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就在十分鐘前,安陽随口詢問起了“黎明游戲”的運營情況。

面對母親不定時的提問,黎于安還是選擇了坦誠,斟酌着說明了公司的情況——

目前暫停了一切虧本老項目的運營,投資開設了新的游戲工作室,而且将大部分的人力物力都集中在了工作室的原創游戲的建設上。

雖然以後面向大衆的主體招牌會是“ywy工作室”,但是只要回流的資金充足,作為第一大股東兼執行方的黎于安,未來照樣可以恢複黎明游戲的項目打造。

可聽到這事的安陽驟然變了臉色,還有些責怪起來。

在她看來,“黎明游戲”是丈夫生前和她共同打拼下的心血,是對方為數不多的留下來的念想。

結果黎于安在沒有和她商量的情況下,就聯合不知名的外人創建了全新的工作室?就連未來的游戲也打着“ywy”的招牌?

這擺明就是放棄了黎明游戲!

黎于安察覺出安陽的情緒波動,第一時間想着認錯安撫,但對方借口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間,起身走人。

黎于安比其他人都更清楚安陽這四年以來的精神病況,雖然近半年的時間,對方的日常狀态看着不錯,但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因為男女衛生間有劃分,黎于安不方便直接跟上去,只好交代女性侍者幫忙看護。

走廊處的衛生間就挨在樓梯邊上。

安陽聽見了樓上傳來的熱鬧聲,停下來随口問了一句邊上的侍者。

要知道,能在豪都用餐的人非富即貴。

雖然安陽的穿着不是昂貴大牌,但勝在她的氣場出挑,陪同的侍者就想當然地回答,“是的,夫人,今天樓上宴廳被包場慶生了,好像是裴氏公司的那位……”

這話沒來得及說完,安陽臉色一變就沖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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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還以為安心認識裴氏的人,跟上去後并沒有急着阻攔。

直到安陽貿然沖進宴會廳,引起了裴家衆人以及賓客們的疑問議論,甚至還有些失常地一個勁地盯着生日宴的主人翁。

侍者意識到不對勁,小聲勸阻又無果,她眼看着安陽惹起了宴會主人的不愉快,這才着急忙慌地下樓将事情告知黎于安。

黎于安一聽見安陽的“不尋常”,立刻拔腿沖了上去。

裴意看見好友着急忙慌的身影,當即意識到不對勁。

他實在放心不下獨自上樓的黎于安,蹙眉看向薄越明,“二哥,我們上去看看吧?我感覺情況不對勁,好歹小黎總是你們gm的合夥人。”

薄越明早就看出裴意心裏有事惦記,縱容的同時也不忘交代,“嗯,但上去後不能亂來,要注意分寸。”

既然是裴煥過生日,那樓上肯定還有不少熟知他們身份的圈內人,按照薄、裴兩家的關系,他們需要小心僞裝,免得有人通風報信。

不到五秒的商量決定,對面的晏岑就搶先一步站了起來,招來使者,“這兩桌的費用都記在我賬上。”

薄越明牽着裴意起身,“走吧,上去看看。”

宴會廳內。

鄧秀亞滿臉不快地擦拭着自己昂貴披肩上的酒漬,氣不打一處來——

寶貝兒子裴煥前兩年的生日不是在外面、就是選擇和朋友一起過,今年二十五歲的生日,她提前半個月好說歹說,對方才同意辦一場規模大些的生日宴。

鄧秀亞藏着私心,大費周折請了不少豪門前來。

一來是想要替兒子在圈中同齡孩子中找找合眼緣的對象。

二來也是想要風光風光、替自己和丈夫、替裴氏重新掙回臉面。

沒想到這宴會才舉辦到了一半,沒有受到邀請的安陽就突然闖了進來!

面對着突如其來又不肯走的安陽,鄧秀亞原本想要做做好人姿态、請她喝杯酒再離開,哪知對方一聲不吭地推開了她遞上來的酒杯。

這不,一時手抖,紅酒液全部散在了鄧秀亞的身上,眼看着新入手的定制披風是要廢了!

面前的安陽就像是中了邪,不僅沒有半句道歉,而且還緊盯着裴煥不放松。

這樣的眼神讓護子心切的鄧秀亞格外不舒服,她顧不上擦不幹淨的酒漬,半擋在裴煥的身前,“黎夫人,你這一個勁地盯着我兒子看是什麽意思?”

“你既然來了,我也當你是客人,但你要是這麽裝傻充愣的、擾其他人的興致,那我就不歡迎了!”

安陽無動于衷,偏頭繼續盯着裴煥,既不退後也不上前。

邊上有賓客湊近說明,“裴夫人,你還是讓保安将她請出去吧,我聽說自從黎總去世後,這黎夫人的精神就一直不太正常。”

又有人小聲回應,“是啊是啊。”

“你瞧她這眼神,不知道還以為是在看自家兒子呢!”

裴煥也覺得安陽看自己的眼神過于奇怪異樣,心裏湧起排斥,但礙于全場賓客的目光,他撐着得體友善的笑意。

裴煥輕撫上鄧秀亞的肩膀,輕笑,“媽,披風髒了沒關系,等明天我再陪你去買好的,今天我生日,你別為了這點小事不開心。”

聽見自家兒子的安慰和承諾,鄧秀亞滿足極了,“好。”

安陽看見兩人的互動,臉上湧出模糊的嫉妒。

她快步走上去,強行抓住了裴煥的手臂,“小煥啊,你還記得我嗎?我們在四年前見過面!就是你讀大學的時候!”

裴煥記起什麽,眸底掠過一絲不自然。

還沒等他有所回答,安陽就迫不及待地念叨,“對、對了,我兒子也是今天過生日,你的眼睛很像、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他年輕時的鼻子也像你這麽高高的,還、還有……”

“夠了!黎夫人,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鄧秀亞打斷了安陽的胡言亂語,揚聲示意,“保安呢!經理呢!還不把她帶出去,聯系她家裏人帶走!”

經理立刻走了上來,架住安陽,“女士,請你配合離開。”

“我不!我不走!”

安陽拼命掙紮,大腦卻暈眩得可怕,她處在無法遏制的幻覺中——堅定認為周圍都是惡人,都想着讓她離開自己的親生兒子。

安陽看上去清瘦柔弱,但眼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經理無奈,只能硬着頭皮強行拖拽,結果換來了她更癫狂的掙紮。

着急趕來的黎于安看見這一幕,高聲,“你幹什麽!放開她!”

經理有了片刻的滞愣,下一秒,安陽将使勁了渾身力氣将他狠狠推開,自己卻反向撞上了酒塔桌子。

瞧見這一幕的賓客們紛紛本能後撤,只有黎于安快步沖了上來,“媽,小心!”

數十層的酒塔傾倒而下,酒杯碎裂聲鋪天蓋地,甚至一度蓋過了賓客們的慌亂聲。

來遲一步的裴意等人趕到門口,鬧劇已經發生了。

滿地的碎玻璃渣混着深紅的酒液,就連酒塔邊上的蛋糕都跟着遭了殃,黎于安護着安陽跌摔在地上,身上米白色的毛衣浸上了不少暗紅色地酒漬。

裴意本能替黎于安感到揪心,一時後悔自己事先幹預得太少。

明明他已經插手改變了“黎明游戲倒閉”的事實,但蝴蝶的翅膀再能煽動,也無法撼動命運的軌跡。

“二哥,我去看看。”

裴意快速做出決定,但也惦記着薄越明,“那邊人多,你就在這兒別過去。”

薄越明知道越是這種情況,自己越不方便露出什麽,只能默認了自家小貓的做法,“注意安全。”

“嗯。”

當着衆人的面,裴意跑步靠近了黎于安,還故意将擔憂緊張的神色放大誇張化了。

“還好嗎?”

落在耳畔的問候很正常。

黎于安愣了愣,還沒等察覺出什麽,就被安陽驚慌的呼吸聲重新引回了注意力,“媽,你怎麽樣?有沒有摔傷?”

“……”

安陽不吭聲。

她像是被這一連串的杯裂聲給吓傻了,呆呆地任由黎于安扶起。

“你們母子兩人成心的是嗎?”

眼睜睜看着自己精心籌備的生日宴被破壞,鄧秀亞忍了許久的火氣終于還是爆發了,“來路不明,還跑到我兒子的生日宴上來抽什麽風!”

有賓客趁機議論,“就是啊,突然跑來破壞人家生日宴,這黎夫人精神是真的不太正常吧?”

“這還用說嗎?家裏人也不看好,怎麽縱容這種人出來鬧事。”

“……”

黎于安深呼一口氣,将安陽護在自己的身後。

他默默接收了周圍衆人的厭惡和鄙夷,鞠躬道歉,“裴夫人,實在對不起,今天造成的損失,我一定全部賠給你們。”

“賠?你賠得起嗎?”

“你知道我為了小煥的這場生日宴花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功夫?”

鄧秀亞哪裏看不出安陽的精神異樣?

她想起對方剛剛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忍不住發洩,“你這個親兒子做得有多失敗啊?才讓你媽一個勁地惦記着別人家的孩子?”

裴意蹙眉,猛地将腳下的一個破杯踢了過去,“閉嘴!”

說出這話也不怕自己将來後悔?

酒杯穩準狠地砸在了鄧秀亞的腳踝,吓得她一激靈,“裴意,你、你個小傻子怎麽也跟着外人鬧事?”

晏岑快步走了上來,他擔憂的視線在黎于安的臉上略作停留,幫忙說話,“裴夫人,事情已經發生了,與其在這裏輪對錯,不如先想辦法解決?”

“我讓酒店人員幫忙在隔壁宴會廳重新布置一下。”

晏岑看向鄧秀亞,故意搬出合适理由,“今天畢竟是裴少爺的生日,還有那麽多賓客在場,別鬧得大家心情都不愉快。”

“……”

黎于安垂落的手輕攥了一下衣角,有意識地後撤半步,離晏岑遠了些。

裴煥察覺出晏岑話語深處對黎于安的維護,瞳孔深處晃過一絲少有的酸意,“媽,黎先生他們也不是故意的,我們就按照學長的意思辦吧。”

公衆場合,他作為生日宴的主人翁自然不能小家子氣,“別讓大家都跟着不開心。”

鄧秀亞為了孩子和面子,只能忍耐着點了點頭。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低聲數落了一句,“看看,豪門和小門小戶總歸是有區別的,這孤兒寡母的就是上不了臺面。”

又有賓客趁着吹捧,“是啊,裴少爺能力出衆、脾氣友好,可不是誰都能生出來的,說到底還是裴夫人好福氣。”

“哎喲,人和人能生出來的孩子差別大着呢,我家那混小子能有裴少爺一半省心就好了。”

刻意幫襯宣揚的議論聲傳出,瞬間戳中安陽內心深處的痛楚,她好不容易在穩定下來的情緒再度失控。

“你們知道什麽!裴煥是我的兒子!他才是我的兒子!”安陽一個健步沖了上去,眼眶通紅地拉住鄧秀亞的手,“抱錯了!我們從一開始就抱錯了!”

“……”

這句石破天驚的話一砸下來,頓時驚住了全場衆人。

鄧秀亞嫌棄甩開,還沒等她爆發出不滿,匆匆趕來的裴如章就搶先質問,“你說什麽?”

安陽破罐子破摔,聲嘶力竭,“二十五年前,瑪利亞私人婦産醫院,十一月十六號,那天的産婦只有我們兩個!兩個孩子前後就差了十分鐘!”

目睹這一切的裴意無奈嘆氣,有些事情注定是他這個外人無法阻止的。

黎于安不可置信,“媽,你說什麽呢?你累了,我們回家好嗎?”

安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無視了這聲勸阻,她強行拽住黎于安的手,将他連拉帶拽地推倒裴氏夫婦的面前。

“來,我把你們的兒子還給你們,你們倒是把我兒子還我啊!”

“……”

鄧秀亞剛準備反駁,腦海中卻忽然記起了一件往事,她上前半步,輕易将黎于安寬松的毛衣袖口拉了上去——

手肘關節處,赫然印着一小塊淡色胎記!

鄧秀亞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軟得栽下去。

裴煥看見鄧秀亞的反應,心弦跟着一緊,“媽?”

“不、不可能的。”

鄧秀亞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轉身挽進裴煥的手,“小煥就是我兒子,這怎麽可能呢?這瘋女人瞎說什麽呢!”

裴如章看出妻子的異常,一把掰正她的身子。

原先是最好面子的他,在這種事情也少了點分寸、多了點急切,“你怎麽回事?發現什麽了?”

鄧秀亞一個勁地搖頭,不肯多說——

當年,鄧秀亞在生産時特別艱難、耗時又長,孩子出生時,她只匆匆看了兩眼,隐約記得孩子的胳膊肘上有一小塊印記,但沒來得及徹底看清就因為産後出血暈死了過去。

鄧秀亞記得,後來看見裴煥白淨的手肘還納悶了一下,但她想當然以為是孩子出生時未能洗幹淨的血跡。

時隔二十五年,這似曾相識的胎記出現在了黎于安的身上,這讓她的世界突然蹦出了一個驚天裂口。

安陽的目光死死盯在裴煥的身上,眼淚成串成串地掉,“是不是,可不可能,你們去驗親子鑒定就知道了!”

得知真相後,她曾經無數次告訴自己,錯了就錯了,就當一切沒發生,就算是換回了孩子,丈夫也看不見、救不回來了!

可時至今日,她才明白——

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親生兒子而不去相認?能忍住第一次,也不能忍不住第兩次!

裴如章聽見安陽的信誓旦旦,明知當着衆人的面,他還是執意追問,“看你的樣子,是早就知道了?什麽時候發現不對勁的?”

“……”

黎于安默默将自己的衣袖放了下來,突然間就明白了一切,“四年前,我還在讀大二的時候,十月份,是嗎?”

安陽聽見這一連串的時間信息,注意力終于有了片刻的轉移。

她對上黎于安從未有過的失望目光,混沌的大腦瞬間清明,心更是跟着一沉。

安陽試圖去挽黎于安的手,“小安,你聽媽……”

“我不想聽,你們繼續。”

黎于安頭一次甩開母親的手,丢下這句聽不出痛癢的話。

他在轉身時對上裴意和晏岑投來的視線,腳步微頓,然後強忍着快要崩潰的情緒大步離開。

晏岑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

裴意的視線依次掃過安陽、鄧秀亞、裴如章的神色,終于明白黎于安為什麽會在身世揭秘後,如此厭惡與之相關的一切——

因為所有人都是向着裴煥的。

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在意過他的感受。

裴意不再理會這場已經注定了結局的鬧劇,走回到門口薄越明的身邊,“二哥,他們去哪裏了?”

“往安全通道的方向走了。”

薄越明用餘光确認了一下宴會廳內的情況,确認沒人注意後才牽着裴意邊走邊問,“你今天直覺的’大事‘就是這一件?”

“黎于安和裴煥的身世,你早就知道了?怎麽知道的?”

“……”

面對薄越明的敏銳猜測,裴意說心虛就心虛,“我、我一直就覺得裴煥和裴如章長得不像,反倒是梨……梨于安的長相結合他們夫妻兩人的優點,還長得更好看。”

薄越明微挑眉梢,知道他在敷衍卻不戳穿,“要過去看看嗎?”

“嗯。”

安全通道內,昏暗一片。

黎于安借着微弱的指示燈的光亮,胡亂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從中拿出了随身攜帶的香煙和打火機。

黎于安抽出一支煙含咬在口中,企圖從中獲得一絲麻痹自己的力量。他将煙頭對着打火機口,手指因為顫抖而軟綿綿的,怎麽都打不着火。

“……”

黎于安咬牙,猛地按下了打火機的開關。

——嗖!

火苗突然一下蹿了上來,沒能點到煙頭,反而傾斜着燙到了他的手指,“嘶唔!”

打火機失手掉在地面,而安全通道的門再次打開。

精準捕捉到這一幕的晏岑迅速靠近,鏡片下掠過一絲焦急,“沒事吧?燙到手指了嗎?”

黎于安低頭避開他的視線,“沒。”

晏岑不放心,企圖去抓他的右手,“我看看。”

黎于安像是一只驚弓之鳥,失控着攔斷了晏岑的關切,“我說了沒事!你別碰我!”

沉默驟然降臨。

晏岑對上黎于安隐隐發紅的雙眼,剛準備道歉,對方就搶先了一步,“抱、抱歉,晏總,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總是這樣,在他面前總是在丢臉。

黎于安明知道自己活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但還是想要極力隐藏,他不敢和晏岑對視,逃避着離開,又恰好和趕來的裴意擦肩而過。

晏岑不由自主地跟了兩步,才走到安全通道的門口就被裴意攔住了。

“晏總,就你不适合過去。”

晏岑一怔,“什麽?”

裴意看着黎于安離去的方向,停頓了一秒,做出決定,“這樣吧,我跟着他,二哥,你們找地方先坐坐,我遲點再聯系你們。”

薄越明隐約明白了什麽,但還是給足了裴意“交朋友”的私人空間,“注意安全,有事随時聯系我。”

“好。”

裴意乖巧點頭。

他怕跟丢了黎于安,不再耽誤時間就追了上去。

半小時後。

離“豪都”不遠的小型靜吧裏,特定幽暗的環境像是能吸納一切情緒。

黎于安獨自在交流喝着悶酒,直到酒瓶又一次落空,他剛準備招呼服務員繼續,一瓶全新未開的威士忌就擺在了他的面前。

“這酒喝急了會醉。”

“……”

黎于安壓了壓眼裏的醉意,仰頭看清了來人的臉,“酒吧這種地方,不是你這樣的小傻子該來的。”

裴意擰開酒瓶,慢悠悠地給黎于安又續上了一杯,“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管我?”

他跟着對方來到了這家酒吧,又默默在門口位置上守了半天,确認對方的情緒有所沉澱後才走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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