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跟陳洲道過晚安後,張向陽進了衛生間洗澡。

衛生間裏全是水霧,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氣,很顯然的被使用過的痕跡讓張向陽感到一絲絲羞赧。

他已經很久沒有和人共用一個浴室了。

上大學的時候住宿,他冒着被舍友懷疑的風險也不肯和他們結伴去澡堂。

他總是卡着澡堂快要關閉人最少的那個點去洗澡,每次慌慌張張地進,急急忙忙地出。

全程他都是低着頭,眼神鎖定在腳趾,不敢往旁邊看一眼。

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占了別人的便宜。

工作以後,張向陽就迫不及待地選擇了獨居。

他習慣了與人保持距離,對異性是,對同性更是,生生地快把自己活成第三種性別。

那樣的生活,從今天起要暫時告一個段落了。

他現在,又有了“室友”。

一個知道他性向的同性室友。

情況好像不同,又好像沒什麽不同。

不過還是要注意一點,不能給人家添麻煩。

張向低頭解襯衣扣子,目光微微垂下,掃到了腳邊敞開的髒衣簍,随即呆了一瞬。

“我沒買過這個顏色的啊”——“不對,這是陳工的”——“陳工好喜歡黑色啊”,腦海裏流水般地閃過數個念頭,張向陽反應過來後,立刻将臉扭到了一邊。

雙眼盯着浴室的磨砂窗戶,張向陽臉上微微有點發燙。

這時候張向陽才驟然深切地感受到了這個事實——他現在住在陳洲家裏。

手指搭在襯衣扣上,好半天都沒動。

張向陽有一點點難為情。

就一點點。

其實冷不丁地看到別人換下來的貼身衣服,不管同性戀異性戀,不管彼此是什麽關系,一般都會感到不太自在的。

這很正常。

別多想。

張向陽說服了自己,深吸了一口氣,吸到一半又憋住了。

浴室裏除了沐浴露淡淡的香氣外,還殘留着另一個人的味道,溫熱的水蒸汽裏彌漫的都是主人尚未帶走的荷爾蒙。

張向陽閉上眼睛,單手揉了下額頭。

這樣不行的,那麽在意的話會很別扭,兩個人住在一起,所有的空間都要共享,沒辦法分得清清楚楚,更何況他是借住在陳洲這兒,應該是他要去适應。

張向陽把那口氣吐了出來,慢慢地把襯衣扣子解了。

身上的衣物全脫了,張向陽把自己的衣服疊好先放在了地上,沒扔進髒衣簍。

洗澡的時候,張向陽又在思考一個問題:他要幫陳洲洗衣服嗎?

陳洲說讓他負責一日三餐和打掃,這個打掃裏面包不包括洗衣服呢?

這事本來應該是鐘點工幹的。

但陳洲說他把鐘點工停了。

張向陽邊洗頭邊想他現在應該就算是陳洲家裏的鐘點工吧。

洗個澡的功夫,張向陽把陳洲的身份從室友變成了雇主,來回倒騰了好幾次,張向陽洗完了澡,換好了幹淨的衣服,心裏也還是沒有定論。

張向陽在髒衣簍和自己換下來的衣服上,目光流連了很久。

張向陽抱起了自己的衣服,将髒衣簍裏的襯衣長褲也一并拽了出來。

原本被随手扔在最上面的黑色小布片悄然落到了髒衣簍的底部。

張向陽假裝不知道。

抱着兩人的衣服,張向陽推開了衛生間的門。

陳洲家和他的出租屋有一點相似的地方,洗衣機都在陽臺,好像還有烘幹機,銀灰色的,看着感覺很高級,張向陽沒用過,心裏有點忐忑自己能不能做好。

張向陽邊想邊抱着衣服往客廳走。

客廳裏燈光明亮,陳洲穿着深色睡衣,正在廚房倒水,他聽到動靜,轉過了臉,與從走廊裏出來的張向陽打了個照面。

張向陽怔了怔,陳洲目光垂下,落在了他懷裏抱着的衣服上。

張向陽也跟着低了頭。

黑色的襯衣與白色的襯衣裹在了一塊兒。

張向陽擡起臉,忙解釋道:“陳工,我給你洗衣服。”

陳洲手正搭着玻璃杯,手指與玻璃貼在一塊兒,水是冰的,玻璃也是冰的,手指卻滲出了汗。

“不用,”陳洲平靜道,“衣服我自己洗。”

“你自己洗?”

“嗯。”

張向陽本來是有點不好意思,然而陳洲一拒絕,他又陷入了“接受了好意卻無法償還”的情緒漩渦,顧不上那點不好意思了。

“沒事的陳工,順手的事,反正我自己也要洗。”

為了表現自己真的很樂意幫陳洲洗衣服,張向陽很積極地詢問,“這衣服不能機洗吧,是要冷水手洗嗎?”

陳洲握着水杯,仿佛是在思考,片刻後,他道:“溫水就行。”

張向陽松了口氣,“好的陳工。”

“謝謝。”

張向陽笑了笑,神色有點腼腆,他抱着衣服轉向陽臺,把衣服先放在陽臺的洗手臺上,回頭看向客廳。

陳洲正在喝水。

張向陽很少看到這樣的陳洲。

穿着寬松的睡衣,看上去個子更高,肩膀更寬,存在感也更強。

陳洲一直都很有存在感。

他的長相是那種很紮眼的英俊,個子高比例好,遠看就是個帥哥的模型,走近了也不會讓人失望,因為臉長得與身材相襯的那樣出色。

張向陽在陳洲手下實習的那段日子很是煎熬。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陳洲的英俊與他的好一樣,是具有普世價值的英俊。

所有實習生,無論男女,閑下來聊天,沒說兩句就要繞到“陳工好帥啊”“陳工今天穿的黑襯衣顯得他腰好細哦”“陳工的眼睛好好看”這樣類似的話題上去。

每次張向陽都只默默不言。

其實他也覺得陳洲很帥,陳洲穿的黑襯衣顯得他肩寬腰細非常好看,陳工的眼睛也很好看。

但張向陽不敢說。

盡管他心中并無旖旎,卻也怕言多必失。

于是,張向陽開始刻意忽略陳洲的英俊。

因為陳洲很嚴肅,比起他的外表,他的內在更加的具有壓迫力,所以張向陽忽略起來也并不困難。

陳洲也看了過來,他問張向陽,“要喝水嗎?”

張向陽如夢初醒。

“不用,我不渴。”

張向陽扭過臉,打開了水龍頭,臉上又有點發燙。

陳工很帥,但還是不适合他去談論也不适合他去想。

要好好珍惜這份友情。

千萬別糟蹋了。

張向陽低下頭,心無旁骛地開始洗衣服。

客廳裏,陳洲一口一口地将半杯水喝完,又倒了半杯水,從冰箱裏拿了點冰塊放進水杯。

冰水入喉,心緒依舊不太平靜。

快三十了,陳洲心想,快三十的人,該沉得住氣了。

他是睡不着,躺在床上越躺越睡不着,口也有點渴了,就出來倒水喝。

客廳裏的折疊沙發展開了,鋪上了一條毯子,還有他不常睡的一個枕頭,枕頭上有一點凹陷進去的痕跡,陳洲猜測張向陽是試過了。

陳洲收回了目光倒水,水倒了一半,他聽到了動靜,一回頭,一個熱氣騰騰的張向陽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裏。

張向陽一直都沒什麽存在感。

其實他長得很清秀,皮膚白淨五官秀氣,眼睛微微有點圓,看人的時候顯得飄忽而膽怯,總是很不自信似的,像是刻意要将自己藏起來。

他或許自己沒有察覺,他這種防備地想要躲入自己世界的樣子,其實是很可愛的。

陳洲帶他實習的時候,經常看到有實習生故意去逗張向陽。

類似“你臉上有東西”“快看你後面”“陳工叫你去做彙報”這樣非常幼稚的玩笑,張向陽也能頻頻上當。

他會懵懂地用掌心摸着臉,很遲鈍道:“沒有啊。”

人還沒轉身看後面已經先跳了起來,發現身後什麽都沒有後,又松口氣一樣地笑笑。

唯獨最後一個玩笑,張向陽很少上當。

他拿着報表,很拘束地對逗他的人笑笑,“別開玩笑了,陳工在開會呢。”

陳洲沒有開會,他站在門後聽着辦公室裏傳來笑聲。

對一個人産生好感或許就只需要一個瞬間,想要忘卻這種感覺卻不知道要花費多少功夫。

而往往最艱難的是有時人會貪戀那種感覺,從而與企圖擺脫這種感覺的初衷背道而馳,越行越遠。

張向陽趁着衣服泡水的時間,蹲在陽臺研究烘幹機。

不難。

越是高檔的東西操作起來越是傻瓜,上面的按鍵很清晰。

不過東西看上去實在太過昂貴,張向陽怕操作壞了,他一回頭,發現陳洲還站在冰箱前。

張向陽擦了擦手,走了過去。

“陳工,”他小心翼翼道,“烘幹機有說明書嗎?”

“有,”陳洲指了指電視櫃,“都在裏面。”

張向陽謝了一聲,轉身轉了一半又轉了回來。

陳洲手裏的冰水也喝了大半,他看到張向陽臉上有一點紅暈,大概是陽臺那裏溫度比客廳高。

“陳工。”

“嗯?”

張向陽又不說話了,他垂下了眼睫。

陳洲很耐心地等待,他覺得今晚很漫長,但事情不總是這樣嗎?開始的時候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麻煩,慢慢的才會走上正軌。

無論是張向陽的未來,還是他與張向陽的關系。

都會好的,在他的計劃中。

“陳工,”張向陽終于開口了,語意有點含糊,“你貼身的……我沒幫你洗,還在浴室裏。”

一開始陳洲沒聽明白,等他意識到張向陽是什麽意思後,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張向陽。

張向陽正低着頭,耳尖微紅。

陳洲聽到自己語調很平穩地回了句,“知道了,我自己洗。”

張向陽轉身又回了陽臺。

嘩啦啦的水聲傳來,他在洗衣服了。

陳洲将剩下的小半杯冰水也喝了下去。

今年夏天可真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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