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電話已經挂斷,張向陽仍然保持着接電話的姿勢靜靜地坐在客廳裏,耳朵出了汗,與冰涼的屏幕貼在一起,黏黏的。
“咚咚咚——”
“小張,在嗎?”
“咚咚咚——”
門被敲得震響,張向陽遲鈍地看向門口,薄薄的門擋不住外頭的聲音,一陣丁零當啷的細碎聲音過後,門開了。
開門的是房東的兒子,一看到屋裏有人,他先是吓了一跳,“小張,你怎麽人在家不開門呢!”回過神又掩飾性地将滿串鑰匙悄悄收了起來,“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也不接。”
張向陽拿着手機的手慢慢垂下,沒有追究對方在沒經過他允許的情況下擅自開門的事,他輕聲道:“您有什麽事嗎?”
“大熱天的,你病了?臉色那麽難看。”
陸耀祖沒直接說出來意,先假模假樣地關心了一下張向陽的身體狀況。
對這個租客,陸耀祖一點都不熟,就知道張向陽是外地人,在市區寫字樓上班,是個白領,房租按時交,是他衆多租客中普通的一個。
這房子租出去之後,陸耀祖也是頭一回上門來看,目光很快地順着屋內轉了一圈,粗看下來,收拾得相當整潔,心裏挺滿意的,“怎麽今天沒上班哪?”
張向陽坐着,陽臺的陽光從他背後射來,曬得背脊微熱,他順着話頭,道:“病了。”
“什麽病啊?”
“感冒。”
“哦,熱感冒可不容易好啊。”
“是。”
兩個其實挺陌生的人一來一回地說話,陸耀祖心想這小白領說話怎麽跟個機器人似的,讓人瘆得慌,“那個小張啊,今天來,我是想通知你個事。”
“您說。”
“這房子吧,是老爺子租給你的,老爺子去年冬天就得了老年癡呆,現在住療養院,這你也知道,哎,老爺子命苦啊,幹了大半輩子的農活,老了老了,可算熬到拆遷了,可惜沒享過幾天福,你說家裏拆了七八套房子,我也管不過來,老早就想賣掉幾套……”
陸耀祖說到這兒,覺得自己暗示得夠明顯了,故意停下來觀察了一下張向陽的臉色。
哪知這小白領還是臉色木木的,一副靈魂出竅的模樣。
陸耀祖心想這是讀書讀傻了。
陸耀祖幹脆也不繞圈子了,“小張,這房子我準備賣了,等會兒就有人要來看房,不好意思了。”
他話說完,就等着小白領跳起來抱怨。
畢竟剛收了人一個季度的房租,卻又背着租客偷偷挂牌,今天不打招呼地上門,藏備用鑰匙等等這些行為,陸耀祖心裏清楚這些都不是什麽好事,他早打算好了,今天吵一架也沒事,他一個本地人難道還怕個外地人嗎?
可小白領還是那副僵硬的樣子,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都是飄忽的,不知道看向了哪裏。
“嗯。”
很溫和的一聲,陸耀祖的心頓時放進了肚子裏,他面露喜色,道:“小張,你放心,房租和押金我會退給你的,到時候你要再租房子,這棟小區裏我有好幾個朋友,我幫你問問。”
“好。”
陸耀祖得償所願,也不管張向陽說話的語氣怎麽古怪了,大大方方地走進了屋子,“康啷康啷”地甩着手上的一大串鑰匙,“這房子你收拾得不錯。”
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陸耀祖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個遍,沒放過任何一個角落,萬一哪個地方磕了碰了,他可是要從押金裏扣的。
從卧室到陽臺,最後再到衛生間,陸耀祖不得不承認這小白領真是很細心,這房子給他保養得好好的,看得出來,他很愛惜這棟房子。
“嗯,蠻好的……”陸耀祖背着手滿意地點點頭,一回頭又是吓了一跳,小白領就站在他身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魂倒像是回來了,就是回來的像是個幽魂,“陸先生。”
“哎……”陸耀祖顫巍巍地回了句,心想自己怕什麽,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哎——”
“我能問您件事嗎?”張向陽緩緩道。
“你問。”
“來看房的人……”張向陽雙唇緊閉,眼睛也一齊閉上了,他的心像着了火一樣,燒得疼,“是姓賀嗎?”
“你怎麽知道?!”陸耀祖脫口而出。
張向陽睜開了眼睛,陸耀祖的臉色詫異又懊惱,之後又帶上了一絲絲懷疑,似乎是在懷疑他私下裏和買房客提前有了什麽接觸。
張向陽笑了笑,“我猜的。”
陸耀祖心想真是邪了門了,這小白領會算命啊。
手機哇啦哇啦地唱起歌,陸耀祖接了電話,馬上又換上了一副客氣的嘴臉,“賀先生你來了,你等着我去接你……哦哦,那你直接上來吧,我人就在這兒等着,不過租客也在……”陸耀祖瞟向張向陽,卻見張向陽悄然走進了陽臺,“嗯嗯,好的好的。”
陸耀祖挂了電話,人探向陽臺的方向,“小張啊,那個,看房的賀先生上來了,等會你就待在陽臺好吧,辛苦你了。”
陸耀祖沒等來回應,嘴裏小聲嘟囔了一句“外地人”。
陽臺裏陽光猛烈,張向陽坐在洗衣機旁的小板凳上,整張臉轉向窗戶,半個人都浸泡在了燦爛的陽光裏。
可還是冷。
背上一絲一絲地冒冷汗。
骨頭裏都在冒寒氣。
沒一會兒,陸耀祖聒噪的聲音傳入了陽臺。
“賀先生,今天外面好熱哦,快進來快進來,哎喲,真不好意思,空調忘開了,小張——小張——”
陸耀祖拐到陽臺,“小張,空調遙控器你放哪了?”
張向陽坐着沒動,臉也沒轉一下。
陸耀祖心想這小白領心裏果然不爽,一點也不配合。
“沒關系。”
聲音穩重低沉,溫文爾雅,帶着淡淡的笑意,與整間房子的樸素格格不入。
“不熱。”
陸耀祖不敢怠慢這個出了比市面高10%價格的買家,連忙鑽進卧室去找空調遙控器,賀乘風站在門口,目光一點一點地從屋子裏的家具上掠過,腳步不急不緩地向前,在陽臺前停住。
閑在家的張向陽穿得很随意,一件寬松的舊T恤,因洗了太多次,布料變得薄薄的,陽光一照便隐約地顯現出裏頭骨骼細細的輪廓與肌膚的顏色,他靠在陽臺的窗戶上,臉上一圈光暈,單薄而無依。
“好了好了。”
陸耀祖出來,“空調開好了。”見賀乘風盯着陽臺裏蹲坐的人,心裏又泛起了小嘀咕。
“這房子不錯,”賀乘風轉過臉,“我要了。”
陸耀祖沒想到事情會順利成這樣,對方看房的時間甚至都不超過半分鐘,他喜出望外,險些把嗓子拔得比空調噪聲還要高,“可以啊!什麽時候簽合同?!”
“明天吧,”賀乘風微笑着,“陸先生,我碰到大學同學了,不介意我留下來聊兩句吧?”
關門的人太興奮,力氣用得大了一點,“嘭”的一聲,震得整個房子都好像跟着顫了顫,而屋子裏的兩人卻都是沒什麽反應。
張向陽靠在窗戶上沒動,他聽到賀乘風說話的聲音,也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知道賀乘風正看着他。
他不想動,只沉浸在自己渺茫的思緒中。
他想不通賀乘風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為什麽呢?
他真的……得罪他了嗎?
一封郵件還一封郵件還不夠嗎?
被得罪的賀乘風……是下手這麽狠的人嗎?
窗戶外的陽光轉動,尖銳地刺入眼瞳,張向陽頂着烈日,固執地不肯挪開眼瞳,刺痛感越來越強烈,張向陽還是忍不住眨了下眼睛。
“哭了?”
詢問的話語帶笑,仿佛是很有趣似的。
張向陽輕眨了幾下眼睫,他轉過臉,“沒哭。”
賀乘風嘴角輕勾,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長大了,成熟了。”
張向陽也看着他。
那天,他們見面,張向陽覺得賀乘風看上去一點兒沒變,現在,他覺得自己當時的判斷好像是錯的。
其實他憑什麽對賀乘風下判斷呢?
就仗着他們談過一年戀愛,還是賀乘風可憐他才誤入歧途的施舍。
他好像從未看清面前的人到底是怎樣的面目。
“為什麽?”張向陽輕聲道。
賀乘風微笑着,面上神色四平八穩,他輕彎下腰,淡琥珀色的眼瞳迎着陽光,璀璨非常,他聲音很溫柔道:“陽陽,那你又為什麽呢?”
張向陽的手指輕顫了一下。
他先做錯了事,是他的錯。
別人要怎麽出氣,都輪不到他這個先做錯事的人去想當然。
誰讓他又自作多情,僥幸得到了別人的可憐就開始自以為是,把人往壞處想。
賀乘風已經說的很清楚了,他卻仍然懷疑對方的人品,那麽冒失地暗中行事。
“……對不起。”
張向陽澀聲道。
“是我冒犯了你。”
他低下頭,整個人都蜷縮了,“我沒有惡意,請原諒我。”
屋內很安靜,唯有老舊的空調堅持不懈地發出隆隆的噪聲。
張向陽一直低着頭,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一聲很輕的嘆息,轉瞬即逝,令人抓不住它語調中的含義。
“陽陽。”
賀乘風的語氣還是很溫和,仿佛他們之間什麽都沒發生過,師兄師弟初次見面,禮貌客氣,其樂融融。
“離開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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