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心結

如果說晏寧的反應十分好懂,那麽索冰雲的表現便令闵郁容難解起來。她心中忐忑,不免後悔:也許只說自己得到仙人傳授,有些望氣觀命的本事,特來泾陽投靠,索帥還更容易接受。但自己一上來便直說前世如何,實在是駭人聽聞了些,索帥想必更不願意相信自己了吧……

即便如此,自己要做到的事也不會有任何區別。闵郁容強打精神,用自己原本的女聲說道:“闵郁容才是我的真名,之前未來得及說明,還請索帥和晏大夫不要見怪。”

清澈的聲音打破了室內有些古怪的氣氛,索冰雲左手在案幾之下攥成了拳頭,心知自己應當轉回頭去應答兩句,但他唯恐自己一開口,便要說出什麽令自己後悔莫及的話來。

還好晏寧也在。

對于索冰雲因何失态,晏寧已經猜出了幾分,阿雲難得動心,做兄弟的當然要盡力幫襯才是!何況他先前的疑問,可是還沒有解決呢!于是他擺了擺手表明自己沒有介意,見“闵玉”已經将視線從阿雲那邊轉向自己這裏,他才開口問道:“呃,闵娘子?闵二娘?”

闵郁容點了點頭。

晏寧眉頭一揪,确實也有些為稱呼犯難,“好吧,今後恐怕還要打不少交道,不知闵娘子是打算就此恢複本來面目,還是接着用闵玉的身份?”他敏銳地問。

晏寧提出的問題也正是闵郁容接着想要說明的,“闵玉這個身份我還想繼續使用,在外行事,這樣便利許多……還望兩位為郁容保密。”她正色道。

索冰雲終于正過身子,鄭重向闵郁容點頭保證道:“先生放心,我也會看着阿寧的。”

聽出索冰雲的話語之中并無懷疑自己的意思,闵郁容忍不住嫣然一笑,她才哭過的眼睛仿佛還帶着盈盈水波,讓人想起将開未開的芙蓉上來回滾動的一雙露珠。

索冰雲又愣住了。

但這一次,闵郁容并未注意到他的呆怔,沒有被索冰雲懷疑的結果壓倒了一切,她一刻不停地說:“二位若是覺得在稱呼上有些不便,不如叫我之儀吧?這是我打算以闵玉的身份走動之時,給自己取的字。”

想了想,她又特意對晏寧補充道:“晏大夫若是還嫌繁瑣,直接叫我闵二就行!”

心情大好,若不是怕顯得失禮,她現在還想直接喊晏寧“晏三”呢。

“好啊!”晏寧一張嘴就想答應,他是最不耐煩繁文缛節的,但這話剛一出口,他心中便是咯噔一下,偷眼瞧了瞧索冰雲,見他還是一副愣住的樣子,晏寧才暗自長出了一口氣。看來今後要多加注意了,他在心中叮囑自己。他方才已經自己想通了先前的疑問,那就是——在自己絕不可能主動告訴她的前提下,闵二為何能夠一嘴說出自己幼年瑣事呢?

答案只有一個!晏寧在心中仰天長嘯,那就是她和索冰雲關系匪淺,都是阿雲從自己這兒知道,然後再告訴她的!

所以說,晏寧在心中已經認定了,哪怕闵二嘴裏說到上輩子只說阿雲對她有恩,半個字不提他們之間是什麽恩、什麽情,但實際上——!

嗯嗯嗯,自己真是明察秋毫,但今後确實應當再注意分寸一些,畢竟,這種事不比其他。

忍不住理了理衣襟,晏寧連忙擺出一副素昔講禮的模樣,斂容對闵郁容說:“之儀的好意本不該辭,但稱呼一事,事關禮儀體統。如果之儀不說要投效泾陽節度的話,那寧早就認了之儀這個朋友,互相叫一叫闵二、晏三也是理所應當的。不過眼下,公事在前,你我之間如何稱呼,恐怕還要你和阿雲商量定了才是。”

咦?晏三說話怎麽如此有理有節起來?闵郁容心中一奇,但也不免被他這一席話重新勾起心事,她轉回視線,見索冰雲也正看着她。她被看得臉上一熱,只道是自己還是緊張,便刻意清了清嗓子,“咳咳,晏大夫說的是。”

将心神集中在正事上,闵郁容說:“先前郁容所說,重歸朝廷一事不妥,還望索帥慎重考慮。”

哎呦,她不提,自己都險些忘記了這一茬,晏寧忽然想起先前自己打定主意要給索冰雲唱反調的事情,此時便也凝神細聽。

索冰雲知道自己不能再走神,而此事也正是他想當面見一見“闵玉”的初衷,于是他神情一肅,反問道:“先生,”兩字甫一出口,索冰雲便見闵郁容眨了眨眼,于是他回過神來,只當對面是帥府中一名普通的僚屬,改口道:“之儀以為,重歸朝廷,弊大于利?”

闵郁容點了點頭,說到這個話題,她心中不免有些沉重。她不想用太多尚未發生的事情擾亂了索帥的思路,便只是泛泛而談道:“我知道索帥心中所慮,泾陽養不起現在這許多兵,而朝廷一直缺少指揮得動的軍隊,這是件合則兩利的事。”

“但京兆之中,事情并不會如此簡單。”闵郁容嘆了口氣,她垂下眼眸,盯着案幾上棕色的紋路,“貿然卷入朝堂紛争,卻沒有在聖人身邊立得住的強援,此事會為泾陽帶來的消磨,恐怕遠超索帥現在的想象。”

索冰雲的神色也凝重起來,在心中重新計算着局勢:傅阿公一去,泾陽,或者說索家在朝中便再無分量足夠的發聲渠道,這一點缺失可能有多麽致命,确實是自己先前因為習以為常而忽視的地方……

沉吟片刻,索冰雲又問:“此事,在之儀前世是如何收場的?可是直接帶累了泾陽全軍?”

此問一出,闵郁容便知道終究沒有瞞過索帥,她只好實話實說道:“是,索帥明察,泾陽軍最後風流雲散,确實和這一決定不無關系。”

索冰雲心中一震,瞪大了眼睛,不過他對此的震驚也只維持了一瞬。

索冰雲心中自嘲地一笑,他自知不是什麽天縱之才,也不會用非人的要求逼迫自己,他曾經日思夜想,才想到将泾陽軍重歸中樞的謀劃,便自以為一舉三得了,但殊不知……

他沒有懷疑闵郁容所說的“前世”,只要一想明白自己對于朝中局勢的判斷大多來自粗淺印象,他便知道原本的謀劃絕不可行。而闵郁容口中上一世的“有負信任”雲雲,恐怕也是為了彌補自己最早的錯誤,而主動攬上身的難題吧。

不管是為了何者,此事都應當就此了結,索冰雲下定決心,他直視着闵郁容低垂的頭頂,在燈燭的映照之下,她一頭烏發在紗帽底下若隐若現,但此時索冰雲心中,再無更多聯想,只有前所未有的坦誠。他平靜地道:“之儀不必為冰雲遮掩,上一世必不是之儀的錯,而是冰雲決策有誤在先。更何況此世一切都已重來,報恩雲雲,早已無從談起,還請之儀不要再為此自責。”

自責?她明明、不,她當然一直都在自責。哪怕她早已打定主意,此世不能再拖索帥的後腿,但個念頭本身,便是在責怪自己。

但她又該如何放下?哪怕是親耳聽見索帥讓她不要自責,她也做不到。

因為他沒有經歷過,他不知道,他……

闵郁容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她發現自己在想,現在的索帥,沒有資格代替曾經的那一位,來原諒自己。

闵郁容鼻子一酸,她也不知自己在傷心些什麽,她沒有擡頭,只是忍住鼻腔之中的酸澀,嘆息一般,她的聲音幾乎不能被人聽見。“……我看見他死……我做不到。”

話音落地,阖室俱靜,反襯得窗外幽咽的風聲格外清晰。密談之前,書房中的窗扇早已關得嚴實,但還是免不了有幾絲纏綿的氣流從縫隙裏鑽進屋中,将屋角的高枝燈臺上的點點光焰吹得一陣抖動。

索冰雲不去看低頭的闵郁容,他只盯着那些跳動的光點,這是一場他沒資格參與的憑吊,哪怕被懷緬的主角也叫做索冰雲。

是“他”而非索帥,他聽得清楚明白,那麽對方便已經将自己和另一個人分開對待。他心中也不知都有些什麽滋味,但總歸沒有為另一個自己的死而傷心的部分。

泾陽軍都散了,那麽他們的“索帥”,也不可能有別的下場。

在另外兩人的百感交集之中,晏寧終于明白了索冰雲原本的謀劃,阿雲原來并非抱定了什麽迂腐的念頭,只是為了泾陽的将來找尋出路罷了!看來自己是錯怪他了。在心中連連點頭,晏寧自認絕非不敢認錯的慫貨,也不在意剛才聽聞的“噩耗”——怎麽?既然都知道哪兒錯了,改了不就死不了了?再說,行醫治病多年,要說別的也就罷了,生生死死,在晏寧看來,和清風明月、甚或是阿遷的魚幹相比,都遠沒那麽值得在意。

于是他終于将坐枰拖到這一角,在兩人的側面坐下,伸手一拍索冰雲的肩膀,也不顧他有沒有回神,便直接說道:“對不住,阿雲,是我錯怪你了,原來你沒有那個意思,白罵了你一場。你若是介意,就罵回來,我絕不回嘴。”

索冰雲思緒一斷,只好對晏寧無奈地搖了搖頭,也像是在借此抛開心中亂擾擾的種種情緒。

闵郁容也收拾心情,不願再就這個問題深想下去,她知道以現在的泾陽軍和索帥自身的處境,她此時突然冒出來的這些煩惱當真是又無稽、又無用、又——

——永遠無法挽回。

那麽今生便更不容後悔。

闵郁容擡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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