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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沉默了。

面前的神明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若無其事的語氣說着今天午飯吃什麽一樣自然。

她花了好幾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然後緩緩伸出手——

扇了他一巴掌。

圍觀加莫發出唏噓聲，甚至還小聲說了一句幹得好。

惡魔現在很生氣, 她沒空去和加莫計較, 而是對着眼前明顯有些懵的伊提亞斯惡狠狠地問道：“然後呢？你們就可以安詳地在神座上等死？”

“我們不會死，只是會陷入長久的沉眠……”這個時候他還一本正經地解釋，絲毫不在意惡魔留在他臉上的巴掌印。

“噢, 高枕無憂地睡大覺, 把我一個人丢到陌生的世界不管我的死活，這是什麽道理？萬一那個世界的生物菜譜上有龍呢？”

惡魔擡高了聲音，簡直要被這幾個臭男人的理論給氣笑了。

聽從安排從來都不是她的性格。

“說得好, 我早就告訴你們這個馊主意對她沒用。”加莫這回倒是站在惡魔這邊了, 他看也沒看兩位尊貴的神祇, 而是走到惡魔身邊薅了一把她的白毛，“小混蛋，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光明神想用花言巧語堂而皇之地甩掉你，你還得對他感恩戴德，哪有這麽好的事情？你說是吧？”

“你可閉嘴吧。”黑暗神看了他一眼，“這些年你都教了她什麽？”

加莫慢條斯理道：“這句‘閉嘴’我原封不動還給你，你把這個小混蛋毫無負擔的甩給我照顧自己擱那睡覺, 你知道這些年我怎麽過來的嗎？你根本不知道，我給她又當爹又當媽, 而這個小混蛋甚至不願叫我一聲爸爸！”

不是，怎麽就變成監護人吵架現場了？

但……說來也是, 這麽多年一直都是加莫陪着她的, 雖然他總是小混蛋小混蛋的罵她, 還總是騙她欺負她，但真有什麽事他會二話不說地站在她這邊的。

惡魔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地問：“那我現在要叫你‘爸爸’麽？加莫爸爸？”

說完，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顯然加莫也是相當不習慣，他變成白骨的那部□□體都不适地抖了抖：“你還是不要說話了，你不開口大家還是好朋友。”

黑暗神無語極了，他把目光轉向伊提亞斯，擡了擡下巴冷笑着問道：“她不同意哦，怎麽辦？”

伊提亞斯輕輕搖了搖頭：“即便如此，我也不會看着她變得和我們一樣。”

“你想幹什麽？”惡魔連忙往加莫身後躲了躲，“我跟你講，你休想把我送走！”

“嗯，不會的。”伊提亞斯說。

“你立字據！”

“嗯。”

“你是光明神，你不能撒謊。”

“嗯。”

他保證得義正嚴詞，卻還是用熟悉的溫柔目光看着惡魔。

惡魔尾巴煩躁地甩了甩，最後還是繞過加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掐了掐他的臉頰。

“至少在‘那個時候’到來之前，我想去看看你的天堂，你的神宮，”惡魔認真看着他，“我想見到真實的你，還有人界那堆爛攤子，我還沒有喪心病狂到眼睜睜看着拜蒙嫁給諾伊斯，還有艾莉森，我想找到她，和她道別。”

面前的神明沉默良久，然後握住她的手，緩緩低下頭與她額頭相抵。

“好。”

惡魔終于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父親大人，還有加莫，”她轉身看着神座上的黑暗神和加莫，想說點什麽的時候，加莫卻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惡魔張了張嘴，最後還是選擇将剩下的話咽了下去。

有些事情其實也沒必要再說出來，加莫知道，黑暗神也知道。

不過……她當然不會選擇擺爛。

黑暗神，光明神和加莫能在腐化中撐到現在，無非是因為超強的恢複力。

這個恢複力同樣建立在消耗上，他們至今沒有消散，不過是在與腐化和恢複間達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

然而這個平衡是不穩定的，最終腐化會占據上風，直到被消耗的能量填補完整，達到最後的平衡。

去往神聖帝國王城的路上時，惡魔心裏隐約有了一個想法，但她還需要一點幫助。

米德加德東部  神聖帝國東部沿海  德蘭行省  卡拉地區

卡拉，在米德加德舊時候的語言裏是風暴與潮汐之□□字。

這裏是艾莉森的故鄉，位于帝國東部沿海，得天獨厚的海灣和曲折的海岸線使這裏成為了天然的海港，又因為海流的關系使得這裏漁業發達，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鹹濕味道，那是海風将晾曬的魚和海水的味道吹向了大陸。

海洋的味道，幾乎每個住在海邊小鎮的人身上都會有的味道，尤其是在漁民身上。

有記憶起，艾莉森就生活在漁船上，這股海風的味道她再熟悉不過。

熾熱的陽光，晃晃蕩蕩的漁船，永遠晾不幹淨的漁網，金黃沙灘上的海鹽晶體，和那些五顏六色的貝殼構成了少女對于童年全部的回憶。

任何人來到了卡拉，都會覺得這裏是一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地方，會被這裏的繁華和淳樸所感染吧。

一開始艾莉森也是這麽想的。

直到聖騎士來到這裏，檢測出她擁有木屬性的魔法。

那個時候艾莉森才恍然大悟，啊，原來她是那麽向往陸地。

是的，她讨厭海水。

卡拉是很美，但她不喜歡。

她讨厭帶走她父親的波濤洶湧神秘莫測的大海，讨厭每年有兩個月都一直濕漉漉的被子，那個時候她腿上的關節還會隐隐作痛，她厭惡自己被烈日曬紅的皮膚，也不喜歡身上那股帶着海水味道的鹹濕。

所以和聖騎士走的時候，她走的毫無留戀，甚至沒有和母親好好道別。

她想，她終于能擺脫這個地方了。

聖院裏的一切也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美好，鄙視鏈存在于聖院的各個角落，貴族瞧不起平民，只會認為他們是運氣好，就算拼命學習，那點微弱的魔力也比不上貴族的世代傳承。

但是沒關系，艾莉森想，這些都不是問題，既然有機會來到聖院，她就一定能做點什麽。

去食堂進食的時候她會偷聽那些聖院裏最漂亮的女孩子的那些護膚技巧，在完成學業時拼命打工賺錢，憑借自己優秀的成績為教授們打下手賺取報酬，又通過自己優秀的人際交往能力成功成為聖院裏平民孩子們的領頭，甚至吃飯走路還不忘看書學習。

莉亞娜來到聖院的第一天，她就打聽到這個孩子是從偏遠的邊境來的，身上帶着光明魔法，來的第一天就被整個帝國最尊貴的人看上，帶回去親自己教導。

明明都一樣從塵埃裏出來，為什麽莉亞娜的命這麽好？因為她那頭漂亮的金發？因為她單純無辜會讨好人的眼神？

有時候這樣陰暗的想法會偷偷地冒出來，又很快被艾莉森掐滅。

不一樣，她不是那種會去嫉妒別人的人，想要知道她為什麽比自己優秀，那為什麽不去試着結交呢？

懷着這樣的想法，于是就有了後面的事情。

後來艾莉森發現莉亞娜并非她想的那樣，莉亞娜比她勇敢，卻又意外地很單純，有時候艾莉森也搞不懂她究竟是有點呆還是其實就是懶，這個嚴肅的聖院對莉亞娜來說或許還不如她自家的後院。

或許，也有皇太子替她撐腰的原因。

真好啊，艾莉森有時候也會這樣感嘆，如果她也有一個像皇太子這樣，只守護自己的天使該有多好啊……這樣的夢有時候會持續一整晚，第二天夢醒了，她會告訴自己這沒有用，自己的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裏。

因為像她這樣的人，是不配有天使眷顧的。

可當真正的天使從天而降時，她的內心還是不可避免地動搖了。

被選為聖女候選的那一刻，艾莉森不得不承認自己很高興，就好像長久以來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她不想當聖女，但她想接近天使，只有聖女候選才有資格接近天使。

所以一開始她沒有選擇棄權，進入灰霧之森時也沒有選擇棄權，她不過是想離他更近一點、再近一點……

他金色的眼睛，清冷的嗓音，如月光般柔和的銀發，散發着聖光的羽翼，無一不令艾莉森為此着迷，甚至無數次鼓起勇氣在深夜敲響他的房間門，忐忑地問一些她在課堂上早就掌握了的知識。

天使明知如此，卻并未拒絕她。

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有不一樣的想法呢？

艾莉森不敢去想。

她坐在山崖上，望着遠處一望無際的碧藍大海，鹹濕的海風和記憶裏的沒有多大區別，海鳥在沙灘上覓食，朝霞映紅了遠處的海水，雙月的輪廓淡了下去，山下的海灣裏漁船正準備今天的出海，船夫們的吆喝聲，拉纖的號子聲順着海風清晰地傳到了這一處僻靜的角落。

平靜，安寧，卻又繁華。

明明離得很近，事到如今艾莉森心裏卻又有種無端的恐懼。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固執又叛逆的漁女，這兩年過去也不知道還有幾個人認得她，她見到媽媽之後又要說些什麽呢？

所謂的近鄉情怯，大概就是艾莉森現在的狀态。

她狠狠揉了揉眼睛，那股刺痛的感覺才漸漸消散。

烏列爾說得沒錯，她的身體的确是在好轉，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在那樣的噩夢下堅持多久。

“不是說想回去看看嗎？已經天亮了。”身後傳來天使的聲音。

艾莉森轉過頭，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他的手上出現了兩枚貝殼，是新撬開的，雪白的蚌肉還在顫動着。

他把手上的東西遞給艾莉森，艾莉森在感動之餘，硬生生把“這個其實不能做早飯”這句話咽了回去。

“謝謝您，烏列爾大人。”

新鮮蚌肉的味道和記憶裏一樣，帶着海水的鹹味，她以前厭惡極了這樣的味道，總覺得夢裏都有這股若有若無的腥味，然而到現在她卻一點也不讨厭了。

天使沒有說話，沉默地看着她吃了下去。

“實際上，我有點害怕，”在天使的注視下，艾莉森還是支支吾吾地開口道，“人類是不是很奇怪，在長久地離開故鄉後，再次回到家鄉時，發現一切都變得陌生了，沒有熟悉的事物，以前的夥伴都各奔東西，甚至連口音都會被認為是外鄉人……您作為天使，有過離開天堂很久的經歷嗎？在那之後回到天國時又是懷帶着怎樣的想法呢？嗯——抱歉這麽問，我就是……有點奇怪，天使是不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的對吧？”

她說着說着，好像真的有那麽回事一樣，眼眶又濕了。

又哭了。

烏列爾的直腦筋大概永遠無法理解人類的想法，不同于加百列那樣的天使，因為“審判”的職能，身為神的行刑官，他天生缺少共情能力，這對行刑官來說是優勢，意味着他不會有多餘的情緒，能夠做到最理智最冷靜地處理那些異教徒，同樣也不會因為滿手血腥而心态失衡。

就像現在，他不理解艾莉森的難過從何而來，也不理解她為什麽明明家近在眼前卻還是會哭泣。

但這不妨礙他想去安慰她。

他想到了，便就這麽做了。

天使骨節分明的蒼白大手輕輕撫上少女的發頂，在她驚訝的目光下，于她頭頂輕輕印下一吻。

“神賜福于你，賜予你回到家鄉的勇氣。”

他不是負責祝福的天使，卻想讓她好起來，僅此而已。

艾莉森花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烏列爾大人，”少女讷讷地開口，最後在天使金色眼瞳的注視下，緩緩低下滾燙的臉頰，“我知道了，感謝您。”

小鎮依山而建，艾莉森的家在最靠近海灣的那一頭。

遠遠地，就有人認出了艾莉森，艾莉森還沒來得及打招呼，那位認出來艾莉森的大媽的大嗓門就到了——

“梅根太太，你家女兒帶着聖城裏交的男朋友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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