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圈套、圈套以及圈套

其實勵琛看到的影像并不長,畫面還像被按了一級快進,真正算起來不會超過十秒。影像消失的那一刻,他腦中紛亂如麻。

一會兒在想這影像到底是正常現象還是偶發狀況,一會兒在想它所代表的意義,一會兒在想自己最得力的屬下究竟和蘇燦說了什麽。勵琛甚至都想到了張鎮倒戈,辛裏克其實是棋子,蘇燦才是一切事情的推手。“陰謀論”在他腦海裏不可控制地旋轉,衍生出的情節前所未有,每前進一步都叫勵琛更陰沉一分。

那時的人們依舊保持着沉默,勵琛也盡全力保持冷靜,但他心中的黑暗已經無法再被柔光照亮。他原本想要隐瞞下來,之後再找機會一探究竟。可沒等他徹底平複,現在就遭遇了煞星,叫人措手不及。

他只是個外來戶,但頭一遭的對手就是可算作大陸最強的薩恩利希。

勵琛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微笑如昔,仿佛方才的咄咄逼人都是勵琛的錯覺。

“我……我看到了兩個人。”勵琛的表情略微猶豫。他坐在椅子上微微低着頭,垂在兩側的手悄悄抓住衣襟,懸空的雙腳一點也沒晃動——像是個做壞事被抓到的孩子:“一男一女,我……不知道是不是少爺說的魔法師。”

薩恩斯站到勵琛跟前,他再次彎下腰來,雙手蓋到那捏着衣襟的小手上。他的手指修長,手心溫暖,溫和的撫慰動作使得勵琛放開了衣襟。他的聲音如此動聽:“還有呢?”

他們幾乎額頭貼額頭,十二歲的孩子像是不知如何是好,小臉上漸漸憋了一些紅色:“沒什麽了……我不認識他們。”

一只手忽而捏住他的下巴,強行使他擡頭。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少年的語氣驟冷,他的另一只手按在椅背上,勵琛與他面對面,近得幾乎氣息交織。看着那張長大了肯定是個禍水的臉微笑依舊,周身的氛圍卻充斥着隐隐的壓迫,十二歲的孩子不經意吞咽了一下。

頭無法低下,只用雙眼緩緩閉上,輕輕深呼吸了一下,而後睜開。黑色的眸子盯着近處的異色雙瞳,不再錯開目光:“殿下,您能替我保密嗎?”

薩恩斯的眼裏忽而帶上些隐隐的興奮,但他只是松開了勵琛的下巴,用着一成不變的微笑,聲音也回歸了治愈身心的溫和:“薩恩利希不會帶來苦難。”

“可他們給我帶來了苦難。”孩子輕聲說,“我确實看到了一男一女。雖然不能肯定,但我想那大概是……我的父母。”

“父母?”薩恩斯當然沒那麽好糊弄,“我親愛的瑞格塞拉,這可不是……”

“他們把我抛棄在森林裏,什麽也沒留給我。”勵琛移開了對視的目光,将焦點渙散在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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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食不果腹,步履蹒跚,忘記了時間和人類的言語……或許他們根本不是我的父母也說不定。”

“我很抱歉。”薩恩斯收起了微笑,溫和地打斷了那孩子的話,“我不知道……”

孩子露出個笑容,似乎想表示“我沒事”,但他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一般。他的語調平淡,聲音卻止不住地顫抖。再見“抛棄自己的父母”使他震驚、疑惑和憤怒,他是個背負着巨大仇恨和委屈的孩子。

“我一度以為,我已經忘了他們的樣子,他們是我永遠無法忘記的夢。”

他轉回臉來,睫毛輕輕顫動,黑色的瞳孔中映出薩恩斯的模樣。

“這并不是你的錯,瑞格塞拉。”薩恩斯探近,他們額頭貼着額頭,少年的聲音如同汩汩清泉,“為什麽不說出來呢?或許我們可以更好地解決這件事。”

這問題終于到來,“為什麽”要比“是什麽”更為複雜。勵琛謹慎地選取着用詞,邏輯脈絡清晰。他安靜了好一會兒,似乎在猶豫是否要回答,然後說道:“因為我……害怕。”

“害怕?”薩恩斯稍稍回退,像是要看清對方的表情。

害怕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種,例如怕別人說自己是撒謊,例如怕“看到”是厄運的征兆。但勵琛扮演的是一個孩子,他不必選擇如此複雜的路線。他只是低下頭,輕聲說道:“我害怕被送回去。”

薩恩斯沒有再強行擡起勵琛的下巴,而是自己蹲了下來,仰視着對方的臉:“為什麽?”

“正如他們抛棄了我……”孩子的眼裏有着隐隐的憤恨和倔強,“我也要抛棄他們。”

薩恩斯問道:“即使他們可能已經幡然悔悟?或者他們當初并不是故意将你抛棄?”

“殿下。”勵琛放慢了說話速度,清晰的吐字仿佛在表明決心,“我已經不需要他們了!”

“這是你的選擇……”薩恩斯終于直起身來,但他依舊站得很近,“那你也不必把‘看到’這件事也隐瞞起來。這事因他們的罪惡而起,你不一定會被送走。”

“殿下,人們總愛看大團圓的結局,您剛才就試圖勸服我。”勵琛的眼裏顯出絲絲悲涼,像是個真正的“被迫長大”的孩子,“大家以為我是孤兒,都可憐我……雖然也嘲笑我是個被抛棄的孩子。

“如果我說出來,大家就可能要送我回去。那時,拒絕或接受,就不是我能……我不想讓這事出現可能性。殿下,我不想見到他們——您答應過我會保密的!”

雖然你說的其實是“不會帶來苦難”……勵琛在內心默默補充,但是像一個孩子一樣裝傻就行了。

薩恩斯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什麽,而後他忽略了自己鋪設的語言陷阱,直接問道:“即使保證不将你送回去,也不願意說嗎?”

勵琛聞言,立刻換上一種明顯防備的姿态。雖然他從一開始就防備上了,但此刻他幾乎将懷疑的神情流于表面——反正他在扮演一只“小刺猬”。

“為什麽一定要說呢?”“小刺猬”反問,“看到這些代表着什麽?”

“這很難說得清楚。”薩恩斯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說不清楚”的苦惱狀态,他抛下一個重磅炸彈,“但如果一切順利……維金斯很可能免試進入佩薩!”

勵琛愕然。

他只是覺得這件事非比尋常,但如今看來,竟然和天賦有關!維金斯自小就被确認沒有鬥氣,學識也頗為一般,可這位薩恩利希的殿下張口就說“免試進佩薩”——難道維金斯真有高得驚人的魔法天賦……?!

薩恩斯的表情依舊嚴肅,仿佛還在憐憫和惋惜,但他的語氣中帶着種莫須有的“勝利”之感:“所以呢,你還想繼續隐瞞嗎?”

勵琛看着薩恩斯,明白對方那種“贏了”的感覺從哪裏來。确實,“免試進入佩薩”一句話,幾乎能瞬間擊潰一切拒絕的高牆。但勵琛坐在凳子上,輕輕晃動自己的腳——左腳踝上的觸感依舊——他知道自己目前的元素親和力到底有幾斤幾兩重。

或許解開那個腳铐,他也會配得上免試的資格。但在之前用各種辦法試圖解開卻失敗之後,他就明白這事沒那麽簡單。他被死靈法師囚禁,被死靈法師教授學識,和死靈法師關系匪淺——大概只有死亡法師的那把匕首才能将他徹底解放。

或許薩恩利希也能解開,誰知道呢?勵琛還沒想好要如何解釋這個腳铐的來歷,更沒想清楚如何描述他和死靈法師的關系。如果他膽敢說出來,今後的麻煩絕不是他這個外來人口,僅憑目前的一己之力,就能解決的。

而另一方面,他也無法說出真正看到的內容,繼續編纂就更不可能了——這些發放“免試牌”的人又不是小城鎮裏那些只愛八卦的淳樸居民,萬一他們閑得蛋疼真去核實呢?

所以,“免試牌”看似誘人,對他來說卻不是能在當下就伸手的。

真叫人郁悶。明明這麽好的機會,卻不能抓住。非但要拒絕,還要想出合理的拒絕理由——有誰會拒絕孤島之城抛出的橄榄枝啊!

勵琛已經沒有時間再考慮是否有更合理的緣由。圓一個謊需要一個更大的謊,為了趕緊跳出這個死循環,必須迅速了結這個話題。

“我……”他已打定主意不能伸手,但表情上顯出了最大的猶豫,“我不能因為這個就……”

薩恩斯看着他。

勵琛原本是打算放緩說話的節奏,以增加感官上的可信度。可現下薩恩斯似乎沒有插話的意思,勵琛只好繼續往下說。

“殿下,這事情不可能因為我說‘看到了’就算‘看到’,肯定還要核實,對麽?”

薩恩斯有些吃驚,因為他已經刻意避開了會露出這個端倪的提問。雖然“核實”是稍微推理就能想到的事情,但眼前這個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孩子,還是超出了同齡人太多,至少那個維金斯看起來就比他天真爛漫多了。

少年心中百轉千回,表面上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勵琛看他不否認,接着說道:“如果我真的因為這件事進入了佩薩,而你們去核實的時候驚動了……暫且稱之為‘我父母’的人——殿下,要是他們來找我,我該怎麽辦呢?”

薩恩斯依舊沒說話。那孩子在問他,可他覺得這孩子自己已經有了答案。不知為何他有些走神,這個孩子在他面前的一舉一動,忽而呈現了一種違和感。

“他們自然能說早已經悔悟,可誰知道他們到底是為什麽來找我。本來抛棄子女的父母,反過頭腆着臉來認有資格‘免試進入佩薩’的孩子,那模樣不是很難看麽?”這孩子露出一種輕蔑的冷笑,“要是我不拒絕相認,他們的罪孽在人們心中從此之後就會一筆勾銷;如果我拒絕,那麽抛棄親情的人就會變成我,道德的天平就會向他們傾斜——無論如何,這都不應該是他們應得的下場。”

“我以為進入好學校,被人們稱贊,家庭完滿,是每一個孩子的願望。”薩恩斯不知在想什麽,忽然說,“原來你的內心已經充滿仇恨。”

勵琛摸不準他這話鋒一轉是什麽意思,只好順着對方的話說下去:“所以呢?你現在就要糾正我了麽,薩恩利希的殿下?”

這話聽起來有些諷刺,但薩恩斯并不在意,他接着反問:“那麽你想如何呢?長大以後功成名就,而後以大義滅親的姿态,借住律法懲治他們麽?”

勵琛一副意外的模樣看着薩恩斯:“我為什麽要讓他們知道我是他們的兒子?我半點也不需要他們,也不想給他們帶去一丁點兒榮耀。如果他們窮苦得養不起孩子,那就讓他們繼續窮苦;如果他們已經後悔,那就讓他們繼續後悔;他們犯的錯誤就應讓他們自己承擔,輪不上道德與同情為他們蒙蔽罪孽。”

這算是個叫人意外的答案,但薩恩斯沒露出意外的表情,反而頗感有趣地笑了起來。他剛剛跳出“被抛棄”的故事來梳理對話,忽而發現眼前的孩子給他下了一個隐蔽的陷阱。

這個叫做瑞格塞拉的小東西,恐怕一開始就想好了最終要表達的說辭,然後才在上面疊加一層層的謊言,叫人每揭穿一個謊言就更相信他之後的話一分——直至佩薩的誘惑出現之前,簡直沒有任何破綻。

而佩薩的“免試牌”來得突然又難以防備,終于叫這孩子那可憐而倔強的面具破裂,露出了他來不及收起的狡黠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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