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寧喜安排了山楂糕和魏王的事, 一回頭,攝政王已經出去了,問了門房, 門房也一頭霧水, 說攝政王奇奇怪怪的, 沒牽馬沒叫轎, 也沒帶侍衛,看方向, 是去了南街。

南街是市井商販聚集之處,人多眼雜, 寧喜不知道他一個人去那兒做什麽。

還當真去買紅棗了?

府上又不是沒有。

他不好大張旗鼓地搜街,又擔心攝政王神不守舍的, 被歹人鑽了空子。忙趕緊差人去找指揮使,讓紀疏閑多帶幾個布衣打扮的雁翎衛去尋人。

……

府上寧喜焦頭爛額,裴鈞卻心猿意馬地走在街上,視線掠過街邊一筐紅彤彤的棗子時, 才猛地停下, 擡頭看了看。

——徐記雜果鋪。

徐記當家的是個嬸娘,帶着個半大孩子, 看他站門口盯着自家的棗子看,那眼神像是要把筐子都給看漏似的。這人雖是瞧着玉樹臨風, 俊美之極, 但氣勢實在駭人,讓人不敢靠近。

她怕是哪家的官老爺, 忙把孩子趕到後頭去, 自己上前去問候。

裴鈞捏起一枚紅棗,微微出神地想, 謝晏臉色不好,許是氣血不足,紅棗桂圓是應該買點的,鴨血豬肝也能補氣血,但是謝晏現在吃飯挑剔,被良言處理得那般精細的魚湯他都入不了口。

他又回憶起謝晏俯在地上,捂着嘴,喉嚨痙攣着往外幹嘔的樣子。

裴鈞嘆了口氣,內髒還是算了。

徐記鋪子不大,就賣些花生棗子核桃之類的幹果,進項不多,也就勉強維持個生計,不應當犯了什麽事招到官老爺來查。

徐娘子看他撈了紅棗,又撈桂圓,瞧的都是女子愛吃的滋補之物,不由怯怯地問道:“老爺……可是給家裏夫人買的?”

裴鈞一個不查,把手裏紅棗戳爛了,黏了一手的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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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意識到失态,不動聲色地将手掌收到背後,他不想多生事端,随便應了一聲,言簡意赅:“嗯,裝些紅棗,這些。”

徐娘子熱情地用只麻布兜幫他将那一整筐紅棗裝了,少說也有十來斤。

她一邊裝一邊觀察着裴鈞,看他不過是來個幹果鋪子買紅棗,表情卻有些不自然,很快就明白了什麽,笑道:“老爺,您可是家裏夫人剛生産,出來給她買零嘴的?”

裴鈞低頭擦拭手指的動作一僵,下意識辯解道:“不是……”

徐娘子性格爽朗,聽了更是大笑幾聲:“那就是才有了,胃口不好,朝你發脾氣了罷?”

不然他買個棗子怎麽還一副吞吞吐吐的神情。

“……”裴鈞想到那雙盈滿淚水的長睫,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徐娘子只當自己說中了,她自己就是過來人,當年家裏男人就沒少在她懷孕時惹她生氣,好似女子有孕生子天經地義,就該忍痛吃苦,一句都不能抱怨,即便再難受也得下床操持家務,否則就是不敬愛夫君。

這年輕後生還算是好的了。

她那死鬼男人,別說是出來幫她買點酸楂紅棗,就是叫他去倒杯茶水都得跟攆狗似的。

徐娘子感同身受,忍不住多說了裴鈞兩句:“有了孩子是這樣的,脾氣煩躁些,控制不住。胃口不好更是常有的事,記得嬸子我當年懷小軒的時候,常常腹中發痛,頭暈目眩的,差點以為那胎養不大了……”

裴鈞目光凝重,看了過去。

……果然是會腹痛。

是了,她經過事,一定是懂這些的。

“嗐,說這些做什麽。”徐娘子笑着搖搖頭,給棗子過了稱,坐下來給麻布兜子紮口,忍不住又聊起閑話,“您夫人是……頭回?”

應該是頭回罷,就是不知道到底揣了個什麽東西。

裴鈞手指微蜷,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算是罷。”

“嬸子一猜就是!別不好意思啊,這是大喜事!”徐娘子笑話了他一下,笑罷就輕輕嘆息道,“不過頭回不容易啊,吃得喝的都得注意。第一回 ,都沒經驗,新媳婦身體重,老犯困,就不願意動彈……那你得常扶她出去走走,不能老躺着不動,容易養得太大!”

“……太、太大會如何?”裴鈞墨色的瞳孔裏生出幾分猶疑,想起謝晏已經好幾天待在房裏不出門了,現在又蹲在窩裏睡覺,喃喃道,“他是不大愛動。”

“那你可得留意點!太大了你想啊,生不出來啊,我們以前鎮上就有媳婦娘子因為這個難産死了的,血崩了止都止不住。”徐娘子搖搖頭,好心提醒提醒。

富貴人家好東西多,一味進補真不是什麽好事。

裴鈞瞳孔深處微微震顫了一下。

徐娘子看他臉色發白,像是有些吓到了,忙說些喜慶話緩和緩和:“能嫁得您這樣氣派的如意郎君,想必您夫人也是位溫婉娴淑的絕代佳人!郎君有福氣啊!”

容色絕代倒是不假,溫婉賢淑就……

裴鈞心神震蕩着挑了點核桃,随口道:“他,他脾氣不大好,愛惹事。”

徐娘子啧啧兩聲,不過貴家千金有些嬌蠻脾氣也不算什麽稀奇事,她笑呵呵道:“夫妻之間有些摩擦很正常,小夫人年紀還輕罷?想是也就十四五。等她大一些,兩人之間又有了孩子,自然就和順了。”

裴鈞滿腦子都是難産的事,心神不寧地說:“也不算小了,二十一了。”

徐娘子紮袋子的手一頓,瞠目結舌,她又擡頭打量了一下裴鈞,身軀凜凜,相貌堂堂,肯定是有功名在身的,要什麽樣的好姑娘沒有,怎麽娶個年紀這麽大的媳婦。

她一面可惜,一面讪讪笑道:“都二十一了,那,那确實不小了……都這麽大了才結親,她十幾歲的時候家裏人也不催的嗎?”

裴鈞蹙了蹙眉:“……他八歲的時候,家裏人就都沒了。”

“這,這……怪嬸子多嘴。”徐娘子羞愧地打了打自己的嘴角,忙又給他抓了一把花生賠禮,“怪不得耽誤到二十一,也是個苦命人。”

擱在尋常人家裏,媳婦若是早早沒了娘家,嫁了人後,好些婆婆看她沒靠山好拿捏,也不會給她好臉色看。連帶着男人也對她吆五喝六的,不懂得夫妻要相互敬愛。

好多姑娘家的事情男人又不懂,還不好意思跟別人說,這會兒再懷着孕,小事拖成大事,大事拖成重病,也是常見的。

徐娘子可憐起這位夫人來,便想着多提點提點她男人,也算是做了好事。

都是老一輩傳下來的經驗。

她紮上布袋口,交給裴鈞,善心道:“懷着孩子光吃紅棗可不行,隔幾步路就是蔬菜鋪子,他家賣的紅根菜新鮮,那個多吃些能讓夫人精神好,孩子生了不容易缺手少腳的。”

……胎兒不好好養,會缺手少腳。

徐娘子又指着另一個方向:“那邊有家丁大裁縫鋪,和我們是老鄰居了,老爺您要是不嫌棄,他們家賣一種馬蹄枕,睡覺的時候可以叫夫人側抱着,能歇一歇肚子,腰就不會酸了。”

……人的肚子竟然能長到這麽沉,沉到腰會酸痛。

說着她又轉了個身:“再往南哦百十來步有個石鼓巷,巷子路口有家康濟藥局,可別瞧不上他家店面不起眼,老郎中卻是有手藝的,調制的雪容膏十分了不得!”她壓低聲音,“早些用上雪容膏,等肚子大了,就不容易生那些難看的斑紋。”

裴鈞又一次凝眉:“……斑紋。”

女子肚皮上的事,他不好深入再問,給了銀錢,匆匆拎起十斤紅棗走出了鋪子。

裴鈞第一次聽說,肚子大了還會長斑紋。

什麽樣的斑紋?

他半信半疑地往回走,才邁了十幾步,耳邊倏忽響起一道惱人的哭鬧聲,好像是誰家孩子跌倒了。他不耐煩地看了一眼,那哇哇大哭的孩子竟漸漸變化成了謝晏的模樣。

……謝晏四肢細瘦,坐在地上抱着月數已經很大的肚子,傷心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兒地罵他,一邊哭一邊掀起衣簾來,露出了肚皮,那兒裴鈞是見過的,原本雪白細膩,如今卻盤踞着成百上千、崎岖猙獰的深色紋路。

裴鈞腳跟驀地向後一跄,那可怖的幻影随即消散。

——沒有什麽嫌棄肚皮醜的謝晏,仍是那個朝爹娘撒嬌的孩童。

但那千瘡百孔似的紋路卻深深刻在了裴鈞的腦海裏,讓他心驚肉跳。

他緊了緊拎着棗袋的手,停頓了一會,又默默地轉過身,朝石鼓巷去了。

紀疏閑領着七八個假扮成布衣的雁翎衛,找到攝政王時,正見他站在一家書局門口,身邊已經堆滿了大包小包的東西。

在此前,紀疏閑一路暗中打聽,發現攝政王行跡詭秘。

他先後去了幹果鋪、蔬菜鋪、藥局,又去了裁縫鋪、布莊、金銀店……整個南街上的商號幾乎快被他轉遍了。紀疏閑才剛張嘴,每家店鋪的老板都猛猛點頭說“見過見過”。

原因無他,這位主兒太闊綽了,進了店,動辄就是一箱一箱、一沓一沓地買,眼睛不帶眨一下的。

南街不是什麽繁華之地,少見這樣好殺的肥羊,誰都想上去宰一刀。

譬如布莊管事的就滿面喜氣,都顧不上擡頭多看紀疏閑一眼,忙不疊地掏出小稱量他到手的銀子,笑眯眯道:“那位公子啊,見過,怎麽沒見過?你只要跟他說,你家賣的東西有益孕婦,他二話不說就給掏錢!”

紀疏閑:“…………”

紀疏閑隐匿在暗處,聽那邊書局的小夥計包好了幾十本小畫冊,言之鑿鑿地對攝政王道:“夫人脾氣不好,多半是悶的,要多給她讀故事!……夫人不識字?沒關系,這些畫冊就是專門給不識字的人看的,有趣,解悶,夫人看了肯定喜歡!”

紀疏閑:“……”

他眼看着肥羊……不是,攝政王,一言不發地給了銀子,将那堆擺在門口大半年了都沒賣出去的破書,異常鄭重地抱在了懷裏。

怨不得寧喜來找他時慌裏慌張的,攝政王瘋魔得确實不輕。

紀疏閑跟在攝政王身後暗中保護,看他最後又轉了幾家鋪子,實在是買無可買了,終于在全街百姓感激的眼神中恍恍惚惚地回家去了。

夜幕降臨,攝政王府。

抱樸居的窩裏。

謝晏肚子疼着疼着就困過去了,他身上蓋了件小羊羔毯子,枕着攝政王的狐裘睡得正酣甜。連寧喜專程派人給他買的山楂糕也不想吃了,只喝了兩口新煮出的紅棗山楂飲子,就繼續折過身去蜷縮着睡覺。

裴鈞站着看了他一會,用小碗盛了十幾顆洗淨的紅棗,放在了他的手邊。

原來懷個孩子是如此危險的事,動不動就要命,裴鈞微不可及地吸了口氣。

寧喜則看了眼攝政王買回來的十斤紅棗,想這啥時候能吃的完啊,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雜貨,堆了滿滿一屋子,真能用得上嗎……也微不可及地吸了口氣。

主仆兩人都滿腹心事離開了卧房,寧喜回頭把房門帶上。

……

魏王是從溫柔鄉裏被叫來的,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大事,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匆匆系上衣帶就跑了過來。

一進門,就看見攝政王面色沉重,眉峰緊蹙。

紀指揮使還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魏王下意識脊背一僵,吞了聲口水,以為這架勢是終于有人看不下去他驕奢淫逸的作風,向攝政王告了狀,叫他連夜收拾包袱滾蛋,回他鳥不拉屎的封地去做寡王。

他心生凄怆,咚一聲就跪下了,眼淚說來就來:“五哥!臣弟冤枉——”

“魏王,你常年厮混于紅燈綠酒之處,見多識廣。你說……”裴鈞道,“可有這樣一種可能。”

魏王也沒明白自己究竟哪個方面見多識廣了,忙止住哭喊,定定地等他下文。

裴鈞心亂如麻,猶豫不決地捏着手裏的杯子:“就是說,孤天賦異禀,恩澤浩蕩,能叫男子有感而懷,為孤孕育生子?”

紀疏閑一口清茶嗆了出來,瞳孔震驚。

他深覺有罪,這茶喝得像刀子一樣,一道道在良心上劃。

不是,這是他一時戲語,難道攝政王真就信了?

“……啊?”魏王也一臉迷茫。

裴鈞心神離體,渾渾噩噩地說:“又或者,南邺皇族是否有什麽不可道人的……隐疾?比如,能以男子之身……有孕。”他垂下眸子,沉默幾秒,臉色無比陰郁萎靡,“南邺皇族人丁稀薄,難道是因為男子不好生,會難産。”

魏王:“……”

魏王不懂。

魏王汗顏。

魏王想回封地了。

裴鈞抱着希望看他:“可有這種事?”

魏王不明白他什麽意思,牙關戰戰地哆嗦了會,寧喜公公派人找他時候也沒給提點啊!聽他提及南邺皇族,約莫是關乎平安侯的事兒……他怕自己說錯話惹皇兄更生氣,含混其詞地道:“是……有吧?”

--------------------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攝政王:男人的肚子裏什麽都不會有!

今天的攝政王:嗚,老婆會難産。

魏王:哥哥,對不起,我錯了,我這就打包回封地。

魏王這人行,能處,有事他是真能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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