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崔清若剛才打馬球打得累了, 并不想再騎馬,就與謝庭熙牽着馬,漫步在夏日的綠樹濃蔭裏。
兩人靜默不說話, 只餘柳樹上的知了, 不知疲倦地哼唱歡快的歌。
恰如兩人此時的心境。
山風卷過平岡, 又穿過山間,吹得紅衣公子衣袂紛飛,藍衫少女的鬓邊碎發輕揚。
崔清若撫了撫耳旁散發, 注意到身旁沉默的謝庭熙。
崔清若覺得她的子言, 總是這樣內斂, 如果不是她在,別人該怎麽欺負他都不知道。
她停下腳步, 用手戳了戳謝庭熙的肩頭。
等謝庭熙轉頭看她時,才道:“子言,你不能這樣。”
那人那雙如墨的眸子, 定然望着她,似乎在等她解釋。
崔清若道:“你越是這樣不争不搶,旁人只會覺得你害怕。”
謝庭熙仍如往日樣無動于衷, 像是滿腹心事不肯說,卻又像是真的無話可說。
崔清若将那人給的野果, 都放在馬背上的口袋裏。
仔細裝點好, 才拉起謝庭熙的手, 和他拉手指道:“我會永遠陪着你。”
她溫暖的手拉着這人, 即使大夏天仍然指尖泛着寒意的手。
“我站在繁花裏, 子言也要站在燦爛處。”
暖意從指尖渡到心頭, 明明剛才打馬球時, 謝庭熙都不曾有半分慌張, 此刻卻變得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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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庭熙沒抽出手,就這樣靜靜讓她拉着,垂眸不語。
崔清若問:“子言,你說好不好?”
她這人聰慧,這些時日,早就看出謝庭熙是對她有幾分心思的。
只是,有些話不說破,終歸是不算的。
謝庭熙卻沒有回答這話。
他目光放在那樹林陰翳裏,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癡兒般固執不解道,“如果,我永遠都不能站在燦爛處呢?”
多年前,從他阿娘死的那一刻起,他活着就只是為了報仇而已。
陳绫、葉舜華、許子義、薏娘……凡是對當年事略知一二的人,都說他是阿娘的孩子,他該去報仇。
認賊作父也好,卑躬屈膝也罷。
當年她阿娘寧肯自裁,都從未屈服半分。
誰能想到死了以後,恨她者,抹黑污蔑她;愛她者,卻逼着她唯一在乎的親兒子,去向那個劊子手搖尾乞憐。
謝庭熙望着崔清若,眼裏神色莫名。
他還是舍不得,把這個人與他自己綁在一起。
不論結果好壞,都會讓這人不開心的。
事敗,成王敗寇,黃土枯骨;事成,王侯将相,金玉為籠。
他阿娘拼命想逃離的地方,哪裏是什麽別人眼裏的好地方。
崔清若會算賬,聰慧過人,還懂得人心,連三教九流的人都相處得來。
宮裏那麽腌臜的地方,配不上她。
崔清若聽了他的話,同樣遲遲沒有回答。
她明白子言出身微末。
有時候,童年時受的傷,是會讓人一生都逃不脫的。
子言從小和娘親,因為外室之名,被人戳脊梁骨。
或許,曾經子言也有無數珍視的東西,只是這些東西全都留不住。
因為留不住,所以從一開始就不要朱顏與嬌花。
人的觀念是很難一時改掉的。
尤其是從小紮根心底的想法。
崔清若伸手遮住謝庭熙的眸子,他長長的睫毛,甚至能掃過她的手掌心。
她問:“子言看得見東西嗎?”
謝庭熙不知道她這麽說,是為了什麽,但還是搖了搖頭。
她對謝庭熙道:“子言,就算站不到有光來的地方,但我們會到這麽黑的地方嗎?”
她放下手,光落在謝庭熙眼裏,他滿眼都是崔清若。
她笑道:“子言,世界上不是只有墨色與純白,多的是其他複雜的顏色。”
“和子言一起,別人覺得如何,那是旁人的事。”崔清若總是這樣最會打動人心,“我是與子言歡歡喜喜過完此生,不是他們。”
“能和子言在一起,黯淡無光也熠熠生輝,寡淡無味也充實有趣。”
謝庭熙聽了這話,睫毛顫了顫,卻仍是遲遲沒有說話。
他只是覺得,這人若不是本朝女子不得為官,光憑這一嘴話,就能換得個大官當。
他明知随意之語信不得,更明白,不能把真心給別人。
可這一次,他想試一試。
崔清若見他久久不語,疑惑問:“子言,怎麽不說話?”
謝庭熙擡眼,道:“我……”
結果下一刻,就被策馬而來崔璨打斷了。
他翻身下馬,跑到崔清若身前,道:“阿姐……”
若是往日,他當然不會給謝庭熙什麽好臉色。
奈何,此日他犯了錯,正是要讨好他阿姐的時候。
大丈夫能屈能伸。
于是,他二話不說,“姐夫好!”
謝庭熙瞥了他一眼,倒也沒說什麽,只點了點頭。
崔清若見崔璨的态度,也知道他是抱着什麽想法來的。
她直接道:“你有話便說,我沒空閑與你繞彎子。”
崔璨道:“忍冬,阿姐肯定不要吧,那我就領回去了。”
崔清若一聽他提這個就來氣。
不是她看不起弟弟,只是實在覺得崔璨,讓她總是懷疑她爹是不是故意的了。
崔璨未來不出意外,必然是清河崔氏的下任家主,可他不僅不擅文墨不說,腦子也單純得狠。
他弟弟被母親嬌慣着,有幾分謝珩之的傲氣都沒什麽,卻偏偏是真的幼稚單純。
她父親堂堂吏部尚書,難道真的看不出這一點嗎?
崔清若望着崔璨這樣子,只冷笑道:“休想。”
她還道:“我告訴你,在你沒活明白前,別來招惹人家小姑娘。”
崔璨是世家子弟,從小過着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日子。
他不明白,忍冬這樣的姑娘,光是活着就已經十分不易。
他更不明白,他的喜歡不是蜜糖,只會成為□□。
崔清若利落地翻身上馬,給謝庭熙使了個眼神,那人心領神會地騎馬跟了上來。
崔璨沒想到會被姐姐拒絕,一時愣在原地,待他反應過來時,那兩人已經消失了蹤影。
待二人快到馬球場時,崔清若總算慢了下來。
謝庭熙也才得了空,問她:“你對什麽人都這麽好嗎?”
明明崔家的人,對她一點都不好。
過去的日子裏,她是真真切切過得艱難。
崔清若下馬的動作頓了一下,待站穩後,才望着他,笑道:“不是。”
“崔璨對我還算過得去,不論怎麽說,他也叫了我快十三年的姐姐。”
她總不能眼睜睜瞧着他走錯了路。
更何況……
她道:“忍冬無辜。”
那個丫鬟只是命不好,投錯了胎,若是能投着個高門,哪裏會淪落到為人奴仆的命。
她笑道:“子言說這世上可憐人多,我救不過來。”
“可我覺得,既然遇上了,那我就搭把手好了。”
謝庭熙好像總算知道,他喜歡這個人的原因的。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這人就像晨曦時分,劃破黑暗的第一縷光,她不比午時烈日,卻奪目炫然。
沒人不喜歡光明,沒人不想擁抱暖陽。
崔清若不知為何,謝庭熙忽地抿唇輕笑。
但看見子言笑了,她心裏也沒來由的開心。
只是,忽然她想起今日的正事。
她問:“子言,不是要去拜訪許大人嗎?”
謝庭熙臉上的笑容停滞。
許子義昨夜喝多了酒,睡過了頭,現在還在趕來的路上。
為了不讓許子義顯得太過不可信,于是,他給那人編了個理由,道:“許大人久居江南,如今初到京城,路上多事耽擱了。”
他覺得也對。
喝酒也算事情,那便不算是騙人了。
作者有話說:
注:“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出自《漢樂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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