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回憶一遍又一遍反刍, 總會不自覺加入矯飾和審視的部分。

時隔多年,已經變成獨家記憶,不敢作為證據呈現在另一當事人面前。

包廂哄聲掀頂, 足以震麻每個人的腦袋。

商宇抿一下唇, 似把那一枚短促的吻咽下肚子,而後笑容泛漫。

元燦霓怔怔低頭看一眼僅剩那一口椰子糕,下意識沒有再吃,會把吻抹掉似的。

“艹,就完了?那麽快,男人怎麽能那麽快?”

許卓泓猶不知足, DV鏡頭幾乎要怼到商宇臉上。

商宇虛蹬他一腳,扣住他的手腕, 挪開DV, 從鏡頭外講:“我們回家, 你們也差不多散了吧。”

許卓泓當然不滿, “怎麽就散了,還沒打烊啊;打烊還有下一場,不到天亮都不許回家。”

商宇滿了一杯酒, 拎起豪氣一飲而盡。

然後扯過元燦霓的衣袖,在衆人噓聲中, 幾乎是輕搡她離開包廂。

元燦霓給他拐走, 出到走廊,破天荒吐出一句:

“哥, 我要尿尿……”

她确定說的是疊詞,不是文雅的“上廁所/洗手間”。理智仍未歸位, 僅剩下本能。

商宇也是頭一回聽聞, 噗嗤一笑, 似化解不少緊張與尴尬。

“去吧,我在大門口外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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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燦霓真上了一趟洗手間,伶仃立在洗手臺的半身鏡前。

嘴角果然沾着幾粒可笑的椰蓉,她下意識要洗掉,指尖沾水猛然清醒。

像別人補口紅似的欠身湊近鏡子,用無名指指腹大費周章地一粒一粒沾掉。

女廁門口無聲無息多了一道身影,看到她又像沒看見她,直接飄進了隔間。

妒火未熄,元燦霓面對白映晗沒有任何優越感。

商宇距高中畢業只有不足四個月時間,她委實揣摩不透此舉深意。

撥開大門口的“粗粉條簾子”,寒意撲面,臉頰似乎陡然幹燥。

商宇挨坐一根粗圓的交通防撞柱,指端多了一根煙,白煙如撒開一種微型漁網,捕獲了冬風。

元燦霓心頭一凜,莫名覺得他不是在反悔,就是在組織借口。

後來元燦霓跟別人接吻,在對方親上之前會閉眼,享受情到深處的默契與自然。

她和商宇全然沒有這種氣氛,他像不閉上眼就親不下去似的,也不怕親歪了。

沒叫人,元燦霓直接停在他面前。

商宇狠狠吸了兩大口,往旁邊垃圾桶掐掉,淡淡說“走吧”。

換下校服,酒味彌漫,商宇整個人多了幾分成熟與可靠感,足以成為提線木偶的主人。

元燦霓像給他牽走魂魄,軀體只能木愣愣跟着走。

但願他不要說話。

那一枚吻燙出一個水泡,四個月的時間足以自然消褪,不必忍痛刺破,淌一手髒水。

可能礙于司機在場,商宇在出租車上如她所願,沉默到底。

在荔茵嘉園門口下車,兩人各藏心事,各走各的,元燦霓有時小跑幾步,才能與他并肩。

商宇後知後覺,轉頭掃她一眼,慢下腳步。

“哥……”元燦霓分不清自己結巴還是氣喘,追着他,“我剛剛、吃了椰子糕。”

商宇腳步一頓,點頭:“看到了。”

“剛剛、吃了椰子糕。”

“……”

商宇拉停腳步,元燦霓帶慣性似的,“甩”了半圈,直接與他面對面。

冬風從兩人間穿過,留下淡淡酒香,也許還有椰蓉味。

元燦霓往自己唇角點了點,望着他,“你這裏,有椰蓉……”

氣氛如霜降,尴尬暧昧,凍僵彼此。

商宇把她當鏡子,目光不離,抹一下,白點仍在。

也許寒意僵化了理智歸位速度,元燦霓挪近一步,情不自禁擡手用無名指指腹輕輕一揩——

椰蓉像冬雪輕盈降落。

十指連心,無名指尤為敏感,類似戴上戒指的輕觸。

彼此眼眸中的對方都在微震。

元燦霓扭頭,扔下一句“晚安”,撒腿便跑向元生忠家別墅的後門。

她第一次失眠是祭奠猝亡的母親,第二次失眠,隐隐為無疾而終的吻提前進行了儀式。

周圍掌聲稀稀拉拉,将元燦霓吵回魂。

病友和家屬們的目光有祝福也有豔羨。

康複科就像一個特殊的健身房,病友們目标一致,很容易産生惺惺相惜之感。

元燦霓松開商宇的腰,下意識躲開他的眼神,從腳到頭打量他,似要檢查他紮根是否穩當。

冬天肌膚自然返白,加上商宇近一年戶外活動寥寥,皮膚比以前白皙,兩抹紅暈越發醒目,連耳根也來湊熱鬧。

元燦霓估計自己也半斤八兩,留心扶穩他:“還要繼續練習嗎?”

“再走一會。”

商宇由魏醫生攙扶,艱難“轉身”——實際是繞小圈——然後沿着地上标尺,重複挪步前行。

元燦霓趁空拍了小視頻,發到商宇家的五人小群,立刻給“大拇指”刷屏。

她特意說:“前幾天能走了,我今天才有空拍下來。以後我讓護工每天多拍幾個。”

桂明珊很給面子,間接誇了她一通:“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以前他都不肯跟我們吱聲,就想一個人呆在醫院,現在多虧有你。”

商奶奶更為直接:“你就是他的福氣。”

元燦霓招架不住,謙恭幾句,熟悉的男聲飄過來——

“過來扶我一下。”

魏醫生喊中場休息,讓商宇歇一會。

“叫人啊。”元燦霓咕哝一句,收起手機過去當扶手。

商宇卻跟拳手定住懸吊沙袋似的,又摟住她的腰。

“陪我站一會。”

略帶請求的語氣易顯溫柔,軟化了她本就不堅定的意志。

伸出雙臂充當他的安全帶,箍住他的腰。

“我是不是該背對你站,或者站你後面?”

不然摔倒她會疊他身上。

“這樣就好……”

商宇的目光撞上她,又彈射開來,比早戀的高中生還閃躲。

“你、為什麽老不看我?”

元燦霓有過兩段正經戀愛壯膽,臉皮跟充氣氣墊似的,底氣足了就增厚。

商宇垂眸盯着她,語氣幽幽:“我怕站不穩。”

氣息有意無意拂動她的鬓發,耳根發癢,元燦霓分開雙腿與肩同寬,紮穩雙足,“你還是別說話吧。”

不然她也腳軟。

魏醫生回來撞見這一幕,險些以為走錯片場。

兩個人面對面互相摟腰,旁若無人地用表情對話,一個擠眉弄眼,一個沉默縱容,氣氛默契而熟絡,如果周圍空無一人,怕是就要親上,密不可分。

“哎呀,明明一只手牽着就站穩,偏要摟摟抱抱,這是故意喂狗糧啊。”

如果擁抱也算狗糧,那一定顆顆空心,徒有其表,短斤缺兩,營養不足。

元燦霓感受着隔開幾層衣服的溫度,被他的“不行”法則冷凍的心,又随着随着開春蠢蠢欲動。

三月開端,除了商宇學會重新走路這件大事,家裏還有一個固定已久的傳統活動。

元燦霓第一次跟商宇去給胞妹掃墓。

春風柔柔,墓園寂寂。

妹妹的墓地與生前的住宅一樣豪華大氣,足見家人的重視程度。

商宇本就與煽情無緣,此刻禁锢在輪椅,欠身用濕毛巾擦拭墓碑,半晌才擠出一句:

“這是你嫂子,我們來看你了。”

他跟缺席春節一樣,已經四年沒有來掃墓。

出生前就形影不離的兄妹,誰能料到陰陽兩隔,如果有轉世,妹妹已經跟離開的時候一樣歲數。

元燦霓強迫自己從遺照上回神,點燭、擺花、燒紙錢。

她用白紙糊了一套精致的小裙子,連同元寶、紙屋和汽車等等逐一送進鐵桶。

商宇盯着那套紙裙化為灰燼,“裙子很漂亮,她會喜歡的。”

元燦霓猶豫:“妹妹的身體哪裏不舒服?”

“先心。有時我在想,是不是因為在娘胎裏我把她的營養搶走了,才會遭到報應。”

商宇有意無意撫摸着輪椅的把手。

元燦霓愣了愣,低聲埋怨:“你跟奶奶一個口吻。”

商宇自嘲一笑,“奶奶說得沒錯啊,結婚後我的确轉運了。”

元燦霓篤定道:“一定是妹妹在保佑你。”

青煙袅袅,烈火炎炎,炙熱扭曲的空氣形成一面厚玻璃,店面遺照上的面龐卻沒有半分搖晃變形,清晰映進元燦霓的眼底。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商宇妹妹的照片,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妹妹眉眼竟然跟白映晗有幾分相似。

元燦霓嗆了煙似的,吃味的同時,疑惑迎刃而解,同病相憐一定令他們惺惺相惜。

那一枚飽含疑點的初吻之後,元燦霓迎來高二下學期開學,高三年級的成人禮暨高考百日誓師大會。

據說商宇曾被內定為學生發言代表,但他拒絕了,一個毫無高考壓力的人不适合當帶頭人。白映晗因身體原因,不一定能應對高漲激昂的氛圍。姜婧成為當之無愧的人選。

高三學生們盛裝打扮,禮裙西服,首飾手表,口紅發蠟,離狂歡就差一場學校公開允許的舞會。

慶典還未開始,高三教學樓一片人聲鼎沸,打扮的打扮,拍照的拍照。

元燦霓怕散會找不到商宇,悄悄潛入高三教學樓找人,想在慶典開始前留一張影。

她沒有一張和商宇的合影。

當然她跟最親愛的媽媽也沒有,正是此事給了她教訓。

被好心人提醒人在天臺,元燦霓便揣着手機興沖沖爬樓梯。

如果時間能重來,她寧可提早放棄這份執着。

商宇颀長的背影先映入眼簾,哪怕穿上陌生的西服,元燦霓依舊一眼認出。

但不止他一人。

商宇對面是一襲白裙的白映晗,一字領烘托出脖頸的優美,素淨的顏色襯得單眼皮愈發單薄與脆弱。

白映晗當然弱不禁風,站不穩似的,倚進商宇懷裏。

或者是商宇先握住白映晗赤-裸的肩頭。

總之商宇和白映晗黏在一起,構成一個渾然天成的擁抱。

如果只有視覺沖擊,元燦霓過後也許會自欺欺人地美化或删減記憶,直至淡忘,但偏偏商宇為她呈上更為清晰的聽覺實證。

商宇跟白映晗說:“我答應你,我們一起去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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