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小區裏幾乎沒什麽人,張向陽順着樹蔭走,一直到了小區門口。

取件碼輸入之後,左上角的櫃門彈了出來。

張向陽伸出手将裏頭的快遞拿了出來。

箱子滿滿當當地填在最大的快遞櫃裏,抱在懷裏很沉,将人的兩條胳膊不斷地往下拽拉。

張向陽抱着快遞回了出租屋,用剪刀劃開了上面的膠帶,冰袋已經化了大半,紅色的塑料袋一個裹着一個,一層一層地剝開,露出了裏頭的鹹菜、鹹魚和臘肉,還有一桶裝在金龍魚裏顏色很深的菜籽油。

屋內逐漸飄散開了味道。

那味道并不太好聞,有點沖鼻的辛辣。

張向陽鼻尖顫了顫,被那熟悉的味道激得想打噴嚏。

他皺了皺臉。

噴嚏沒打出來,臉上卻是濕潤了一片。

張向陽呆坐在椅子上,眼睛毫無知覺地湧出淚水,對他而言,他已經不像是在哭,而是單純地将蓄了幾天的眼淚從身體中釋放出去。

張向陽的內心很平靜,既不憤怒也不悲傷。

青春期時,他發現自己對可愛柔軟的女孩沒有半點旖旎,卻對路過的高大少年心跳加速,當時他還什麽都不懂,卻已經本能地感覺到了恐懼。

潛意識裏,他似乎已經預見自己即将走上一條與許多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那道路上沒有鮮花,滿布荊棘。

懸在頭頂的斧子總有一天會降下來。

遲早的事。

誰讓他長成了那樣?

他該受的。

張向陽心想,手臂擱在桌子上,身體麻了半邊,他扭過臉,看向外頭。

夕陽西下,橘色的陽光穿過陽臺上的栅欄,一根一根地捅在地上,穿過了張向陽垂在地面的腳掌。

張向陽低着頭看着光柱一點點變得細長,随後又慢慢消失。

天又黑了。

張向陽打了個激靈。

菜不放冰箱該壞了。

他站起身,把桌上的食物都放入冰箱,又把冰箱裏的電飯煲拿了出來。

電飯煲裏有剩飯,張向陽用微波爐熱了一點,就着涼水咽下去半碗飯。

沒辦法,飯還是要吃,日子也還是要過下去。

張向陽在家裏歇了兩天,趁着空閑的功夫,把床單被套枕頭套全扒下來洗了一遍,洗衣機超負荷轉動,轟隆隆地響不說,在陽臺像長了腳一樣邊震邊跑,張向陽不得不雙手按住洗衣機,讓它別跑出陽臺。

跟洗衣機搏鬥了一個小時,張向陽出了一身的汗,等洗衣機高擡貴手風平浪靜後,他趴在洗衣機上累得喘了半天。

裏裏外外地把本就幹淨的出租屋收拾了一遍,張向陽把自己也收拾了一遍,很幹淨很清爽地站在陽臺吹風。

郊區沒有市區熱,窗戶外就是農田,紗窗拉開,空氣很舒服,張向陽透過防盜窗望着遠處若隐若現的碧色,心裏盤算着後面該怎麽辦。

公司是呆不下去了。

他唯一慶幸的是他在這個城市沒什麽朋友。

孤家寡人,能失去的也就有限。

換個公司工作,他還和以前一樣,勤勤懇懇的不惹事,其實生活也不會有太大變化。

張向陽自我安慰着,不斷地暗示自己:沒事,還能躲。

第二天HR又打了電話過來,意思是催張向陽去公司辦離職手續,張向陽同意了,他換了一身正裝,對着鏡子整理了領帶就出門了。

他今天不算是上班,沒趕早高峰的地鐵,還是一樣很擠,沒有坐的地方,只有站的地方,站着也是人擠人,張向陽小心地避開人群,目光試探地從周圍的人身上滑過。

地鐵上沒一個人看他,都低着頭在看手機。

張向陽心裏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全。

大城市就是這點好,誰也不搭理誰,他是人是妖怪,沒人在乎。

還能躲,張向陽心想。

城市這麽大,總還有一小塊地方能讓他安靜呆着。

下了地鐵,張向陽沒騎車,就那麽慢悠悠地往公司的方向走。

以前每次上班都趕時間,說是在城市裏最繁華的市中心上班,張向陽卻從來沒仔細看過這裏的風景。

高樓大廈,綠樹濃蔭,還有低着頭行色匆匆的人。

張向陽在裏頭行走着,一身正裝,腳步悠閑、心中緊張。

他還是怕。

明明已經暴露了,可還是怕。

怕什麽,他具體也說不清,背脊上一絲一絲地傳來神經過敏般的戰栗,他戰戰兢兢的,走在這麽寬闊平展的人行道上卻像是在走鋼絲一樣,怕得要命。

為了緩解這種緊張的情緒,張向陽将目光放在了臨街的風景上,一路看,一路忘,等腳步停下,熟悉的大廈映入眼簾,從他的眼睛一路掉進了他的胸膛。

“咚”的一聲,沉甸甸的。

張向陽打了個電話給HR,HR的語氣溫柔極了,讓他直接上三樓來人事。

“放心,現在辦公室人不多。”

對方的體貼沒能安慰張向陽,張向陽一瞬便感到了羞恥,他覺得自己忽然就變得“見不得人”了。

張向陽坐了電梯上去,電梯裏的其餘乘客也都冷着臉低着頭,和地鐵裏的人一樣,沒人看他。

這給了張向陽一點點勇氣。

事情應該就只是在他們公司內部,這座大廈其餘公司的人應該都不知道。

張向陽慶幸着,用這點慶幸支撐着自己進了他們公司的三樓。

辦公室的确是空。

幾乎沒人。

張向陽心想HR該不會特意讓人避開吧?

離職手續辦得很快,連辭職報告都提前幫他準備好了。

HR對他的态度和從前沒什麽不同,甚至要更柔和,“人都出差去了,所以都沒什麽人。”

“哦……”張向陽坐着簽字,“大家都辛苦了。”

“是啊,最近他們都忙,忙得都見不着人影,等夏招招來的那批新人進來實習,大家肩頭上的擔子就能輕點了……來,這裏再簽個字。”

張向陽近乎麻木地簽了三四個名字。

上面寫的是什麽,他已經不是很在意了。

他沒有與人讨價還價的資本,他只想簽了字,盡快離開這裏。

“好了。”

字全部簽完,兩人似乎同時松了口氣。

HR道:“你的工位上還有些私人物品,你是要帶走呢,還是我們這邊保潔幫你處理了?”

“我想去收拾收拾。”

“那你盡快。”

“好。”

張向陽站起身,提着手上沉重的包悄然地下了樓。

他心裏希望人最好都不要在,又覺得其實人在也沒什麽,剛才HR對他的态度也沒什麽異常,是他自己多心了,犯老毛病了——太把自己當回事。

張向陽懷着這麽自輕自賤的心情推開了二樓辦公室的門。

推開門後,他低着頭沒敢看,是一路低着頭走到自己工位那的。

辦公室裏有沒有人,有幾個人,他全不清楚。

開始收拾東西時,辦公室裏有了動靜。

先有人站起來走了。

他一走,就像是觸發了某個訊號似的,又有幾個人站了起來,陸陸續續的,張向陽聽着腳步聲,手上收拾的動作慢慢停下了。

他數了。

辦公室裏九個人,全走了。

張向陽依舊是低着頭,把東西收拾了幹淨,去了趟茶水間,出來之後,他提起包,覺得手上的包比來時要輕得多,單手捧着綠蘿,他低下頭,對那綠色的小植物道:“放心,我帶你走。”

他一手拎着包,一手抱着綠蘿,一推開門,門外站着的人齊齊地向他看來。

其實只是很短暫地一眼,他們也立即若無其事地避開了,張向陽卻覺得渾身的神經都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抽出來打了個結再重新塞回了身體,讓他忍不住戰栗,甚至扭曲。

這裏不是圖書館,衆人面前也沒有遮蔽的書,成年人也沒有竊笑議論,他們只是……避開他。

就像他的那些舍友所說。

“同性戀關我什麽事,別來惹我就行了。”

張向陽聽着,很憂郁地想什麽是“惹”呢?穿鮮豔的衣服?塗脂抹粉?刮腿毛拎女包,還是……僅僅只是出現在他們身邊?

張向陽默默地抱着他的東西,從人群的邊緣走向樓梯口。

誰也沒看他。

張向陽忽然想起大學時他看過的一個視頻。

男孩舉着“我是gay”的牌子在大街上索求擁抱。

有很多評論認為這個人矯情做作,用自己的性向來博取流量。

張向陽心中其實也暗暗有些同意。

何必這樣舉着牌子對着衆人吶喊自己是異類還偏要一個擁抱呢?

張向陽抱着他的小綠蘿慢慢向前,他心想:他不要人抱他,他只要來個人看他一眼,像從前一樣就好。

“吱呀——”

樓梯門被從外面推開,張向陽受驚似的後退半步,陳洲的臉進入視線時,張向陽的腦海浮現出一句話——第三次了。

他與陳洲這樣隔着門,恰巧碰見。

張向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打招呼,在對方明亮又銳利的目光下立刻又低了頭。

不一樣了。

陳洲現在知道了。

他會不會……很後悔曾向他釋放善意?

“來了。”

張向陽耳畔一驚,沒控制住自己的手,包裏的東西“刷拉”地抖了一下。

他人沒反應過來,手上提着的包直接被人拿了過去。

陳洲提了他的包,“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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