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棺材鋪(三)

碳爐燒地旺了些,姜染竟覺得有些熱了。

他脫到只剩一件單衣,而後故作高深地道出了那段往事。

“如此這般,後來,我把你送回到你母親手中,由一個姓徐的保護你們入宮,聽說他因為這樁事立了功,成了現在的骠騎将軍。”

“我之所以與你說這麽多,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若沒有我當年這随手一抄,也就沒有如今的你。”

眼看着宋劣那毫無血色的臉将信将疑,有所動搖,姜染便又乘勝追擊道:“我觀你面相,知你戾氣纏身,壽數不長。前半生災禍不斷,萬事不順,說你是災星,也不為過。若你有心擯棄前塵,留在此處,那麽……後半生,倒是可以換個活法,你可願意?”

姜染剛說完,站在櫃臺上裝銅牛的陸乾再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解釋。

“他的意思是,欠債還錢,正好店裏缺個夥計,你得留下。這個夥計,你不當,也得當!”

銅牛自诩金尊玉貴,好歹前世也是個皇上,如今卻淪落到姜染手底下當夥計,每天說最騷的話,搬最重的棺,委實不爽。

早年明裏暗裏就督促過姜染好幾次,想讓他再招個夥計供他差遣,無奈賬上沒有閑錢,尋常人又對他們的棺材鋪避之不及,所以不了了之。

如今好不容易來人了,定不能讓他走了!

所以當姜染還在那裏“觀你面相”彎彎繞繞的時候,他直接跳出來“開門見山”了。

本以為銅牛這一大膽的舉動會吓到他,可因為有了之前黃鼠狼的鋪墊,反倒讓他有了些準備。

他只是出奇平靜地看了一眼銅牛,随後問姜染,“你知我什麽身份?”

“業帝十子,你居第六,雖有皇室血脈,可命格不夠強硬,氣運也差到了極點,所以那個位置,終究輪不到你,因為天命不在你身上。”

“天命不在我身上……”宋劣怔了怔,神情有些恍惚。

正當姜染想安慰他兩句的時候,又聽到他說道:“最後一個問題,先生若能答得上來,我便留在這裏當個夥計也無妨。”

“請講。”

“先生可知,如今的天命……在誰身上 ?”

“大業七皇子,韶則。”

韶則出生時,宮牆之內一道金光直沖天際,剎那韶光漫天,處處祥瑞之象,他親眼所見。

聽到這個名字,一直面如死灰的宋劣忽然釋然了。

“原來是那個鳥癡……”

姜染本以為他會再糾結一會兒,卻沒想到那人很快就自己看開了,從棺材裏爬出來,對着他十分謙卑地行了一禮,“在下宋劣,還未請教,先生的名字。”

他這态度轉變地挺突然的,這會兒溫順的模樣與那眉間的戾氣十分不相襯。

“姜染。”

他不認為這個人是真心想留下來。

不過是被人追殺,無處可去,在這裏躲避一時罷了。

姜染對着地上的銅牛随手一指,“這是陸乾,也是我棺材鋪的夥計。”

宋劣十分自然地接過話,“放心,我與他平起平坐,定不會欺負他。”

銅牛瞬間不樂意了,“诶,朕發現你這人蔫兒壞,朕先來的,憑什麽你能和朕平起平坐?”

在銅牛不滿的聒噪聲中,姜染打了個哈欠想去睡覺,臨走前十分貼心地提起一捆“柴火”丢給他。

“今夜你就睡在這裏,天涼,冷了就添點兒柴火。”

……

……

五更天,天邊翻出一線青灰,日光還在犯懶,雪樹銀花藏在濃重的霧霭裏。

沒能等來日出,濃雲已經來勢洶洶,籠罩半邊天地。

天氣不好,卻并不妨礙今日廟會趕集。

馬車忙忙碌碌地從門前駛過,擺攤的商人為了空地的歸屬起了口角,雜耍班子裏的賣藝人輕咳一聲,挑燈往臉上抹着濃重油彩。

宋劣一夜未睡,住在陌生的地方,總要時刻防備。

長夜難熬,起先還能燒點柴火取暖,等到柴火燒完了,就只能縮在棺材裏熬着。

這天遲遲不亮,宋劣只覺得渾身無力,胸前傷勢未愈,如今好像又染上風寒,饑寒交迫間,終是有所松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等到晨霧消散,滿街喧嘩之時,姜染裹着層層冬襖,一邊搓着手,飛快地穿過冰天雪地的院落,準備開張。

屋子中央的火盆早已熄滅,櫃臺下的銅牛還在打鼾,至于躺在棺材裏的那位,毫無動靜。

莫不是死了?

姜染也是出于好心,走到棺材旁邊向內探看了一眼。只見裏頭躺着的那位雙眼緊閉,面色慘白。

姜染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手剛伸進去,那位的眼睛忽然就睜開了,且下意識地從身後摸出一把匕首朝着他的脖頸處襲來,是一擊斃命的招數。

這是他身體的自然反應,早年被人刺殺慣了。

姜染立刻後退一步,他的反應已經很快了,饒是如此,那匕首還是劃破了他新買的襖,棉花從豁口處湧出,白花花掉了一地。

宋劣這一反撲一擊不中,倒是因為動作太大,忘記自己還躺在狹窄棺材裏,起身時直接栽倒在地。

“诶你這人怎麽恩将仇報啊?”姜染冷眼看着他,也不去扶。

宋劣這會兒清醒一些了,撐着身子說了句抱歉。

他是個落魄皇子,時時遭人刺殺,像如今這般卑躬屈膝地道歉,不是頭一次,他一向隐忍至此,所以茍活至今。

再說這個棺材鋪老板并非常人,十幾年前的事情鮮有人知。

若真是他救了自己,那麽多年過去了,他的面貌卻依然清隽,好似永遠也不會老 ,說不定知道奪天命的方法!

待到他套出辦法,然後東山再起……

一番思慮剛想到東山再起這裏,就被一件破襖兜住了腦袋。

“針線活會不會?”

“會一些拳腳。”對方拒絕回答并岔開話題。

“我問你針線活會不會?”

“懂一些殺招,精通一些謀略,若你店鋪的生意不好,我也知道一些其他賺錢的法門。”他是皇子,雖然是私生的,雖然一直很落魄,但也是皇子。

如今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還要讓他帶病做針線活,就有點過分,況且他也不會。

“你負責把它縫好。”分明是個不容拒絕的語氣。

宋劣抱着那件破襖,一時語塞,迷茫了一會兒,又問道:

“我初來乍到,對鋪子裏的事物都不熟悉,若有人來買棺,我該說什麽?”今日是他當夥計的第一天,不懂就問。

此刻姜染正試圖戴上第四副手套,頭也沒擡地回他,“不賣。”

“你家棺材鋪不賣棺材?”宋劣有些詫異地咳了兩聲。

銅牛從櫃臺底下鑽出來,伸了個懶腰,“昨日他沒跟你說?咱家棺材鋪向來只給妖收屍,不給人收屍的。”

宋劣更為驚異了,“妖?”

銅牛一臉同情地看着他,“說起妖屍,你也見過的。瘟妖的屍體,昨夜你還拿它來生火取暖的。”

言罷,看着宋劣那越發陰沉的表情,補了一句,“你不會真以為那只是柴火吧……”

宋劣皺着眉頭,像是被氣壞了,躬着身子猛咳了起來,甚至還吐了幾口血。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将這口氣順下來,幾乎是咬牙切齒,可面上卻還是裝作謙卑有禮,“先生,我這是怎麽了?”

不過一夜,今早的身體狀況竟比昨天還嚴重了。

姜染見他吐了滿地的血,面色灰敗,也不着急,甚至還磨磨蹭蹭選襖,“你燒了瘟妖的屍骨,自然是染了點小病,沒幾個時辰能活了。”

宋劣:“……”

他努力松開牙關,讓自己接下來的話不那麽咬牙切齒。

“那麽敢問先生,我這點小病,該怎麽醫治?”

姜染喝了口熱茶,“城外荒郊,有一處傩神廟,你去廟裏拜一拜。”

“只是拜一拜……就沒事了?”這麽離奇的事,他第一次聽聞,況且他快死了,卻被他們說得輕描淡寫,所以不得不一再質疑。

“那廟裏住着一只傩妖,如今修為已經到了鬼蜮境,他雖是妖,但卻是難得的喜歡與人相處的妖,整個大業都在他的領地範圍內,況且你的病與瘟妖有關,他自然會庇佑你。”

一旁的銅牛生怕他聽不懂,插嘴解釋,“妖修統共分為六個境界,由弱到強,分別是蜉蝣境,化形境,魍魉境,鬼蜮境,羅剎境,飛升境。你只需知道,鬼蜮境是頂頂利害的境界,翻遍整個大業,也就只能找到這麽一只!”

“可外面的金吾衛應當不會放過我,我出去就是自投羅網。”

姜染飲盡最後一口熱茶,舒服地喟嘆一聲,讓他放寬心。

“昨日來抓你的金吾衛進了我的棺材鋪,接觸過瘟妖屍身,現在應該也病地不輕,沒工夫管你。”

雖然那些人只是短暫接觸,也要病上月餘。

姜染這邊終于換上了心儀的大氅,站在門前對着虛弱咳血的宋劣招呼道:

“順路一起走啊,今日城中廟會,難得的熱鬧,我去逛逛!”

陸乾因為銅牛之身,不方便出門閑逛,只能伏在櫃臺上酸溜溜地挖苦他:

“您新招的夥計要死了,您還有閑心逛街?那個誰,給朕盯死他,不準他買襖!”

就這樣,宋劣一邊吐着血,一邊跟着姜染擠進了擁擠的廟會街。

他在滿街叫賣聲中尤為艱難地提高聲音請求幫助,“先生可否攙我一攙……我快站不住了……”

說出的話久久沒有回應,再一擡頭,剛才那個跟他說順路一起走的人,早已消失了蹤影,氣得他差點一命嗚呼。

姜染這邊确實走得快了一些,一起出門就把命不久矣的新夥計抛在腦後,看熱鬧去了。

今日老羅的面攤前人滿為患,攤位上的客人卻個個神色詭異,食不下咽地看向一處。

那客人面前堆着十幾只碗,嘴裏塞滿了面,囫囵嚼兩下吞咽,再端起依然滾燙的面湯灌進喉嚨,即便口舌被燙地起泡也沒有停下。

那人紅着眼睛一邊哭一邊吃,只要動作稍稍慢下來,那身軀便以肉眼可見的态勢瘦下來,臉頰凹陷,雙眼突出,形容枯槁。

為了活命,他只能瘋狂地吃東西,吃得越快,那幹癟的身軀體态又會漸漸圓潤回來。

姜染一眼就看出,那人被餓鬼附身,而他拼命下咽的,不是食物,更像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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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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