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這地方的數據……稍等,我接個電話。”
主位的人一擡手,拿文件的人連忙将文件收了回去,靜靜地站到一邊。
賀乘風看了一眼號碼,劃開了手機,溫柔道:“陽陽?”
電話那頭靜默無聲,呼吸清淺,頻率有些急促。
賀乘風對身後的秘書使了個眼色,秘書微一點頭,夾着文件出了辦公室,輕帶上了辦公室的門。
“怎麽不說話?”賀乘風摩挲着鋼筆,聲音柔軟得像雲,帶着淡淡的包容,好像他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不愉快,“是遇到了什麽麻煩嗎?”
“賀乘風。”
這一聲“賀乘風”卻是淡的,裏頭像是什麽都沒有。
賀乘風放下鋼筆。
“噠”的一聲,清脆動人。
“有什麽事嗎?”他依舊溫和道。
電話那頭又是漫長的沉默。
賀乘風隐約猜到張向陽打這通電話要說些什麽,但他仍很從容、很耐心地等待着。
“……我知道婚禮取消了。”
電話裏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賀乘風語氣仍是溫柔,“所以呢?”
“為什麽取消?”
尖銳的質問換來的是一聲輕笑,“你說呢?”
張向陽不敢相信賀乘風到現在在電話裏依然是一副游刃有餘的語氣,他怎麽能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
“你騙我。”
“我騙你什麽了?”
“你說新娘她知道!”
賀乘風又笑了一聲,“我可沒這麽說,”他将手機換了邊耳朵,淡笑道,“是你誤會了我的意思。”
“賀乘風……”
傳入他耳中的聲線顫抖不已,賀乘風嘴角輕抿着,低聲道:“哭了?”
“你真卑鄙,你怎麽能這樣害人……”
控訴的言語一句接着一句,一句比一句急促,賀乘風靜靜聽着,臉上一直都保持着笑容,他忽然打斷了電話那頭的控訴,“陽陽,你毀了她的幸福,不覺得歉疚嗎?”
“……”
張向陽被賀乘風的颠倒黑白震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賀乘風饒有耐性地等電話那頭的人反駁。
“賀乘風,你這是在騙婚,到底是誰想毀了她的幸福?!”
“我又不是同性戀,怎麽就騙婚了呢?”
張向陽咬緊牙關,“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同性戀,你隐瞞……過去是事實!”
“隐瞞過去就是騙婚的話,那這個世界上99%的人都在騙婚。”
“你隐瞞的是……”
張向陽氣得嘴唇發抖,那些東西他根本說不出口,電話那頭的賀乘風卻是慢條斯理地接了上去,“和你發生關系?”
張向陽幾乎忍不住要挂斷電話,胸口劇烈起伏着,他強忍着羞恥與憤怒,努力讓自己的語調平靜下來。
每一次他都落于下風,這一次他必須勇敢起來。
他沒錯,他可以站直了與這個人對話。
“對,”張向陽只覺舌頭都已經木了,“和我發生關系。”
“陽陽,”電話那頭的人嘆了口氣,他話鋒一轉,“你發那封郵件的時候,到底是抱着逞英雄的想法呢,還是希望我會回到你的身邊?”
“……”
張向陽做夢都沒想到賀乘風會将話題扯到這上面。
他不否認他曾愛過賀乘風。
無論賀乘風有沒有投入過,對他而言,那愛的确是真摯的。
在漫長的時間裏,他像蚌磨珍珠一般,将過去回憶中那些痛苦的部分一點一點打磨圓潤,只留下美好的東西去偶爾品茗回味。
現在,他将那顆珍珠打碎,連同所有的美好與痛苦都揚在風中。
他問心無愧。
“賀乘風,如果我的腦海裏曾閃現過一秒鐘你說的那個念頭,”張向陽一字一句道,“我就不得好死。”
電話那頭的賀乘風沉默片刻,輕笑一聲,“那麽,你只是想逞英雄了?”
逞英雄?
張向陽也從未想過要做誰的救世主,他只是覺得自己該那麽做。
如果有的選,他寧願是上一個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他離開這裏重新開始,那樣皆大歡喜。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這城市多了個傷心的女孩和卑鄙的人。
“賀乘風,”張向陽抖着嗓子道,“你有沒有想過,我只是想做個人?”
賀乘風又是笑,“可你做錯了,婚姻需要謊言來經營,如果你什麽都不說,她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陽陽,你真的太幼稚了。”
“……”
“怎麽不說話了?”賀乘風翻下掌心的筆,柔聲道,“繼續說下去,我喜歡聽你那些天真的言論,那樣會讓我有還在大學的感覺,很不錯。”
“你別逼我……”
張向陽緊攥着手機,顫抖着嗓子道,“如果你真覺得你一點兒都沒錯,那我、那我……”
呼進肺腑的氣體忽然變成了刀子,從喉嚨到肺腑,像長出了一座刀山,邊邊角角都全是尖刺,張向陽頭暈目眩,狠話就在嘴邊,卻是說了半天也說不出來。
他的籌碼是一個陌生女孩的苦難。
用那當作武器,他忽然覺得自己也好卑鄙,這樣他與那些人的差別在哪裏?
“你就怎麽樣?”
賀乘風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淡笑道,“就到我們公司來說我們發生過關系?”
“……”
賀乘風聽着電話那頭急促的呼吸聲,嘴角微微上揚,“那可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有證據嗎?”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要不要我給你次機會來制造點證據?”
“賀乘風!”
賀乘風笑了一聲,“開玩笑的,我可不是同性戀。”
“陽陽,你盡管可以來試試,”賀乘風語氣平緩,“随你是要到公司來鬧,還是網上發帖,我都歡迎。”
“你以為我不敢嗎?”張向陽抖着嗓子道。
“不是不敢,”賀乘風懶洋洋道,“是沒用。”
“讀書的時候睡過自己的師弟,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長得不賴,別人也不會嘲笑我的品味,無非就是多點花邊新聞。”
“唯一會感到羞恥的大概就只有準新娘了。”
“這樣一來,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她原本美滿的婚姻原來是被一個男人攪黃了。”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會羨慕她這個天之嬌女,其他人會同情她,可憐她,然後背地裏嘲笑她,譏諷她,陽陽,你已經毀了她的婚禮,難道還想再把她的驕傲也全部打碎?她會活不下去的。”
嘴唇貼着手機,宛若情人的耳語,賀乘風含笑道:“我的陽陽,你可真狠心。”
張向陽渾身都在發抖,從瞳孔到牙齒,每一個部位都在震顫。
他愛過的到底是人還是鬼?
張向陽拿着手機,心神都恍惚了,腦海裏一波一波地湧入聲浪,嗡鳴聲不絕于耳。
真的是因為他嗎?
因為他,那個女孩才被逼出走國外,痛不欲生嗎?
又要像從前無數次一樣,他要怪自己嗎?怪自己存在于這個世界本身就是錯誤?
眼睛酸脹疼痛,張向陽感覺到溫熱的淚水流下臉頰,面前仿佛出現了奇異的幻象,他站在那條鋪滿荊棘的路上,懵懵懂懂地看着來時走過的痕跡。
“張向陽,你怎麽跟女生跳皮筋啊你,娘不娘啊,笑死我了。”
“班長,你這也太瘦了,像個女生一樣。”
“哇靠,李姐來了,快跑快跑,別被他纏上了。”
“向陽,你怎麽那麽娘們叽叽的,一個大男人,連酒都不會喝?”
……
一幕幕畫面從腦海裏滑過,一個攆着一個,飛快地跑到了盡頭——那是他自己,茫然又惶恐地扭曲着身體,企圖将自己填入那個預設好的标準的匣子裏。
瞳孔微微收縮,呼吸跟着急促起來,張向陽用力按住胸膛,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太過劇烈,好像心髒就要從他的胸口破開,血淋淋地快要掉到地上。
五髒六腑都被踐踏碾磨了個遍,哪裏都在顫,哪裏也都在疼。
從踏上這條路起,他一直都在忍耐,無形的惡意,有形的嘲諷,直到今天,工作、生活全都被打爛也還是忍耐。
張向陽想:因為他有錯。
做錯了事,總會受到懲罰。
“如果我不是同性戀就好了。”
這樣的念頭不止一次地出現在腦海中,随後懊惱痛苦,卻沒有解決的辦法,他只能努力,在所有能努力的事情上拼命去努力。
學習優異、工作勤懇、孝順懂事……所有的東西成為了他粉飾“錯誤”的遮羞布。
可那些又毫無意義。
無論再怎麽努力,也改變不了他就是個同性戀的事實。
那道路沒有鮮花,滿布荊棘。
張向陽從年少起赤腳踩上,磕磕絆絆踽踽獨行,他小心謹慎,生怕走錯一步,即使如此,受過的暗傷也早已不計其數。
但他沒叫過一句疼。
他始終認為那是自己選的路,都是他該受的,他沒有資格叫疼。
現在,他站在那條路上,回望過去,一路全是零碎血肉。
誰手裏正握着那把最尖銳的刀?
刀山火海在幻象中傾倒,将一切焚燒殆盡,道路盡頭的卻仍然是他自己,不知疲倦地切割着,砍光自己所有的枝蔓,只為迎合這個世界生長的方向,越是用力,越是因無法改變而絕望。
張向陽忽然笑了。
原來下手最狠的那個……從來都是他自己。
他讨厭自己,所以總是刻意讨好別人。
他讨厭自己,所以對所有受到的傷害都逆來順受。
他讨厭自己,所以習慣了去認錯道歉卑躬屈膝。
……
是,他是同性戀,他認為那是錯誤,也讨厭那個身為同性戀的自己。
可即使同性戀就是錯的,有沒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哪怕就只做對了一件事?
“賀乘風,”張向陽一字一句道,“錯的是你,不是我。”
話說出口,字字沉重,卻像敲開了他身上無形的枷。
張向陽用力道:“你騙婚,你錯了。”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輕笑了一聲。
“陽陽,你長大了。”
“別那麽叫我,很惡心。”
張向陽直接挂斷了電話。
這一次,他掌握了結束的主動權。
手機卻像是不放過他的又震動了一下,信息随即而至,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陽陽,我會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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