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冷眼
“将軍,您可還有什麽吩咐?”蔡隽走在段星楠身後半步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問。
聽說閹人大都脾性古怪,又因為他們的怠慢被晾在關外白等了一段時間,想來脾氣只有更難伺候的。得知神策軍的段将軍和陳公公都要親自巡一巡巒山關為來使準備的營地館驿,他和仇百秋為了誰去奉承段将軍、誰去應承陳公公,可是好好争執了一番。最後還是擎出骰子來比了一輪大小,才算是讓他得了在段将軍這一頭露臉的美差。
一想到仇百秋可能正在館驿那邊被面色陰沉的太監百般挑剔,蔡隽便覺得已巡完一圈營盤的段星楠十足面色可親起來,哪怕他除了嗯、唔之外,幾乎一言不發,令人摸不清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親自檢查過營地,段星楠這才放下心來,他終于分出一絲注意力給了此地的駐守軍官,他剛才問了什麽?是了,他問還有沒有吩咐。吩咐沒有,但總算到了泾陽,那麽自然該多了解一番泾陽軍中的內情,以備公公垂詢才是。
于是段星楠問:“泾陽軍中現在是誰主事?可是索帥之子索郎君?”
呃,一聽這一問,蔡隽竟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最近從府城和小高将軍那裏得來的消息,說是風平浪靜也好,說是波詭雲谲也可。總之他對局勢是徹底迷糊了,連這樣簡單的問題都要掂量一番才能回答。
段星楠靜靜等在原地,他猜測泾陽軍中近期不會平靜,朝廷的冊封姍姍來遲,本也有些挑撥離間、觀其自敗的意思。而魚公公的心思,他自诩也能摸着幾分——魚公公可不想早早被卷入泾陽軍中的內鬥,甚或是下場為某一方站臺。他只想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再觀勝者還留有幾分實力,才好從容選擇是否與之結盟。之前路上的種種耽擱,怕都是因此而來。
左神策軍早就和魚中尉綁在一起,段星楠對魚元振在選擇盟友上的慎重是絕對贊同的。這一路上,他們也路過了不少節度、刺史的地盤,各種奉承孝敬收了一車又一車,但真正能讓人看得上眼的一方勢力,還真是一個都沒有。
只不知這泾陽軍中,又有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人物,而至于那個人物到底是不是名字被寫在敕書之上的索冰雲,段星楠還真的半點都不在乎。
魚公公也不會在乎的,段星楠想。
想到索冰雲不過弱冠的年齡,段星楠已在心裏為他搖起頭來,但蔡隽一句話,便令他大為驚訝。只聽蔡禦侮沉吟半天,終于答道:“回将軍的話,自老帥去後,泾陽軍中一直都是郎君主事,沒聽說有過什麽變動。”
哦?段星楠轉過身來,将躬身在後的蔡隽從頭到腳好一陣打量,據他所知,泾陽軍中一向有幾個派系,只不知這位蔡營官又是哪一派的人?可是專門被派往巒山關,替索冰雲大吹法螺的?
哼,若是連這種手段都使得出來,那索冰雲怕是技止于此了,真以為魚公公會為了他火中取栗麽?段星楠心中認定,蔡隽必是索冰雲的親信,再次發問之時目的便已不同,只聽他道:“原來如此,那麽郎君想必在軍中聲威極佳吧?”
“呃,”蔡隽聞言又是一愣,他有心說幾句郎君的壞話,這都是他和高啓私下裏說慣了的,但又想到現在高将軍已經不在了,日後恐怕連小高将軍都要仰賴郎君的鼻息。于是他嘴裏一絆,改口道:“正是如此,我們郎君最是體恤兄弟,又英武過人。此次老帥故去之後,多虧了郎君穩定軍心,這才沒有出過半點亂子!”
“嗯。”段星楠在心裏點了點頭,對于泾陽軍中的內情已經有了判斷,看來索冰雲難以占據上風,此去府城,恐怕還有好一場熱鬧要看。
那麽便更要探明各派分野,才好隔岸觀火。想到這裏,段星楠當即便換上了一副和顏悅色的面龐,和官秩低他六級的蔡隽稱兄道弟起來。“蔡禦侮何必如此拘束?之前本将仿佛聽聞蔡禦侮雅號博戲?正巧本将也性耽于此,路上卻不好盡興,既已經到了泾陽地界,可非得叨擾主人家幾局、好好暢懷一次不可!不知蔡禦侮可否願意奉陪呀?”
若說是別的,蔡隽還能記得“謹慎”二字,唯有聽見“博戲”,他連娘老子都能忘在一邊。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骰子在色盆中來回滾動的叮咚聲響,蔡隽舔了舔唇,露出了此道中人都懂的欣慰神情,手腕一抖,兩枚骨骰便到了手心,他腰板一挺,拱手道:“原來段将軍也有這個瘾頭,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卑職自然要讓段将軍盡興!将軍請随我來!”
蔡隽右手一引,也不等段星楠回話,便昂首闊步,徑直向他剛出來沒多久的安樂窩方向行去了。
段星楠在他身後微微搖首,對于将這種人視為心腹的索冰雲,心中評價更低了。
……
段星楠醒眼觀醉人,幾把樗蒲下來,他便把泾陽軍現下的情形摸了個七七八八。
于是他便覺得索冰雲必死無疑。
首先,駐紮在巒山關的這一營所屬的豹騎旅,現在正權領着旅率一職的,正是泾陽軍中一位姓高的軍頭的兒子。那麽根據自己之前的判斷,那位高将軍以及他的長子,想必正是索冰雲陣營中兩員舉足輕重的大将。
而就在前幾日,府城傳來消息,那位高昭武已經死了。
據說是死于舊疾發作,但看蔡隽說起此事之時支支吾吾的樣子,其中想必還有些不便明言之處。
那位高昭武臨死之前,正當着泾陽道觀察使和泾陽軍中另一位昭武校尉的面,和索冰雲敲定了将手中兵權全盤上交的計劃。這便和段星楠之前的判斷合上了,這位高昭武高密,果然正是一位一心支持索冰雲的忠臣,也許是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索性用這種決絕的方式将籌碼全盤交到索冰雲手中。
說交兵便交兵,索定岚在泾陽軍中的人望,果然不容小觑。
在心中調高了對索冰雲實力的估計,段星楠再探聽下去又發現,這位高昭武生前,在軍中廣結善緣、名聲極好,手中又握住了整個泾陽軍中三分之一的兵力。想必正是因為他的一力幫扶,之前方才沒有鬧出半點亂子來,可現在他卻一命嗚呼了。
這位高昭武的死,也許正是索冰雲病急亂投醫的原因。
推斷到這裏,段星楠還覺得索冰雲的勝算不小,但之後他對索冰雲的看法便一路走低。
在段星楠的推測中,索冰雲繼任節度使最大的阻力,應當來自于他父親生前留下的牙兵。一朝天子一朝臣這等事,自古以來便不稀奇,想讓領着牙兵的宿将們相信還會得到同樣的重用,索冰雲可不能僅靠着空口白牙。但若是索冰雲真的拿出了種種好處,別人不說,他全心仰賴的高密高昭武可會毫無怨言?
所以段星楠是覺得索冰雲沒可能收服他父親留下的牙兵的。
既然如此,那麽在得到高密手中那一旅外營兵之後,索冰雲的下一步無非是将駐紮在外城的軍隊調進城內,好鎮住那兩位悍将,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才是。
可是事情的發展竟全然相反!
府城之中的事情蔡隽知道的不多,但他既然早早就在這巒山關鎮守,又在最近接到命令要為索冰雲向朝廷來的天使好好鼓吹一番(這應當是蔡隽直接從他直屬上司,高密之子那裏接到的密令),那麽索冰雲一定還沒有将泾陽軍上下通通收入囊中(就算沒有蔡隽等在這裏,段星楠也不會相信索冰雲能做到這一點的),于是可想而知,府城中即便不是劍拔弩張,也該是一觸即發才是。
可索冰雲現在在做什麽?他竟然在牙兵中大張旗鼓地選拔親衛!而兩位牙兵的指揮官們,竟也對這種公然削弱自己兵力的行為毫無怨言!他們不僅沒有被索冰雲激怒,反倒還幫着張羅,據說送出了好多積年執戟的老兵,何止渾不在意,簡直要披紅挂彩、敲鑼打鼓了!
蔡隽談起這些被選中的軍士,語氣之中還頗為羨慕。身為主帥親衛,待遇如何他想都想不出來!看看原本那一營親衛,中壘步兵、金弓飛騎威名何等響亮?過的可是金銀堆出來的日子,雖說他們時常要跟着老帥上戰場,但肯定也是跟在老帥身邊,中軍重地,怎麽也不會有太多危險的。
且不說蔡隽的想象有多少真實,總之段星楠是聽明白了,索冰雲興許是将親衛之位拿出來收買人心了。
飲鸩止渴,對此,段星楠在心中大搖其頭,他假假也是一軍主将,雖然從未真刀真槍拼殺過,但也是家學淵源,于帶兵之道上很有些心得體會。一味讨好手下,而不知道恩威并施,一旦主将不能滿足手底人日益龐大的胃口,他便會被手下人毫不猶豫地抛棄。
而真的會被親衛之位誘惑,令兩位牙兵将領都感到不能阻攔,那麽泾陽軍兩旅牙兵的凝聚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唉,看來這泾陽軍的內情,比想象中的還要不堪吶!
擺脫了那些搖擺不定的蛀蟲,兩位牙兵将領手中的戰力恐怕更高,與之相對的則是舉止一再失措的索冰雲,他身邊收下了一堆大爺,卻将效忠自己的力量仍舊駐紮在城牆之外。
這種時候,等朝廷天使已至的消息傳到府城,只要那兩位牙兵将領果斷一些,段星楠幾乎可以肯定,泾陽府城之中,必有一場血鬥!
等他們走到府城,恐怕只能看見索冰雲的屍體了,段星楠無所謂地想。但這樣也好,弑殺了朝廷正要冊封的節度使,新上位的無論是牙兵中的哪一位大将,在公公面前是定要将姿态放得極低的了。這對于自己和神策軍來說,自然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冷眼看着賭得興發的蔡隽,段星楠知道,在府城分出勝負之後他也不會再有好下場,于是眼前這呼盧喝雉的熱鬧便也是十足的荒唐,顯見是沒得救了。
于是段将軍又在蔡隽下注的反面壓上了自己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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