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1)
傍晚時分的長信宮越發靜谧安靜,自宮巷之間透出的斑駁光影,也只影影綽綽映出狹長紅牆。
陛下今年身體不愉,經年只住乾元宮,正因此,東西六宮皆安然。
與東六宮相距不遠的春景苑,今日倒是難得有些熱鬧。
皇後娘娘親自安排沈氏宮女侍夜,對于春景苑來說,确實是天大的事了。
申時正,春景苑膳房便已給沈輕稚準備好了晚食。
即便只是侍夜,晚食也是按定例準備的。
粥米、蒸點、冷碟皆兩樣,熱盤四樣,皆是素雅清淡飯食,并未有重菜。
沈輕稚對口味其實并非如何挑剔,她素來喜精細菜品,只要飯食做得仔細,用料新鮮,便就足夠。
今日的晚食很合沈輕稚的口味。
如此一來,她就忍不住多用了半碗八寶粥。
戚小秋不由有些緊張:“姑娘,喜日都不叫多吃的。”
沈輕稚卻沖她淺淺一笑:“無妨,太子殿下如今可沒這閑心,即便有也不成。”
如此想着,沈輕稚又回憶起曾經見過的那張清隽至極的側顏,難得的,心中竟升起可惜之感。
年輕英俊的兒郎,只看得吃不得,倒是有些惋惜。
沈輕稚心中這般想着,臉上笑意更濃,她自顧自含了一塊桂花蜜糖在口裏,任由沁甜的糖水順着喉嚨流淌而下,簡直要甜進心裏去。
重活一世,自求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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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輕稚用完了晚食,又略歇了片刻,水房就送了水過來。
今日過來伺候她的是朱興海,他這人真是舍得下裏臉,之前鬧成那般場面,如今還能舔着臉過來巴結,當真是個人物。
他笑眯眯領着錢一起過來給沈輕稚送水,邊笑道:“姑娘,咱們春景苑的言姐姐梳妝打扮是這個,剛我聽聞嬷嬷特地叮囑她,讓她好生給姑娘打扮一番,好叫姑娘光彩照人。”
這話裏話外,把純卉之前的冷眼旁觀揭了個幹淨。
沈輕稚也不惱怒,她言笑晏晏,眉宇之間皆是笑意:“如此正好,我還發愁自己不會梳頭呢。”
浴桶被安排在了對面的次間裏,除了浴桶和熱水,朱興海還額外送了各色香露,讓沈輕稚自己選。
他把殷勤拿捏得恰到好處,把該辦的事都辦完,立即便領着人退下,一刻都不多待。
沈輕稚進了對面次間簡單瞧了,很是滿意今日的準備,便對戚小秋道:“用蘇合香露吧,我喜歡這味道。”
她說的是自己喜歡,并未說太子喜好,戚小秋很是順從,安靜地上好香露,然後才過來伺候沈輕稚更衣。
待進了浴桶,溫暖的水流一波又一波拍打在身上,蒸騰的水汽裏氤氲着蘇合香,清甜優雅,不驕不躁。
沈輕稚緩緩閉上雙眸,把自己沉浸在這一片安然中。
戚小秋坐在邊上,給她仔細洗頭,手上輕輕軟軟,卻捏得人昏昏欲睡。
沈輕稚心情是極好的。
重生而來,她幾乎每一日都高高興興,從不為任何事而憂心,即便遇到困難,也會盡力籌謀,絕不會自怨自艾。
戚小秋見她面上帶笑,不由也跟着歡喜起來。
“姑娘可莫要睡了,晚上仔細懶怠。”
沈輕稚輕輕哼了一聲,聲音輕靈,笑道:“不會的,我還惦記着太子殿下的美色呢,哪裏會睡。”
這話自然只能在自家屋裏講,戚小秋抿了抿嘴唇,還是忍不住笑出聲。
“姑娘,要是叫外人聽見,可要吓得腿軟。”
沈輕稚心中搖頭,她倒是并未多言,但心中卻想:那蕭成煜如此清隽俊秀的一張臉,怎麽叫宮中上下都如此懼怕?
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罷了。
沈輕稚如此想着,對晚上的“侍寝”又多了幾分期待。
待到沐浴完,沈輕稚便把蘇合香膏慢條斯理抹在身上,然後在芬芳馥郁的香氣裏穿上了那身水紅迎春絹絲衫裙。
絹絲在她身上層層綻放,如同春日裏正将綻放的牡丹,美麗、大方、妩媚多情。
沈輕稚的屋中并沒有整面銅鏡,她只坐在自己的妝鏡前,認真看着鏡中影影綽綽的妩媚容顏。
紀言已經拎着妝奁進了卧房,她安靜候在沈輕稚身後,等戚小秋給她幹發。
沈輕稚透過銅鏡瞧她,她便沖沈輕稚溫柔一笑。
“姑娘,今日想上什麽樣的發髻?”
沈輕稚想了想,道:“就用雙環牡丹髻吧,你可會貼花黃?”
紀言道:“會的,若是要配姑娘這一身春衫,用牡丹花黃最是得宜。”
沈輕稚點頭:“好。”
說着話的工夫,戚小秋忙完,快步退開位置。
紀言拎着妝奁放到妝鏡前,放下妝奁一拉,裏面一整排大小不一的梳篦便出現在沈輕稚眼前。
她沖沈輕稚屈膝行禮,道:“姑娘大喜。”
沈輕稚笑着點頭,說:“你這行當倒是齊全。”
紀言未有多言,她手上動作很輕,卻異常利落,也瞧不清是如何動作,不多時,沈輕稚頭上的牡丹髻就有了雛形。
沈輕稚神态淡然,眉目含笑,言辭之間還透着歡喜,她這般泰然自若,倒是讓紀言頗有些敬佩。
十八歲的小宮女,第一次給皇子侍夜,卻一點都不害怕緊張,着實有些膽量。
紀言給她盤好頭發,取出之前蕭成煜命人賞賜給她的紅寶石梅花對釵,一左一右簪在發間。
待到發髻梳好,紀言才微微屈膝坐在了沈輕稚身邊的繡墩上。
沈輕稚測過神來,眉尾輕輕一擡,眼波流轉之間,春意便傾瀉而出。
千般美麗,萬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紀言被她這般的美麗震懾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不由有些羞赧:“姑娘真是美若天仙,難怪……”
難怪皇後娘娘如此中意她,指名把她賜給太子殿下,瞧如今皇後娘娘這般在乎,這位沈姑娘以後只怕位份不低。
至于能走多遠,就只看太子殿下是如何心意了。
紀言從妝奁中取出眉筆,笑道:“姑娘是遠山眉,平日裏淡妝,多是端方明麗,少有妩媚模樣,今日姑娘想要何種?”
沈輕稚卻問:“你以為呢?”
紀言心中一頓,垂下眼眸道:“我以為,姑娘的美渾然天成,自當要光彩照人。”
沈輕稚輕輕嗯了一聲,允了她的“以為”。沈輕稚本就白皙,皮膚瑩潤有光,紀言便知給她上了一層薄薄的凝膚霜,并未上□□。
掃峨眉、抹胭脂、抿朱唇,待得面妝畫完,紀言又換了一只細筆,輕聲細語:“姑娘若是信得過我,我便給姑娘畫一個眉心妝。”
不貼花黃,若是畫得美,自然更好。
沈輕稚道:“我自然信你。”
這話說得輕巧,卻讓紀言心中沒來由生起一股暖流,她道:“謝姑娘信任。”
她手中的胭脂筆又細又輕,沈輕稚只能感受到她的手在眼前翻飛,眉心處略有些冰涼之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紀言便收回了手。
她捧起妝鏡,放到了沈輕稚的面前:“姑娘請看,可喜歡?”
沈輕稚緩緩睜開眼眸,只一眼,就看到了眉間婀娜綻放的嫣紅牡丹。
她本就花顏月貌,冰肌玉骨,這朵婀娜多姿的牡丹更是襯得她明眸善睐,珠輝玉麗。
沈輕稚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後便擡頭看向紀言:“很好,多謝。”
紀言收好妝奁,沖沈輕稚屈膝行禮,然後便被戚小秋親親熱熱送了出去,當然,謝禮自是沒少給。
待到這一番忙完,也到了傍晚時分。
沈輕稚端正坐在明間主位上,身邊是明亮的宮燈,手中是新的繡繃。
她慢條斯理繡着,似不知光陰幾何。
戚小秋倒是比她緊張,她不停墊腳往外張望,似乎想要看暖轎何時才來。
沈輕稚餘光見她額上都出了汗,不由道:“莫急,酉時正暖轎才會到,待咱們一路到毓慶宮,怎麽也要戌時了。”
若蕭成煜還住在外五所,那距離春景苑當真很近,侍寝宮女坐上暖轎,不過兩刻就能到。
但毓慶宮在康壽宮之側,同春景苑隔着大殿遙遙相對,即便侍寝宮女可坐暖轎侍奉皇子,也得小半個時辰才能到。
宮裏的宮人辦事,時辰是出不了錯的。
果然,沈輕稚說完不過一刻,外面便有了聲響,一頂小轎穿過垂花門,一路來到右側廂房後院之中。
這一日過來迎沈輕稚的,是毓慶宮的一位管事姑姑。
這位姑姑長相頗為嚴厲,她長臉橫眉,看上去十分的不茍言笑。
她站在小轎前,對沈輕稚道:“給沈姑娘請安,我是毓慶宮尚寝姑姑,我姓鄭,名如,姑娘喚我鄭姑姑便是。”
她瞧着約莫十幾許的模樣,應當從小伺候蕭成煜,沈輕稚便沖她微微一笑:“姑姑安好。”
鄭如見她明豔美麗,落落大方,甚至還有些不卑不亢,不由緩了緩神色:“姑娘請上轎。”
沈輕稚進了暖轎,轎簾徐徐落下,把她禁锢在了這一方狹小的天地裏。
外面傳來一聲“起轎”,暖轎晃晃而起,搖動了沈輕稚耳畔的耳铛。
紅寶石梅花耳铛在她臉頰處輕輕一碰,一道細微的熒光閃過,那是寶石映晚霞而生的光輝。
沈輕稚的眉目被這光輝照亮,在暖轎平緩的前進中,露出一個志在必得的淺笑。
蕭成煜,我來了。
暖轎一路穿行在幾經宮闱中,沈輕稚聽不到旁的聲響,只知道戚小秋跟在轎邊,沉默陪着她一路前行。
這一路很漫長,卻也很短暫,沈輕稚仿佛只打了個盹,轎子便已緩緩落下。
沈輕稚睜開眼眸,便被溫暖的宮燈晃了眼睛。
鄭如沖她伸出手,臉上終于有了笑意:“沈姑娘,石榴殿到了,請姑娘下轎。”
沈輕稚扶住她的手,彎腰而出,雙腳穩穩踩在毓慶宮的青石板地上。
鄭如伸出手,做了個手勢:“沈姑娘,裏面請。”
沈輕稚仰頭看向宮殿之中石榴殿個大字,柔暖的宮燈照耀下,她眉心的牡丹額妝妩媚奪目,似映出了一整個春日。
沈輕稚輕聲笑了:“這便是石榴殿啊。”
————
沈輕稚已經在春景苑沐浴更衣,打扮妥當,到了石榴殿,自不必再另行梳洗。
因此,鄭如請了沈輕稚進石榴殿後,便道:“姑娘,按規矩,我得幫姑娘更衣,如有冒犯,還請姑娘海涵。”
更衣便是搜身的意思,這個早就有司衾嬷嬷教導過,沈輕稚自不會覺得冒犯。
她笑着張開雙手,道:“有勞姑姑了。”
鄭如不過看她身上是否有藥物利器,這些若都無,便不會再反複搜查。
沈輕稚全身上下都是新衣,除了頭上那一對發簪和耳上耳铛,再無旁的金玉之物,身上自是幹淨利落,絲毫不差。
鄭如仔細搜過,便退後一步:“打攪姑娘了,殿下尚在忙碌,待到殿下忙完,才回來石榴殿就寝。”
她說完便招來一名大宮女,道:“姑娘若有要事,盡管吩咐她,我便先去忙了。”
沈輕稚送她出門,石榴殿随即合上,只留一室安靜。
戚小秋上前扶住沈輕稚的手,扶着她在明間落座。
石榴殿有上下兩層,一樓為明間、雅室、暖閣和寝殿,二樓有琴室、露臺和另一間寝殿。
皇太子名下的毓慶宮若比長信宮,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但若比之尋常王府,卻也更顯精致威儀。
沈輕稚落座之後,那個大宮女便上前來,屈膝行禮:“沈姑娘,我是鄭如姑姑手下聽令大宮女,我姓姚,名朝桐,姑娘喜吃什麽茶?我這就為姑娘準備。”
沈輕稚并未開口,戚小秋便道:“姚姐姐好,我們姑娘喜吃茉莉香片。”
姚朝桐便屈膝行禮,飛快退下去忙。
沈輕稚跟戚小秋對視一眼,戚小秋才道:“姑娘,我剛才瞧裏面寝殿分內外兩間,外間有羅漢床,姑娘不如去略躺一躺,省得疲累。”
沈輕稚看了看天色,待及此時,已是明月高懸,華燈初上。
長信宮上方巴掌大的天,只能瞧見點點星光,瞧不見雲霞萬丈。
沈輕稚略算了算,這一次倒是沒那麽篤定,她道:“先等一等吧,若待到亥時殿下還未忙完,咱們再歇息不遲。”
沈輕稚同這位年輕太子着實不熟,若是思忖其與帝後之事,沈輕稚還能拿捏分毫,但這內宮的小事,沈輕稚着實猜不出來。
她根本不知蕭成煜是什麽心思,因此實在無法猜測。
猜不出,便不猜,見機行事就好。
沈輕稚倒是豁達,她就百無聊賴在明間坐了會兒,問回來上茶的姚朝桐:“姚宮女,此處可有書本可讀?”
來石榴殿侍寝的宮人,雖在春景苑整日聽講,也能識字讀書,但只要她們進了石榴殿,便都緊張萬分,生怕自己做錯惹得太子不快,大多都是在明間裏煎熬等待。
早就聽聞這位沈姑娘特殊,卻沒想到竟是如此淡定自自若,毫不懼怕。
姚朝桐聽到沈輕稚的問話,起初自是有些愣神的,但她畢竟在毓慶宮當差,還算機靈,忙道:“姑娘,有是有的,不過都是些早年的話本閑書,都是以前留下的餘存,并未有新書更替。”
這個以前,說的是上一任太子,也就是當今弘治帝做太子時此處的舊物。
沈輕稚聽聞很是有些驚訝,她道:“若是已留存二十年光景,倒是稀罕物,若好尋些,便麻煩姚宮女了。”
姚朝桐道:“姑娘的事哪裏能算麻煩,姑娘先吃茶,我去去就來。”
她一走,沈輕稚便又百無聊賴地等起來。
戚小秋也不知要如何打發時間,主仆二人一坐一站,就這麽發起呆來。
一刻之後,略有些發困沈輕稚才聽到一陣腳步聲。
她有些迷蒙,因此未如何細聽,便以為是雅室尋書的姚朝桐回來,待到腳步略近,才笑道:“可是尋了什麽好書?”
回應她的,卻是滿是寂靜。
沈輕稚這才好奇擡起頭,卻見閉合的房門外立了一片人影,粗粗看去,大約五人衆。
沈輕稚心中一驚,瞌睡蟲跑了大半,她忙起身,正待上前相迎,石榴殿的大門便緩緩而開。
重重宮燈,影影綽綽,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外,在石榴殿的地板上刻下幽暗人影。
沈輕稚不用細看,都知道來者是誰。
她嘴上說得如何潇灑,待到來人近前,她倒是難得有些緊張了。
沈輕稚深吸口氣,她快步上前,沖着為首者便屈膝福禮:“給太子殿下問安,殿下吉祥。”
沈輕稚的聲音清脆而婉轉,耳畔的紅寶石耳铛晃出一片光華,在她尖俏的臉龐上落下琉璃光芒。
沈輕稚眉如遠山,唇紅似丹,眉心那朵妖嬈牡丹就如同春日的繁花,直奔蕭成煜深目而來。
只一眼,卻難忘。
蕭成煜微微垂下眼眸,刀鑿斧刻的側顏微微一偏,那冷漠的目光便輕巧滑落到沈輕稚的眉眼間。
冷漠,卻不冷硬。
沈輕稚端禮于前,腰背修長而挺直,姿态娴雅,靜如觀音。
蕭成煜莫名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淡淡開口:“起來吧。”
沈輕稚立直身體,她桃花鳳眸微垂,眼尾殷紅一片,巴掌大的瓜子臉兒泛起醉人的紅暈,聲音宛如黃鹂。
“謝殿下。”
這一聲,帶着嬌柔和羞赧,溫柔動聽得恰到好處。
若是換了常人,定要忍不住盯着她左瞧右看,但蕭成煜并非常人,他只是淡淡嗯了一聲,便大踏步往寝殿裏行去。
在他身後,年九福笑着一張儒雅的年輕臉龐,捧着一個上了鎖的折盒快步而入。
沈輕稚便留在了明間,沒有上趕着跟上前去,也并未如何瑟縮害怕,她安安靜靜站在那,明麗的容顏在明晃晃的宮燈中悄然綻放。
年九福跟着蕭成煜進了寝殿,先把手上的折盒放到書桌前,然後又吩咐宮人上熱茶、點心、香果,待這些都忙完,他把這群宮人都趕出石榴殿,然後便對匆匆迎上前來的姚朝桐道:“一會兒請沈姑娘在寝殿侍奉。”
他如此說着,眼睛裏都含着笑意,然後又巴巴湊到蕭成煜身邊,道:“沈姑娘是娘娘安排的,若是把人趕走,當真不太穩妥,不如就叫沈姑娘伺候殿下,端茶倒水便好,也給娘娘一個面子。”
蕭成煜其實并未要趕走沈輕稚,人是母後選的,那人品絕不會出錯,因此,蕭成煜便順了母後的意,她說要讓沈輕稚紅袖添香,寬慰他憂愁心神,那就讓她寬慰好了。
年九福如此一言,更是說得恰到好處,不用蕭成煜再多說廢話。
他一邊打開折盒上的鎖,把折子拿出來,一邊點頭道:“可。”
年九福仿佛得了多麽大的恩典,長長舒了口氣:“謝殿下開恩。”
這會兒工夫,沈輕稚已經被姚朝桐請進了寝殿,沈輕稚一打眼就瞧見了那碩大的折盒,知道蕭成煜如今正是前朝忙碌,不得分神之時,對于他這般意志堅定的男兒來說,男歡女愛都是後話,因此即便來了石榴殿,也是要夙興夜寐,哪裏有魚水之心。
但無魚水之心,卻不代表沈輕稚什麽都不能做。
她進了寝殿中,規規矩矩先向蕭成煜行禮,然後便張了張嘴,似是想問年九福話。
但張口之後,她卻又如同受驚的兔兒一般,紅着眼睛閉上了嘴。
顯然,她是不敢在蕭成煜面前開口驚擾了。
年九福見她如此,不由有些心軟,低聲道:“姑娘有何話要說?”
沈輕稚臉頰又飛起一抹緋紅,她聲音不高不低,不遠不近,能讓蕭成煜聽見,卻又得他全神貫注,才能聽清她所有語言。
“年大伴,我想問殿下若不用我侍奉,那我是否可讀一讀書?”
她話是對年九福說的,但餘光一直在關注蕭成煜。
只見她如此說着,蕭成煜面色如常,不悲不喜,似乎并無被打攪之怒。
沈輕稚心中略有了成算,便聽年九福道:“姑娘若要陪殿下,自可看書吃茶,若實在太過疲累,也可上樓去歇,殿下免姑娘不敬之罪。”
沈輕稚眨眨眼睛,臉上浮現出羞澀笑意,聲音也透着歡喜:“當真?”
那聲音便如同清脆鈴音,在蕭成煜耳邊叮咚作響。
年九福也道:“當真。”
沈輕稚這才長舒口氣,道:“那我還是伺候殿下吧。”
年九福請沈輕稚在寝殿外間的羅漢床上落座,姚朝桐便迅速上了茶和書,也不多言,只福了福就退了出去。
沈輕稚餘光瞥見蕭成煜正蹙眉品讀折子,顯然忙碌不得空,便也安然自得取了書本,自己捧着看起來。
這石榴殿的話本是早年間留下的,距今怎麽也有二十年光景,因着無人翻動,依舊很是幹淨平整,連翻動痕跡都無。
沈輕稚随手取了一本名叫珍珠淚的書,翻開讀了起來。
她這邊怡然自得,那邊年九福給蕭成煜磨好墨,就悄無聲息退到寝殿門口。
此事,寝殿外間只剩兩人。
太子殿下一門心思都是家國天下,毫無兒女私情,他一眼都未分給沈輕稚,手裏飛快翻着折子,偶爾随意丢在一邊,偶爾停下來寫上幾筆,顯得異常專注。
沈輕稚看似在認真讀話本,其實一直在關注蕭成煜,她借着書本遮擋,明目張膽地往蕭成煜那邊看了好幾眼。
越看,沈輕稚越覺得蒼天不公。
蕭成煜這般天潢貴胄,卻又俊逸非凡,光看那雙劍眉星目,也足夠叫人流連忘返,見之難忘。
沈輕稚看了一會兒,頗覺得賞心悅目,她自是滿心歡喜,便不再多看,低下頭繼續讀書。
卻不知,在她低頭之後,蕭成煜擡起頭看了她一眼。
這小姑娘,竟會偷偷瞧他。
膽子可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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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蕭成煜對沈輕稚的關注,也不過就是心裏好奇一句罷了。
他如今實在太忙,當真沒心神去欣賞什麽風花雪月。
皇帝難做,但比皇帝還難當的,其實是太子。
做皇子的時候,人人都想當太子,當了太子之後,上有皇帝,下有臣弟,外還有皇叔,他此時便站在懸崖邊上,只看是一步升天還是萬劫不複。
即便如此,翻看過無數史書的蕭成煜也知道,他已經是列位太子中最幸運的那一個了。
既然比旁人幸運,自當要更努力,才不辜負父皇母後對他的一片慈心。
蕭成煜捏了捏略有些緊繃的眉心,拿起筆,繼續看下一本奏折。
宮燈搖曳間,夜色漸濃。
蕭成煜終于看完了這一整盒的折子,正要放下朱筆略歇一歇,耳朵輕動,卻聽到了不遠處的細碎聲響。
目之所及,就是那本遮擋了沈輕稚一整張面容的珍珠淚。
只看沈輕稚正一手捧着那本書,把自己的面容遮擋得嚴嚴實實,一手似放在臉上,正在摸索。
若細聽來,她的聲音如同貓兒一般細細碎碎,似是在嘤嘤哭泣。
蕭成煜微微皺起眉頭,他果斷放下朱筆,起身往前行去。
一步,兩步,待來到沈輕稚身前,蕭成煜探過那本礙事的珍珠淚,一瞬便同沈輕稚的兔子眼四目相對。
她眼睛通紅,眼底泛着淚花,那張白皙柔嫩的小臉上,還挂着一顆尚未滑落的淚珠。
那淚珠在宮燈照耀下閃着瑩潤的光,倒是迎合了那本書名——當真是珍珠淚了。
蕭成煜難得生出些好奇來,他直接伸手抽走那本書:“哭什麽?”
他一問,吓得沈輕稚一哆嗦,臉上的那顆淚珠也順勢滑落,順着她白皙的脖頸淹沒在層層綻放的衣領中。
蕭成煜莫名覺得心頭有些煩躁,他看沈輕稚似乎吓傻了,坐在那只顧着看着自己發呆,便有些煩悶地道:“哭什麽?”
沈輕稚這一次似乎終于回過神來,她低頭胡亂抹了一把眼淚,因着并未上濃妝,倒是并未弄花妝容。
“妾……妾讀書入迷,不由垂淚,驚擾殿下實在罪過。”
這一句話倒是說得很是順暢。
蕭成煜:“……”
這姑娘是看書把自己看哭了?她竟是這般水做的性子?
也不像啊。
蕭成煜把書扔到一邊,直接在她身邊坐下,借着明亮的宮燈瞧她側臉。
沈輕稚的面容比之當年脫去了稚氣,只留下滿目嬌豔。
或許因當年有過偶遇,也可能是母後親自選出的人,因此,蕭成煜對她倒是多了幾分耐心,也願意同她多言幾句。
蕭成煜問:“當真如此?”
沈輕稚微微一愣,似乎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她倉促之間擡頭看來,那雙兔子眼還紅着,顯得憐若又可愛。
她眼巴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竟又落了一滴淚。
“殿下,是否不喜歡妾?”
沈輕稚這話說得委屈極了,那清亮動聽的嗓音都暗淡下來,失去了光華。
蕭成煜微微一揚眉,他突然察覺出沈輕稚身上那股怪異之感來,竟是生出幾分閑心,想要逗逗她:“輕稚怎麽會如此說?”
猝不及防從他口中聽到自己的閨名,沈輕稚這一次是真的有些愣神,她以為蕭成煜壓根不會記她們的名諱,能記住她們的姓氏都是因天生記性好罷了。
蕭成煜往她身邊靠了一下,低下頭,把自己低沉的嗓音萦繞在她通紅的耳垂邊:“輕稚為何以為,孤不喜你?”
他的嗓音低沉,一字一句順着沈輕稚的耳朵鑽入她心田,随着熱氣襲來,他身上的龍涎香熏得沈輕稚有一瞬的恍惚。
這種味道,實在太過霸道了。
沈輕稚垂下眼眸,紅着臉,低聲道:“妾來給殿下侍寝,可殿下對妾愛答不理,只顧着忙政事,妾心中驚慌,頗為傷感。”
這話說得委屈巴巴,實在是可憐。
若是尋常男人,怕立即就要心軟,摟着心肝寶貝哄上一哄才能撫平美人傷心。
但蕭成煜卻依舊只坐在沈輕稚身邊,沒有任何動作。
沈輕稚說完這話,貝齒輕咬在朱唇上,她殷紅的眼尾微微一挑,憐弱地看向蕭成煜,似只想要他一個承諾。
蕭成煜垂眸看向他,那張總是冰冷的俊臉上,似終冰雪融化,難得露出些許笑意。
英俊至極的男人,也是美人。
美人含笑的模樣,看得沈輕稚心頭一跳,緊接着,她就被蕭成煜一把摟緊懷中,纖細的脊背撞在他寬厚的胸膛上。
“殿下……”沈輕稚驚呼出聲。
蕭成煜垂眸盯着她的面容,在她耳邊笑着說:“輕稚,你十四入宮,原侍奉于儲秀宮,後因識字被遴選入母後的殊音閣,僅僅四年,你便成為殊音閣的大宮女,可侍奉于母後身側。”
“母後給孤選侍寝宮女,第一個選中且應當是唯一選中的便是你。”
“孤問一問你,能被母後如此看重的女子,竟會因一本二十幾年前的情愛話本流淚?”
沈輕稚:“……”
沈輕稚抿了抿嘴唇,整個人被他牢牢鎖在懷中,只能靠在他身上,聽他戲谑自己。
“孤以為,你更不會因孤不理你,就暗自傷心害怕。”
蕭成煜湊得更近,他的薄唇幾乎都要貼在沈輕稚柔嫩的面龐上,那雙如鷹般的眼眸緊緊盯在沈輕稚臉上,不讓她躲閃。
然而,出乎蕭成煜的意料,沈輕稚卻并未躲閃。
蕭成煜只看她眼眸微顫,随即,便仰起頭,幹脆利落地在自己臉上落下一個淺吻。
沈輕稚一吻便離,她微微仰着頭,眼睛依舊泛着紅,可眉眼之間卻再無委屈可憐,只剩下明豔的春光。
她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撫在了蕭成煜結實的胸膛上,一下一下,如同在安撫炸毛的貓兒,溫柔又細心。
“殿下,”沈輕稚聲音婉轉,“我若是不落那幾滴淚珠,殿下又如何會理我?”
她未回答蕭成煜的疑問,竟是直接反問,只不過言辭之間,似依舊覺得委屈。
既不用可憐柔弱,那也不用妾來妾去,這字差點把沈輕稚的舌頭咬破,蕭成煜怕也聽不太慣。
果然,沈輕稚改回自稱,蕭成煜并未不愉。
沈輕稚仰起頭,學着剛剛蕭成煜那般模樣,在他耳邊輕聲細語:“殿下,我今日沐浴更衣,挽發梳妝,一連忙了一個時辰,最後還在眉心花了一朵如此漂亮的牡丹額妝,若是殿下不多看我一眼,這一個時辰豈不白折騰了?”
沈輕稚說得理直氣壯,卻吐氣如蘭,聲音婉轉,她柔軟纖細的腰身貼在蕭成煜胸膛上,兩個人親密無間的摟在一起,仿佛是世間最親近的愛侶。
蕭成煜喉結微動,上下滑動之間,心頭的那股煩躁越發翻湧,讓他手心略微出了些薄汗。
春意正濃,暖意融融。
蕭成煜垂眸看向沈輕稚,兩人的呼吸糾纏在一起,蘇合香和龍涎香彌漫之間,一柔一剛,一呼一吸,皆是醉人的熱意氤氲。
沈輕稚眼波流轉,妩媚必現:“殿下覺得我今日這妝容如何,是否……美麗非凡?”
她倒很是自信,眉宇之間笑意盈盈,竟是全無剛才那般柔憐姿态。
蕭成煜并不為她的變臉而惱怒,相反,他心底深處竟升騰起壓抑不住的快意,這種快意,讓他在風雨飄搖的現在,終于放松了全部心神。
蕭成煜并未回答沈輕稚的話,他只是低下頭,用自己的強勢和熱度侵染了她的柔嫩唇齒。
沈輕稚猝不及防被他奪去了呼吸,她不由嘤咛一聲,那雙軟若無骨的纖手在他胸膛上輕輕拍了一下。
但她的這般柔嫩的抵抗,卻并未讓身邊的太子殿下放過她。
蕭成煜低下頭,悶笑着加深了這個吻。
兩個人的身影糾纏在一起,呼吸交融,香氣彌漫,直到落在方幾上的宮燈啪得跳了一下,用細微的響動叫醒了沉醉的兩人。
蕭成煜這才擡起頭,眉宇之間只多了幾分笑意,似并未被這熱烈的炙吻擾亂心神。
反觀沈輕稚,早就面頰緋紅,氣息不穩,她紅着唇輕輕喘氣,聲音有些嬌嗔。
“殿下,怎生這般粗魯。”
她如此說着,仰頭去看蕭成煜,卻見他嘴唇也泛着胭脂色,倒是把他那張冷硬的面容添了幾分柔和。
沈輕稚抿了抿有些發燙的嘴唇,她伸出手,用柔軟的指腹在蕭成煜的唇畔輕輕一抹:“殿下,沾上了胭脂。”
蕭成煜剛一直未曾出言,不過是要平複自己的呼吸,此刻,他終于讓自己冷靜下來,卻因沈輕稚的動作,呼吸再度有些急促。
蕭成煜一把握住她搗亂的手,道:“胭脂好吃。”
沈輕稚心底罵了一句登徒子,面上卻到底還是有了些羞赧。
“殿下!”
未經人事的姑娘家,如此羞赧再正常不過,蕭成煜并未如何探究她的心思,只若有所思道:“母後所言甚是。”
沈輕稚微微一頓,不明所以。
蕭成煜輕笑出聲,并未同她解釋,只道:“夜已深,早些安置吧。”
若是往常,他所言的安置,就是他要獨自入睡,侍寝宮女則上二樓寝殿,但今日,尤其是聽到剛才那般“打情罵俏”,年九福也不太确定了。
他從門邊探出頭來,沖蕭成煜詢問地看了一眼,蕭成煜便沒好氣道:“我說,安置。”
年九福這一次聽懂了,他忙叫了姚朝桐和戚小秋,讓她們伺候沈輕稚卸妝梳洗,把身上這漂亮的絹絲衫裙換下。
待得沈輕稚這邊忙完,身上披着中衣行入寝殿中時,蕭成煜也已經只穿中衣坐在床邊,神情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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