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早點嫁個好人家才是正經

女人往前一蹭,郁溪反而慌了。

女人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暧昧的陰影,塗着漆紅口紅的唇,無一不在散發出成年女人的韻味。

郁溪慌亂中低頭,無意間看到自己塑膠涼鞋裏露出的腳趾,圓滾滾的,還透着一股孩子的稚氣。

她往後退了兩步,沒注意身後放着一個廢棄貨車的輪胎,腳後跟撞在上面,差點向後摔去。

女人笑着一撈,手臂像柔軟的柳枝纏過郁溪的腰肢,一雙桃花眼眨啊眨。

郁溪想,這女人莫不是大自然間什麽植物的精怪吧。

女人扶着郁溪站穩,滾燙的手指熨貼着郁溪的肌膚,滾燙的,鮮活的,充滿旺盛生命力甚至欲望的。

郁溪也不知自己是怎麽想的,從舊牛仔褲裏摸出一卷錢,亂七八糟塞進女人胸前的裙子夾縫裏。

女人低頭笑了一聲。

郁溪臉漲得更紅了。

不是說“球妹們”都是給的更多,就能做的更多……她這樣,算不算沒禮貌?

女人又笑了半天,才把那卷錢從裙子縫隙裏抽出來,對着郁溪晃了晃:“小孩兒,誰教你這樣的?”

郁溪看着女人不說話,特怕一開口,顫抖的聲音更讓自己露怯。

女人拿着那卷錢含笑蹲了下去。

郁溪驚得又退了兩步,塑膠涼鞋裏圓滾滾的腳趾蜷了蜷,生怕女人看出她的稚氣。

郁溪甚至以為女人要摸她裸露在外的腳踝了,她聽學校裏的混混們說,這些“球妹”的套路都是一套一套的。

等了半天沒反應,郁溪低頭看去,才發現女人在拉她雙肩包的拉鏈。

“喂……”郁溪說。

“放心不看你隐私。”女人說:“我就看看你校服,是一中還是二中的。”

“……你怎麽知道我包裏塞着校服?”

女人站起來,桃花眼斜睨了郁溪一眼,跟郁溪說了句特蠢的話似的。

她靠回那堆廢棄卡車上,給自己點了根煙,透過袅袅繞繞的煙霧含笑看着郁溪,伸手在郁溪下巴上輕輕點了一下:“因為一看你這張臉,就知道你還是小孩兒啊。”

郁溪不說話了。

女人悠悠抽完了一只眼,轉身要走,逆着光,留給郁溪一個袅娜的背影。

“喂。”郁溪在她背後叫了一聲:“我錢都給了,你這就走了?”

女人笑着回頭:“錢都給了?”

她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走回郁溪面前,又帶來一陣濃烈的香水味和煙草味:“錢都給了,那……”

再一次,女人長長的睫毛,眼下暧昧的陰影,塗着漆紅口紅的雙唇,離郁溪越來越近。

那陣香像一個細密的擁抱,密不透風的環繞着她。

郁溪緊張的閉上了眼,喉頭微動。

閉上眼,其他感官就更敏銳了。她漸漸能聞出女人的香水味間,有灰塵的味道,鐵鏽的味道,角落裏好像被不知什麽人扔的腐爛蘋果的味道。

整個世界都活了起來。

女人身上灼熱的氣息越靠越近,靠近郁溪的全身,又靠近郁溪的臉。

繼而,郁溪鼻端灰塵的味道、鐵鏽的味道、腐爛蘋果的味道,統統不見了,只剩下女人臉上皮膚的味道,在那過分濃郁的香水味後,竟然藏着一陣很清新的香。

像栀子。

像郁溪小時候外婆家門前所種的那排矮矮的栀子。

外婆已經去世很久了。

郁溪緊張到腦子裏亂七八糟的,耳邊是蟬鳴的吱吱聲、心跳的砰砰聲、因緊張而耳鳴的嗡嗡聲,下一秒,女人的唇就要吻上她的唇了。

沒想到的是。

女人的氣息靠近以後,輕輕的,輕輕的,在郁溪下巴上點了點。

那是一個極其輕柔的吻,若即若離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像一陣微風拂過夏天的池塘。

然後,女人身上灼熱的氣息、清新的香味,就都退開了。

郁溪睜眼,女人逆光站着,只留給郁溪一個剪影,臉上的神情并看不清,郁溪卻總覺得那是一種哀傷。

不過快得只有一瞬間,女人就又是那副活色生香的姿态了,像是郁溪的一場錯覺。

女人笑着說:“你給了錢,我親了你,扯平?”

她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走了。

郁溪心想:不公平。

她給了女人挺多錢呢,兩百,是她在書店裏打了好久工才攢下來的,本來想買高考沖刺書,就這樣給了女人,女人卻只在她下巴上若即若離的碰了一下。

“喂。”郁溪對着女人的背影叫。

女人笑盈盈回頭,逆光之中,只能看到一雙桃花眼閃閃亮。

郁溪悲哀的發現,就算她現在把女人叫回來,她也不敢做更多了。

真是沒出息。

她對着女人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叫什麽名字?”

女人說:“江依。”

這下女人真的走了。

******

郁溪嘆了口氣蹲下來,扯出雙肩包裏的校服,左邊袖子剛被江依拉了一下,就沾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這會兒被郁溪套在身上,總覺得左邊胳膊比右邊胳膊更灼熱似的。

郁溪背着雙肩包回了學校。

正在上課,平時鬧哄哄的學校難得安靜。郁溪在走廊裏碰到教導主任,看見郁溪背着雙肩包從外面回來愣了下:“郁溪,你去哪了?”

郁溪說:“肚子疼,去買藥了。”

因為郁溪是一等一的好學生,從沒逃過課也從沒鬧過事,所以她這麽說教導主任一點兒沒懷疑,點點頭說:“那快回去上課吧。”

郁溪點頭,走進教室前,卻一轉念,拐進了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間。

郁溪看着鏡子裏自己的一張臉。

白淨的,清瘦的,透着一股倔勁。五官都長開了,半年前還能看見的嬰兒肥,這會兒已經徹底不見了蹤影。

有點像大人的模樣了。

有點像她早逝的媽媽。

郁溪又湊近鏡子看了看,然後擡手,在下巴上使勁蹭了蹭。

別人看不出來,郁溪自己卻能看出來,下巴上印着淡淡的口紅印,淡得就像女人那個不着痕跡的吻。

******

祝鎮的高中是不上晚自習的,學生能不能考上大學,全憑自己課後自覺學習。

剛剛五點過,郁溪就背着書包回了舅舅舅媽家。

舅媽正把一盤子蒸雞往桌上端,一看郁溪就說:“不是讓你去買條裙子?”

郁溪說:“我沒錢。”

舅媽冷笑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書店打工,攢着自己的私房錢。”

郁溪平靜的說:“該交的生活費我都交了。”

對,郁溪住在舅舅舅媽家,是要交生活費的。從她上高中開始,舅媽就說外婆留給她的錢都花完了,郁溪要想住下去,就得自己打工交生活費。

郁溪沒所謂。

就像這會兒,她對舅媽那冷言冷語的絮絮叨叨也沒所謂,背着雙肩包就回了自己房間。

所謂房間,也不過是用幾塊舊木板在房與房之間搭出來的而已。

冬冷夏熱,一到下雨,郁溪就得拿個盆接在木板與木板的接縫下,聽漏下的雨滴奏出丁零當啷的旋律。

郁溪打開課本做作業,夕陽逐漸往西,大概六點半,舅媽猛一推房門:“快點,王家的人來了。”

郁溪不停筆:“我不去。”

舅媽罵罵咧咧的一把将她拉起來:“這還由得你?”

郁溪被舅媽扯到堂屋飯桌邊,蒸雞蒸魚的擺了滿滿當當一桌子,老實巴交的舅舅坐在飯桌邊,也不敢擡頭看郁溪,倒是舅舅身邊戴着大金鏈子、滿臉橫肉的女人,毫不避諱在郁溪身上來回打量着。

舅媽滿臉堆笑說:“王姐,這就是郁溪。”

王姐說:“這麽瘦,屁股這麽小,會不會不好生養?”

“哪兒呢。”舅媽堆笑說:“這孩子從小幫她外婆放雞放牛,身體好着呢。”

“那行吧……”王姐又對着郁溪上下打量了一下,話是對着舅媽說的:“聽說這丫頭很會讀書,你們舍得?”

舅媽說:“女孩家家的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早點嫁個好人家才是正經?”

郁溪忽然說:“王家算什麽好人家?”

舅媽狠瞪了她一眼。

王姐對着郁溪打量的眼神變得玩味起來。

郁溪也不怵,迎着王姐的眼神說:“誰不知道你兒子坐牢出來的?鎮上根本沒人敢嫁他。”

王姐眼睛眯起來:“小丫頭你可別亂說,我兒子有本事,嫁進我們家,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你這學退得不虧。”

舅媽趕緊在一旁說:“就是就是,這是這丫頭的福氣,等再過一個月她滿是十八了,就先把禮辦了讓她過去,等到了二十再扯證,該懷孕懷孕該生娃生娃,不耽誤。”

郁溪到底年輕,雖然她心裏覺得不怕,卻還是被舅媽和王姐這一唱一和的場面,激得發起抖來。

王姐聽了舅媽的話,滿意的點點頭,就聽門口傳來一聲輕靈靈的聲音:“我倒不知道,到了這年頭還有買賣人口的規矩。”

屋裏所有人循聲往門口望去。

郁溪呆了——竟是那個有雙桃花眼的、叫江依的女人。

這會兒她換了一條水粉色的裙子,輕薄薄的紗,被傍晚的風一吹,浪漫得像一片夕陽。郁溪見過電視上有人穿這樣顏色的裙子,整個人豔俗無比,不像這白得發光的女人,完全壓住了這條裙子,柳枝一樣柔若無骨的倚在門邊,笑盈盈的。

就像此時此刻,美好的夏天傍晚。

她含笑斜睨了郁溪一眼。郁溪忽然就不抖了。

作者有話說:

大家都回來了!開心!但你們到底從哪裏看出來我要刀的?我是那種人嗎我?(笑眯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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