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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他從來不知道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他死了, 他怎麽會死?是誰害的他?季初為什麽不告訴他?
聶衡之嗬嗬地喘着粗氣,踉跄着俯下身,兩只大手緊緊地握着女子的肩膀, “季初, 你不能因為池家那個野男人騙我,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我怎麽可能不知道?”
“告訴我,你是在騙我!”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女子, 銳利的目光在她臉上一遍遍地掃過, 企圖找出她在說謊的證據。
他和季初成婚三年, 從來沒聽過她懷過身孕, 他聶衡之的孩子又怎麽會死?定是女子騙他!一定是季初騙他!
他強裝着鎮定目光兇狠,可握着季初肩膀的力道越來越大,洶湧而至的恐慌和驚痛幾乎将他淹沒。
季初說是他留下了孩子的一條命, 什麽意思?
“聶世子你知道的, 我蠢笨無比,怎麽敢在你面前撒謊。”季初撕扯着遺忘在記憶深處的傷疤, 臉上帶着微微的笑意, 語氣飄渺,“聶世子還記得我身邊另一個陪嫁的婢女單紅嗎?也許世子貴人多忘事,不記得了。那日,你大怒說她勾引你, 一腳踹的她吐了心頭血。”
她邊說邊艱難地伸手在聶衡之的心口那裏按了一下, 又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就是這裏的血, 吐了好大一口, 我走過去的時候裙擺都浸濕了。暗紅色的血, 怎麽洗都洗不幹淨。”
怎麽洗都洗不幹淨的血, 還有婢女永遠回不來的命。
單紅的死一直是季初的噩夢,曾經她和雙青一樣都是季初親近信任的人。在季初剛嫁進定國公府受到冷落忽視的時候,是愛笑樂觀的單紅每日變着花樣地哄她開心。然後,在她嫁給聶衡之的第二年,單紅被聶衡之冠以勾引他的罪名一腳傷了身體,無奈被季初送去了溫泉莊子休養,兩個月後她死了。
季初尤記得趕到莊子見她的最後一面。圓臉活潑的婢女,像是秋日的花朵迅速地枯敗,看到季初,她眼中充滿了濃重的怨恨和不甘,或許還有委屈和後悔。過于複雜的情緒讓她對着季初又哭又笑,也讓她最後一刻拼着力氣詛咒季初和聶衡之,詛咒他們不得好死,詛咒他們終要為她賠一條命……
季初的陪嫁婢女,勾引他……聶衡之的腦海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面色一沉咬牙道,“她故意勾引,背主下,賤,死不足惜,你居然因為她怪我!”
那個婢女趁着季初沉睡的時候,不要臉地在他沐浴的時候跑進來,還故意脫*衣服惡心兮兮地說請他憐惜,不是勾引是什麽?不是背主是什麽?
他狠狠懲戒那個婢女理所當然,季初憑什麽怪他!
聞言,季初猛地擡頭看他,目光利如刀劍,“是她莫名其妙勾引你,還是世子你故意在她面前做出輕佻的舉動,讓她動心讓她誤解?畢竟世子不僅私下對着她笑,還親口誇贊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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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單紅固執地一遍遍對季初說不怪她,是世子喜歡她,她沒有故意勾引世子。然後,她又同情地和季初說世子一點都不喜歡她這個世子夫人。
上輩子,季初逃避這句話透露出的可能,一直自欺欺人掩耳盜鈴,很快父母重病,她就将這件事暫且埋在心裏。而在她和離回到潞州後,偶然有一日提起單紅,雙青吞吞吐吐地告訴她,有一段時日世子對單紅的态度很好,不僅和顏悅色還誇過一句單紅比她這個平淡蠢笨的世子夫人強多了……
女子的話一出,聶衡之的臉色微變。那個時候,他剛剛發覺自己對季初上了心,卻死活不願意相信,嫌棄她但又忍不住接近她,親密過後又更加不能接受自己居然看上一個容貌平平性子也乏味的女子。
一小段時日裏面,他矛盾不已,強迫自己對季初态度惡劣,當發覺情不自禁想對她好的時候就刻意将對她的情緒移到別的人身上。
可他也不過是說了幾句态度溫和的話給了幾個勉勉強強的笑容,那婢女居然誤解他對她動心,簡直可笑!
他冷臉反駁,季初卻咬唇打斷了他的話,目光冰冷。
“聶世子,是你先給了她幻想。”
單紅雖然愛笑但是個性子極為要強的人,吐了心頭血後身體虛弱,再加上羞憤怨恨,不出兩個月就到了生命的盡頭。
單紅死後季初一直精神恍惚心情郁郁,身體也有些不适,也是因此她忽略了腹中的變化。
直到她在門外聽到聶衡之嫌惡的話,繼而流産。季初想可能這也應了單紅臨死前的詛咒,賠一條命給她。
聶衡之繃着臉不言,在他看來,那婢女背主死得其所。
“世子是不是在想一個婢女的死和我腹中的孩子有什麽關系?”季初冷漠地看他,一字一句地将單紅臨死前說的話複述一遍,包括她飽含怨恨的詛咒。
“她說世子厭惡我,果然那日我從尚書府回來就聽到世子對他人說,我是世子不情不願娶回家的女子,也是世子用來取樂的玩物。”
季初漠然一笑,聶衡之臉色大變,握着她的手骨節泛白。
“孩子,就是在那天沒的呀,我不願惹病中的父母傷心,也不願,讓自己活的像個笑話。瞞着所有人,世子當然不知道啊。”她的笑含諷帶刺,聶衡之臉色慘白,忽然手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松開了她的肩膀。
那日,他的确那麽說了。屋中,衛長意和兩名金吾衛副将都在,其中一個副将袁興是陛下的人。聶衡之因為季家的事心下煩躁又不得不應對袁興,說出的話五分真五分假……
他想起了那段時間季初的傷心與疏離,可他以為是她忙着照顧父母忽視了他,并為此不滿。
卻沒想到他們的孩子沒了,就那麽匆匆地沒了。
原來他真的有過一個孩子,聶衡之一雙鳳眸赤紅,渾身的血液凝結,他的孩子因為他的舉動,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死了。
“其實那時我就該和世子和離了,可我不甘心,裝作自己忘了單紅和孩子的死,下,賤地繼續做定國公府的世子夫人,連一個妓,子都不如。”季初眼眶泛紅,語中是對從前那個自己深深地厭棄。從前那個季初為了一眼鐘情的男子生生地将自己的傲骨全給折了,換來的是他的隐瞞,是他随手扔下的和離書。
妓,子!她居然說自己不如一個妓,子!聶衡之忽然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每個地方都在痛,劇痛讓他呼吸不上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氣。
“世子,我不想再繼續下,賤了,我失去了婢女失去了孩子失去了驕傲。你就高擡貴手,莫要糾纏了。父親的死雖然和你有關,但季家能保全下來我也感激你,照料你這些日子就當是還了。日後,你我形同陌路,見面不識。”季初決絕地扔下了話,頭也不回地離去,從樓梯下來。
聶衡之慘白着臉搖搖欲墜,沒有攔她。
樓下鴉雀無聲,衆人隐隐約約像是聽到了一些字眼,但又仿佛什麽都不明白。可緊接着樓上轟然的一聲重擊讓他們變了臉,衛長意掠過季初上樓看到狠狠摔在地上的高大男子,心中大亂。
“衡之,你的傷勢如何?”衛長意急忙扶起他,看他痛不欲生目眦俱裂的模樣,一顆心涼的徹底。
完了,聶衡之算是完了。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放人,讓她走。”勉強站起身的男子雙目通紅,死死咬着牙,一波又一波的劇痛襲來,他耗費了所有的力氣才說出了這句話。
放女子離開的話。
衛長意心頭狂跳,金吾衛副将斬斷了捆着池家人的繩子。
他們眼睜睜地看着世子夫人坐上馬車,又眼睜睜地看着在世子夫人離開後,世子幾乎連滾帶爬地狂奔到了驿站的門口,失魂落魄,欲要追上去又瞬間跌倒在地,完全沒了金吾衛統領的赫赫氣勢。
“總有辦法能讓嫂夫人回心轉意的。”衛長意不忍心看到好友這般模樣,上前寬慰他。
“回心轉意?”聶衡之先是大笑不止,而後笑着笑着淚流滿面,喃喃自語,“不可能了,她不要我了。”
在衛長意的驚呼聲中,他嘴角滲出一絲血跡,緊接着直邦邦地倒了下去。
緊緊握着的手掌帶着一種絕望。
***
“大公子,這是上好的金瘡藥,對不住,讓你受了一場毒打。”濃霧散後,季初瞧見了池嚴臉上的傷口十分抱歉。
她從坐上馬車的那刻就已經收斂好了所有悲傷怨恨的情緒,此時和池嚴說話眉眼如初神色如常。
但池嚴還是能發覺女子溫和底下湧動的濃烈情緒,他接過金瘡藥,故作爽朗地大笑,“這算什麽,娘子不知,那金吾衛副将也被我狠狠打了幾下,可也是傷到了!”
“大公子好功夫。”季初淡淡一笑,轉身回了馬車裏面。
和昨日相比,她沒了策馬的興致。
池嚴眸光微暗,眯着眼往身後消失不見的驿站瞥了一下,神色不明。
池家商隊的人劫後餘生,身上那股驚慌失措的勁兒還沒消,下意識地加快了行駛的速度。
傍晚的時候,他們出了京畿道才稍稍慢下來,狠狠地松了一口氣。
兩日的功夫,季初慢慢地調理好了心情,在她終于将聶衡之和一大堆往事抛之腦後的時候,他們一行人到了湖州。
湖州,因為靠近江南,算是這幾日旅途中比較繁華的城市了。
池嚴領着他們一行人進了湖州城,路途需要補給,他覺得季娘子也該好好休息一日。
季初坐在馬車裏面,隔着車窗看着往來的人群聽着熱鬧的說笑聲,如釋重負地露出一個笑容,白皙的肌膚上小梨渦很顯眼。
“娘子,這湖州城真不錯,我看比平京城都不差!”雙青有些興奮,世子放她們離開,她們逃出生天了,日後什麽都不用怕了。
此時,為了讓娘子高興,對着湖州城是大誇特誇。
奈何,雙青生來可能真的有些烏鴉嘴的屬性,她的話還不到一刻鐘就被打了臉。
馬車停在湖州城最大的一處酒樓,季初和池嚴等人還未走進酒樓就被幾個身着皂服的男子攔住了。
他們身上都配着刀,目光倨傲,看上去一副不好惹的樣子。季初蹙眉不解,他們才進入湖州城,和其他人沒有任何交集,這些人攔着他們做什麽。
然而,還沒等她開口,池嚴就含笑同這幾人見禮,動作熟練地從袖中掏出一疊銀票,“請幾位喝酒,也多謝知州大人保我們人車平安。”
為首的男子接過銀票,手指撚了撚厚度,滿意地點點頭,“進去吧,有知州大人在,你們在湖州城定能平安。”
話罷,他們就傲慢地揚手離去,一副趾高氣昂官大爺的模樣。
季初驚愕地看了好幾眼,池嚴看出了她的疑惑低聲為她解釋,“我們若不交銀票,若是遇到了匪盜,這些官吏非但不過問,可能還會趁機扣留我們的財物。這些銀票是買我們這兩日平安的錢。”
“他們,便是那些匪盜吧。”季初呼吸一窒,下意識說道。
聞言,池嚴苦笑點頭,“其實方才進城的時候我們就付過一筆銀子了,想必出城的時候也要。沒辦法,這十年來都是如此,甚至變本加厲,我池家的生意也因此愈發艱難。”
官吏橫行,明目張膽地牟利,竟然已經十年了。而且天下人都習以為常,可見朝堂上無人關心。季初咋舌,而後內心複雜,亂象已生,她重來一世,還是免不了天下大亂。
如今,怕是在動,亂的邊緣了。可動,亂之下最受苦的還是百姓,想起潞州城死的成千上萬的百姓,季初的心情不免沉重了許多。
“不過,雖世道艱難,娘子若遇到了困難,池家也能幫娘子解決。”池嚴看出了女子的憂心忡忡,語氣溫和地說道。
季初聞言,默默搖了搖頭,“覆巢之下無完卵。”她希望的是有人能改變這些現狀結束亂世,可惜上輩子她到死天下也還亂着,甚至有外敵入侵中原。
話到這裏,兩人已識趣地都不再開口,接着說下去便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話了。
“一路勞頓,我們先休息。明日還要繼續趕路。”
他們也就在湖州城停留一日,天氣愈冷還是要快些趕路,萬一遇到寒氣路上就艱難了。
季初應下,一夜安眠。
次日上午,他們出城離開湖州,可沒想到臨到了城門口又撞上了一場風波。城門處,一清瘦看不清臉的男子被迫跪在地上,幾個士兵圍着他肆意毆打,張狂大笑。
“這不是施家的二公子嗎?怎麽成了這副窩囊樣子?還要跪在地上求小爺。”
“啧啧啧,誰讓他們施家沒眼力見地惹了知州大人生氣,上天也怪罪他們,轉瞬間一場火就将他們施家人燒死了,家産也燒的幹幹淨淨。往日風光的二公子大難不死,想要出城竟然都沒一個銅板,真可憐啊。二公子,來,再讓小爺打幾下,我就免了你的出城錢。”
人人都愛欺辱從天上堕入泥沼的人,畢竟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啊。
施家得罪知州被覆滅,唯一的活口施二公子被困在城中,離開湖州城只需要一錢銀子,但無奈沒一人敢幫。
“這是十兩銀,他的出城錢足夠了吧。”季初冷着臉注視着這些無賴的兵漢,從車上扔下了一塊銀子。
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最渴望的便是有人能拉一把,這是父親說過的話。季初從來都記得,故而出手相幫。
一眼望過去女子氣度尊貴,一行人據說還是京城而來,身邊高頭大馬上的男子服飾看着就價值不菲。張狂的那幾人最怕惹到貴人,撿了銀子也都立刻散了。
被毆打的面目全非的男子鄭重地朝季初行了一禮,一瘸一拐地走出城門,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說。
“怎麽這樣呢?好歹也要留下一個姓名吧,十兩銀子呢。”雙青有些不滿他的态度,開口抱怨。
“能被欺辱到這種程度的人,他此時開口又有何用?”季初垂眸又坐回了馬車裏面,忽然很想見到沈聽松,如果他在一定能明白自己的心情,還能開解自己。
可是,這個時候他不在潞州。季初也不知道他在何處。
他們一行人很快就出了湖州城的城門,車隊綿延着遠行。
而距離城門不遠的一處房舍二樓,一名眉目疏淡的男子看着遠行的馬車微微失神。
“公子,這支車隊是從平京城而來的,昨日打探了兩句,領頭人是京城池家的大公子,那名女子似乎姓季,身份不知。”他身邊一個相貌尋常的侍從低聲解釋。
“是季尚書的女兒。”男子撫了撫袖袍,語氣悵然,“季尚書去世已有一年了。”
侍從默然不語,他們也更加小心地躲藏了一年。
“潞州是個好地方。”沈聽松親手阖上窗,眉眼恬淡,他記得季尚書的祖籍在潞州。
如此,他便也去潞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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