怎麽把我的飯也吃了

熙·弱小可憐又無助·但能吃能睡·熙: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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