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更)
第二十六章 (一更)
季初坐在馬車上, 扶着車窗,手腕的白玉手镯叮當作響,望着越來越遠的平京城門, 結結實實松了一口氣。從此, 天高海闊,她和平京城中高貴的聶世子再無一絲一毫的關系。
思及最後她還是用了不入流的手段在聶衡之的湯藥裏面下了安眠的藥物,季初在心中默默說了一句抱歉。男人自傷的舉動實在吓到了她, 背後透出的瘋狂與偏執也讓她不敢待在他的身邊。
人心本貪, 聶衡之尤善得寸進尺, 季初知道她只要往後退一步, 聶衡之緊接着就能往前逼上百步。所以,她不僅不能退步,還要往前進一步, 直接利落地藥倒聶衡之, 再靠着定國公的不喜成功離開平京城。
好在,這一次她做對了。
至于聶衡之清醒過來如何地暴怒不甘, 季初并未放在心上。一來, 他醒來的時候自己早就離了平京城百裏遠,他追趕不及;二來,他身上有傷,定國公不會讓他繼續胡鬧下去;三來平京城距離潞州千裏之遙, 聶衡之身上背着金吾衛的職責, 脫身不得。
想到這裏,她收回目光, 緩緩地露出一個不太明顯的笑容。
“夫人, 您這麽快就離開, 可是吓到奴婢了。奴婢連吃食都沒備好, 匆匆只帶了些糕點,路途上餓着您了可怎麽是好。”馬車裏面的另一邊,雙青拿出幾塊點心,小聲地抱怨。
“是餓着我還是餓着你啊?以後喚我娘子吧,季娘子可比勞什子的夫人好聽多了。”季初放松了身體,任憑如緞的長發垂在胸前,撚起一塊點心小口小口吃着,翹唇說笑了一句後囑咐婢女改口,白皙的臉上多了幾分鮮活。
聞言,雙青眨了眨眼睛多看了姿态慵懶的娘子一眼,不太明顯地舒了一口氣,“娘子,您總算正常了,您不知道前些日子在國公府的時候,奴婢老是覺得您像是個假人一般。”
她和季初感情很好,說話也毫無顧忌,再加上她是個話唠,自是有什麽說什麽,一時間馬車裏面淨是她的話了。
一會兒說之前的娘子有些奇怪還有些陌生,一會兒又說這段時間娘子對什麽都是淡淡的,笑容很淡怒氣也很淡,根本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人。
季初聽着婢女的抱怨,不自覺地放慢了咀嚼的動作,目光有些涼。那是因為隔了數年的時間,她對國公府的所有人都只剩下了厭煩,所以不得不用溫和的假面來掩飾自己的不耐煩。
不過,從頭到尾只有身邊的雙青看清了她的敷衍淡漠,季初輕笑了一聲,這不正是說明了她嫁給聶衡之三年,定國公府中的人包括奴仆都未将她當做一回事兒嗎?
“娘子,我們真能回去潞州嗎?世子他會不會還來阻攔?”想起上一次的出走未遂,雙青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她總覺得現在坐在馬車上有些飄飄渺渺不現實的感覺。
仿佛下一刻世子就會帶着大批的人馬突然出現在她們面前,大怒攔住她們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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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眼目睹了李氏身邊的婆子被打死,表姑娘白氏被折斷手指,穩婆被掐斷脖子……婢女很是畏懼如今的定國公世子,即便離了平京城一顆心還是提着的。
她擔心世子追上來,會對娘子也施以刑罰。
“不會的,這一次我們一定能穩穩當當到達潞州。”季初安撫婢女,語氣自信滿滿,那藥她足足放了兩粒,聶衡之醒來起碼是七八個時辰之後了。
然而她話音剛落,不緩不慢行駛的馬車就驟然停了下來,由于慣性地沖擊,季初手中的糕點直接落下來,碎的不成樣子。
雙青臉色大變,嗫嗫地動了動嘴唇,不會是世子追上來了吧?她這個烏鴉嘴,該打!
季初心跳也快了一瞬,不過她比雙青穩得住,直接打開了馬車的車窗,探頭往後望去。只見一支陣勢浩大的車隊追上了她們,速度極快,她的呼吸頓了一下,目光緊緊地盯着車隊打頭的那輛馬車。
恰時,定國公吩咐送她離開平京城的護衛首領從後面打馬過來,季初不敢置信地朝他望過去。
護衛首領為何會停下?莫非是聶衡之真的清醒追過來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有何種理由能讓定國公府的護衛停下來。
她的臉色有點點灰敗,手指頭死死地抓着車窗,骨節泛白。
“夫人,身後那支車隊說是受了您所托,将一路護送您,不知可有此事?”事實上,護衛首領被攔下的時候也是一頭霧水,公爺只是吩咐他護送世子夫人離京,并未說起還有另一支隊伍的存在。
聞言,季初手指頭慢慢松開車窗,急促地喘了幾下,并不是聶世子追上來,極好極好。
緊接着她又聽到護衛首領言車隊的領頭人池家大公子求見,眼中閃過一抹驚喜,急聲道,“的确有此事,快請大公子過來。”
原來是池家人,也幸好是池家人!
池家大公子池嚴身着一襲藍色錦袍,外罩同色團花紋鑲灰鼠毛的披風,牽着馬過來,看到從馬車上下來的女子,笑容爽朗,拱手道,“季娘子,恭喜你得償所願,受你所托,池某來的不算晚吧。”
何止是不算晚,他這個時候到來時機剛剛好,季初對這位池大公子的好感一直很高,聞言感激地朝他笑笑。
并非是季初惡意揣測定國公,單他那日刻意誤導她憎恨聶衡之,她就不能完完全全地信任他。定國公府的人護送她,也算是掌握了她的行蹤。如今她一介無權無勢的孤女,定國公要是暗中下手除去她,可謂是神不知鬼不覺。
所以,她無比歡喜也無比感激池家人此時的到來,正好為她解了心中的隐憂。
“池家乃是我季家世交,你回去禀報國公爺我已安然離開平京城,有池家人護送,我定能平安到達潞州。”季初三言兩語地向護衛首領說了這支車隊的由來,直言不諱地請他們回京。
左右她已經不是定國公府的世子夫人了,定國公也只是交待了送她離京,她猜測這些人不會拒絕。畢竟潞州實在太遠了,他們恐怕也不願離定國公府太長時間。
果然,聽了她的解釋,護衛首領只是沉吟了片刻就撤了人馬回京複命,走之前他沒有絲毫猶豫,足見定國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季初離開,并不在乎她的安危。
看着定國公府的人走遠,季初愈加放松,終于,她和定國公府的所有人都沒有關系了。
“大公子是如何知曉我今日從定國公府離開呢?”季初與池家大公子池嚴交談,眉眼間帶了些好奇,上一次是她提前請求了池家,這一次走的極為倉促,就連她身邊的貼身婢女都不知道。
想到上一次,她的語氣還頗有點不好意思,那次不僅讓池家白忙活一場,還讓池嚴受了聶衡之的一番羞辱。
“不瞞季娘子,自前些日子你被定國公世子強行帶走,我與父親都十分擔憂你的安全。昔日季尚書救我全家與水火之中,這個大恩我們池家沒齒難忘。所以,我就想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私下派了一個小厮偷偷地盯着定國公的動向。今日他一禀報有數輛馬車出了定國公府,我便猜許是季娘子,于是迅速整頓車馬追了上來。走之前禀明了父親,他交待我一定要将季娘子穩穩當當送回潞州祖地。”池嚴許是看出了她那番不好意思,善解人意地提了當年季父的大恩,表示送她離京和季父對池家相比微不足道。
“父親在天之靈若是知道池家對我的相助,一定很欣慰當日沒有看錯人。”比起平京城那些故舊的緘口不言,池家的所為不僅真誠而且仁義,季初心生感慨,含笑對着池嚴,“那這一路就勞煩大公子了,往後池家若有需要的地方,也請告訴我,我定盡力而為。”
季初無比鄭重地許下了這句承諾,高大俊朗的男子眸光微動,欣然點頭。
此時的池嚴并未将這句承諾看得過重,畢竟季尚書已經去世多日,他不會想到日後正是女子這句話救了整個池家,也救了他自己。
車隊重新上了路,有池家人護送,季初徹徹底底安了心,躺在平穩的馬車裏面,漸漸地沉入了夢鄉。
這一次,她做了一個罕見的美夢,她夢見父母相偕而站,欣慰地笑着目送她離開,她同樣夢到潞州城中寬袍青衣的男子含笑朝她招手,語氣溫柔地喊着阿初……
***
小小的池家車隊其樂融融,熱鬧無比,偌大的定國公府卻像是被寂靜的黑夜籠罩,人人心驚膽戰屏氣噤聲,唯恐驚擾了東院裏面性情大變正在沉睡的世子。
晨起,國公爺下令派人圍了世子和世子夫人居住的東院,以雷霆之勢将東院貼身服侍世子的人全部關了起來。
本以為國公爺是對世子不滿,可接下來數十人匆匆地拉了世子夫人的嫁妝離開,又幾乎清空了東院屬于世子夫人的所有物件。
下人們才恍然大悟,國公爺是不喜世子夫人季氏,要将她趕出定國公府去。他們猜想,可能國公爺認為府中近日來的紛紛擾擾的源頭在于世子夫人不滿世子納貴妾,将所有事情怪罪到世子夫人的頭上,所以才狠下決心要世子夫人離府。
至于為何要将辛嬷嬷仲總管等人關起來,理應是防着他們驚擾世子,阻擾國公爺趕季氏出府的舉動。
國公爺此舉下人們不敢置哙,可他們紛紛在心中嘆了一句造孽啊。
如今府中誰人不知自世子在圍場受傷以來就對世子夫人百般依賴順從,不僅從未提過納妾一事,反而還因為表姑娘動了夫人的梅花樹大發雷霆折斷了她的手指,對二爺和二夫人也毫不手軟。
尤其這幾日,據在東院伺候的下人言世子對世子夫人愛重異常,一刻不見到世子夫人就要派人去尋……這個節骨眼,國公爺突然将世子夫人趕出府,世子醒來後定國公府怕是會迎來一場大動蕩。
為此,所有的下人都提着心吊着膽,腳步聲甚至也不敢高一些。
中午的時候,護衛首領回府向定國公複命,感知到周圍人的小心翼翼,不免也放輕了手腳的動作。
“池家人護送?看來季氏自己也不是毫無打算,如此那就罷了。”定國公在得知季初給那個孽子下了安神藥後臉色就不大好看,此時得知她早有安排,不免冷笑一聲。
虧得那個孽子為了季家的一檔子破事差點丢了性命,季氏可是急不可耐地要離開他,不僅早做了安排,還動了手段給他下藥。
若是單純地換個身份,定國公可能會贊許季初的幹淨利落,但不管怎麽說,他還是聶衡之的父親。季氏如此對他的兒子,雖然随了他的本意,但定國公心中還是有幾分膈應。
“暫且退下,季氏的事情以後不必過問了。”定國公揮揮手,想了想又讓人喚了聶錦之過來。長子被封世子,日後十有八-九要繼承定國公府,李氏已死,聶錦之孤身一人又和長子有仇怨,定國公不得不為這個兒子早做些打算。
至于三子聶茂之,小妾生的庶子,定國公從來都是忽略他,只想着供他錦衣華服娶個家世還不錯的妻子就罷了。
他萬萬沒想到就是這個存在感低的庶子得知了聶錦之被叫到書房後,心下起了別的心思打亂了他的盤算。
本來嗎,聶衡之是嫡長子被封為世子理所當然,聶錦之雖然不是世子但嫡出身份也注定他要比聶茂之受國公看重,聶茂之也沒覺得自己是個小透明委屈了。
可李氏給長兄下毒,謀害長兄生母被一一揭穿後,聶茂之就不這麽想了。一個罪婦的兒子,有什麽資格比他這個良妾所出的兒子得父親看重,在他看來父親封了東院不只為了趕走長嫂還在為聶錦之出氣。甚至,父親有了廢長兄立聶錦之為世子的心思!
他眼睛一轉,決定站在長兄這邊,畢竟往日長兄和長嫂對他還不錯,反正是比李氏、聶錦之和陳氏好多了。
“走,去東院看望長兄。”告知長兄父親的所為,向長兄讨一份人情,日後他在府中就有了長兄這個後盾。
不得不說,聶茂之打算的時機很好,定國公在書房見次子吩咐了不準任何人打擾,他不動聲色地跑到東院,下人們因為他的身份也不太敢攔他。
說來,世子夫人已經離開定國公府了,公爺的目的已經達到,他們沒有理由拒絕三公子看望世子。
于是,聶茂之成功進去了聶衡之的寝室,看到沉睡不醒的長兄,一咬牙命人準備了一盆冷水,迎頭潑了上去。
一盆冷水澆頭,在聶茂之忐忑不安的目光中,容色豔麗的男子慢慢睜開了眼睛,濃密挺翹的眼睫毛上挂着冰冷的水珠。
“兄長,您可算醒了,您不知道今日清晨父親将長嫂趕出府去了!”迎着長兄冷漠的目光,聶茂之來不及為這一盆冷水告罪,急聲将今日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他并不知道聶衡之之所以沉睡不醒是被季初下了安神的藥,只以為一切都是父親定國公做的安排。
随着他話音落下,聶茂之發現長兄的眼神驟然淩厲陰冷,渾身的戾氣駭得他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長嫂她,她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父親下令将您身邊服侍的下人都關起來了,我怕長嫂在外不穩妥,這才冒着風險急着告知兄長您。”
聶衡之的身上淅淅瀝瀝地滴着冷水,目光所及小幾上的藥碗,暴怒掃在地上,藥碗摔的粉碎。季初她竟然敢在他的藥碗裏面下藥迷昏他,她竟然趁着他昏睡就此離開,她竟然連他的傷勢也不顧了!
他讨好她,對她溫順聽她的話,信任地将衣食住行全部交給她,結果她還是毫不猶豫地離開他,甚至用了她向來不屑的陰私手段。
她該有,多麽讨厭他啊。聶衡之扯着嘴角,胸膛劇烈起伏,何謂從極樂世界一朝堕入深不見底的地獄,這便是了。
“兄長,您莫要動氣,父親,父親不會害長嫂的性命。如今才走了半日,您肯定能将她尋回來的。”看着咬牙切齒如同一頭暴怒獅子的長兄,聶茂之趕忙出言安慰。
“是該尋回來。”聶衡之咬着牙根一字一句地說道,狹長的鳳眸中閃着森戾的光,看上去無比可怖。
包括直面他的聶茂之,無人發現男子的眼角流下的不止是被潑的冷水,也無人察覺他不住顫抖的手掌背後不止有憤怒還藏着濃重的委屈與脆弱。
明明他向女子解釋了季父身死的原因,明明他向女子承諾了要為她父母報仇,明明他在學着收斂脾氣給她愛重讨她的歡心。
她為什麽就不肯再等等自己……好,她不肯給自己時間,那他就逼着她,迫着她給!
“你去傳信衛長意,讓他到定國公府來。”
“這是調動金吾衛的令牌,交給他,他知道該做什麽。”
……
季初這一日過的十分舒心,上輩子她因為聶世子傷心一路渾渾噩噩,如今她心情不錯,非但沒有惡心暈車,還在睡飽了一覺後極有興致地騎馬與池家大公子同行。
池家是商戶沒那麽多規矩,此時又在城外,季初連幕笠都未帶,坐在高高的馬上,烏黑柔順的頭發随着清風微動,貼在瑩白的肌膚上,看得身邊的池嚴有些許失神。
就連貼身婢女雙青也一臉不可思議地望着她,娘子生于書香世家,何時學會了騎馬。
“有一日見聶世子騎馬一時好奇,就學會了騎馬。”季初看出了他們的驚訝,含糊地解釋了一句讓他們以為是聶衡之教的她。
事實上,聶衡之有些日子的确教了她騎馬,奈何他不舍得他的愛馬被季初糟蹋,季初稍微跑的快了些,他就臉色大變地制住馬,順便惡劣地壓着她在馬背上做些難以啓齒的事……
後來,季初就沒再騎過馬,她如今之所以熟練,是因為上輩子在潞州沈聽松的教導。他教授給季初訣竅,不耐其煩地鼓勵她,慢慢地季初就學會了騎馬,甚至騎術相當不錯。
“原來如此。”提到定國公世子,池嚴識趣地不再開口,只是面帶欣賞地看着女子在夕陽下策馬狂奔,看着她肆無忌憚地開懷大笑,看着她飄飛的發絲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度。
“天色暗了,前面不遠就有一家驿站,我們腳程快些,今夜留宿在那裏。”他朗聲吩咐了一句,夾緊馬腹,順着女子的方向而去。
前面不遠處,果真立着一座還算寬敞的驿站,可能是因為靠近平京城,驿站的布置也還算幹淨雅致。
日暮将落的時候,季初利落地下了馬,同池嚴一起走進驿站,今夜他們将歇在這裏。
與此同時,一隊氣勢森嚴的金吾衛在城門将落之前騎着馬狂奔出城,為首的是兩個容貌不凡的高大男子,一人朱袍冷面姿色非凡,一人形狀風流姿态飄逸。
“金吾衛出動,這是要生大事了?”守城的士兵驚惶對視,金吾衛可不得了,每一個都是精兵可敵百人!
“沒看到有一人着了大理寺的冠袍帶履嗎?定是查探疑案捉拿兇犯去了。”老兵洋洋得意地拍了拍一人的肩膀,小崽子,眼力還要練練。
“看來那定是一個窮兇惡極的罪犯。”一人小聲嘀咕,聲音很快就散在了寂靜的夜中。
驿站中,季初安然入睡,并不知她已成了幾人口中不得了的兇犯,也不知追兵連夜奔波剛好在黎明她睜開眼的時候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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