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元燦霓和商宇從來沒有心平氣和談起分開, 連結婚也是匆匆忙忙,似乎已然忘記當初的龃龉。

元燦霓把畫冊送回原處,抽屜一角結了小小蜘蛛網, 還有零碎彩筆、皮筋和橡皮, 處處藏着豆蔻主人的稚嫩消遣。

果真如商宇所說,元燦霓以前比她小,現在比她大了。

抽屜給輕輕合上,另一個記憶匣子由此拉開。

“你還記得我初二,你初三,我們體育課在一起, 我問了你一個問題,或者說請求?”

元燦霓說想做商宇的“挂名女友”。

慶幸她用的不是“妹妹”, 剛失去妹妹的人應該不會想馬上找一個替代品。

舊友間回憶往昔再正常不過, 但他們各自反刍多年, 脈絡細節滾瓜爛熟, 似沒有必要湊一起憶苦思甜。

商宇盡力摒棄奔跑的細節,“體育課”還是讓他犯了過敏。

默了默,才應一聲。

“我提出那麽荒唐的請求, 你還答應,是不是多少跟妹妹有點關系?”

前頭商宇說她和妹妹性格相似, 疑惑便徘徊心頭。

商宇再度應聲, “那時候家裏低氣壓,奶奶天天偷偷哭, 我媽我爸經常用出差麻痹自己,我需要分散注意力。再說——”

他的神情從拒斥走路的細節中緩和, 清淡一笑, “你也挺有意思。”

也許她曾提供寵物式忠誠的陪伴, 元燦霓不禁暗自嘲諷。

“我應該感謝你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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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倒沒有半分賭氣或不平,如果當時沒有商宇的呵護,如今性格一定更為別扭晦暗。

商宇重新拉回她的手,拇指摩挲手背,體溫融合。

“奶奶說的,你跟我們家緣分不淺。”

康複進入一年零四個月,商宇開始不扶杆,練習階梯擡步——當然上不去,還得魏醫生從後方護着腰,像當初元燦霓第一次看她扶杆練挪步一樣。

下肢肌力不到4級,足面需挂比磚頭稍小的沙袋,坐着提腳練負重。

步行又進步一點,下肢佩戴支具可以文檔走10米,不會緊張到時不時雙手握拳,擺臂稍顯自然,但一邊手還是會虛握拳頭。

天軌系統用來配合負重練習,後腰挂一塊特定重量的鐵餅,走一步,便滑稽地拍一下屁股。

與此同時,元燦霓25歲的日子所剩無幾,生日悄然臨近。

“想要什麽禮物?”

商宇摟抱着她,一起坐在家庭影院的情侶沙發,等着電影滾完片尾。

講話時他偏了下腦袋,下颌擦蹭她的鬓發,姿勢暧昧,下一瞬便能變換成親吻。

元燦霓的半邊身貼在他的胸膛,只要并肩而坐,無外人在場,他們總會這般黏糊。

可誰也沒更進一步。

不知商宇圖省事不願準備驚喜,還是實在毫無頭緒。

元燦霓的答案簡單也困難。

“想媽媽。”

聲音如春雨降落,輕盈而細潤。

箍在她腰間的力度緊了緊,富含個人特質的體溫擁裹她,像一床恒溫鵝絨被,輕柔而暖和。

“一張合照也沒留下,快忘記媽媽長什麽樣了,連墓碑也沒有。”

元燦霓撅了撅嘴,屏住鼻頭酸澀的沖動。

那個年代數碼相機尚未普及,媽媽又不太喜歡照相館的畫像背景,于是既沒有幾張游玩照,更沒有正經的“全家福”。

媽媽獨自撫養她已經耗費大半精力,在浪漫與紀念上實在力不從心。

媽媽的消遣便是偶爾在她熟睡以前,睡衣散發,開一盞暗燈,坐在客廳的小餐桌邊自斟自酌。她愛酒,瘾不大,或說被捉襟見肘的生活擠壓了欲望,每次只喝一罐,最多不超一瓶。

有一次晚間十一點多,元燦霓起夜,揉着惺忪睡眼,過去叫她給一口。

媽媽不知道喝迷糊還是不想當正經家長,笑呵呵比出一個搖搖晃晃的手指,說只能一小口。

元燦霓抿上人生的第一口啤酒,澀口回甘,舌尖每一個細胞都在沸騰。

母女倆相視而笑,而後聽見鄰居飛燕阿姨又在跟老公吵架。

商宇僵了僵,好像從來沒聽見元燦霓提過掃墓。

“你媽媽、葬在哪裏?”

若換一個人問出這個問題,難免唐突,但元燦霓和商宇罕見地同病相憐,同樣飽受親人離世的傷痛。

元燦霓苦笑:“海葬。”

商宇頓了頓,“你媽媽喜歡大海?”

她搖頭,“因為環保,還有便宜。”

商宇張口結舌。

“我爸處理的,媽媽什麽東西都沒留下……”

元燦霓的外婆跟她們沒有血緣關系,只是撿了她媽媽拉扯成年,便成了外婆。外婆故去,媽媽也跟那些不太親的親人漸漸斷聯。

元傳捷面對多年未見的寡母孤女,應該大為頭疼,抱着拖油瓶越輕越好的心态,潦草處理後事已算仁至義盡。

商宇抱緊她。

元燦霓仿佛一塊黃油,即将融化在他的懷裏。

商宇窸窣一動,坐直了腰。

元燦霓感覺頭頂給貼了貼,輕輕一壓,好像烙鐵往蛋糕上印出圖案。

他可能親吻了她的發頂。

“你就是你媽媽留下來的寶貝。”

聲音虔誠而篤定。

元燦霓恍如在雨中抱到一把傘,夜裏握住一支手電筒,驅散了孤立無援的滋味。

她第一次要上手術臺前,就迫切需要這般紮實的懷抱。

那會确定住院,身邊只有姜婧、尹朝和當時還沒成為男朋友的男同學。

暑假的緣故,病房不乏像她一樣年齡的病患,無一沒有家人陪伴。

手術需全麻,元燦霓不敢想象在轉移床上昏睡得像頭死豬,流水線處理一樣進出手術室,醒過來後腹部多了兩個孔。

也或者從此長眠。

麻醉知情書上明确标出了風險,雖然醫生宣稱小概率事件。

年少喪母的人群不在多數,元燦霓還是中招了。

緊張時腹部絞痛,胃部寡然如饑,掌心沁汗,元燦霓沉默而慌張。

她掏出手機登陸Q,從宜中的分組劃拉列表,找了商宇的號nininokumori。

不用特意計算時差,她當按錯鍵一般,點下視頻通話。

元燦霓從來不否認,當初是懷着見最後一面的想法打攪他。

而聊天界面空空如也,他們已經三年沒有聯系。

元燦霓的敏感有時會成為審時度勢的敏銳,知道何時可以恃寵而驕。

就如現在。

她随意滑動微信聊天列表,商宇的“-”置頂,沒有任何備注。特意上Q檢查一遍,商宇的昵稱還是那串長字符。

“你的Q名為什麽從初中到現在沒變?”

商宇習慣她的跳脫,現在也需要轉移話題,離開緬懷親人的低氣壓。

“懶得改。”

脊梁稍微放松,下巴便能降到她肩頭的高度,商宇便順勢墊上去。

脊梁僵直的是元燦霓。

三月底,居家服單薄,她偏喜吊帶加開襟外衣模式,給他輕輕一壓,領口豁開,他有一半枕在赤-裸的肩頸。

而且不知幾時,商宇的胳膊擡高了一些,掌緣幾乎托着她無拘無束的柔軟,不知有意還是無心。

元燦霓的慌亂區別于當年術前,卻激起相似的反應。

她有點餓。

“一長串字母有什麽深意?”

“你猜。”

他的雙臂攏了攏,柔滑的布料沒讓之下滑,反而又上提一些,拇指好似捺過她的胸緣。

輕輕的一下,不足以讓柔軟顫動或變形,依然明明白白存在。

“我不猜。”她有點賭氣。

商宇忽然松開雙臂,在她以為又要談崩時,他掏出手機,調出自己Q修改個人昵稱那一頁。

切換成日語羅馬字輸入法,照着長字符打出:「niniの曇」。

沒有立刻保存修改。

左手托着,右手攬回她的腰肢。

“能看懂嗎?”

不知商宇能否觸摸到加速的心跳,她在耳邊感受到了。

指尖晃了下前面的字母,“nini是誰的ni?”

她有意讀成她的第二聲。

商宇看着她,“我認識幾個霓?”

每一次心跳,震感擴散到周圍組織,酥麻一片,便跟放煙花似的。

“我以為是你妹妹的名字,”當然前不久她才知道不是,商宇的妹妹叫商庭,“或者小名。”

“不叫小名,就叫妹妹。”

屏幕暗下一度,即将鎖屏,商宇立刻點亮。

元燦霓按捺住激動,一鼓作氣問:“你為什麽要做一片‘雲’,明明是‘雨’?”

“有人Dying in the Sun,快要曬死了,不得給她來一片雲遮陽嗎?”

商宇的口吻略含自嘲,沒直視她,便藏起了突如其來又恐顯肉麻的神情。

元燦霓怔了怔,這麽多年确實琢磨不透這中二又煽情的邏輯。

心中狂喜,仍是嘴硬:“我又看不懂日文,為什麽不用英語?”

“當然是既想別人看懂,又怕別人看不懂。”

商宇漏了“馬腳”,全然無奈。當年總覺得元燦霓太過單純,會把他當成哥哥。他用慘烈的分別佐證了猜測。

元燦霓順手戳戳他的大腿,半開玩笑:“你是不是每認識一個新的妹妹,都會為人家改名字?”

誰敢确定他沒有其他號,畢竟他可是默認許卓泓的歪理“誰說女朋友只能有一個”,近墨者黑。

“是。”

“……”

若說她恃寵而驕,商宇也不是吃素的,佳人在懷,作風自然較往日散漫不羁,那股淡淡的戲谑堂而皇之浮在臉上。

元燦霓回過神來,自己給他忽悠了,當下猛戳他大腿,站起身。

那股有關第三人的試探蠢蠢欲動,拐了幾道彎,避開最核心的疑惑,還是差點把自己繞進去。

“你一直不改名,不怕‘別人’介意嗎?”

也許“別人”看不懂,也許“別人”心胸豁達,才沒她這般小心眼。

商宇收回空出來的胳膊,狀似無意實則掩飾拍了拍沙發。

稍擡頭尋找她的眼睛,“你介意我馬上改。”

“要不你改成日文?”

元燦霓痛快道,算不上一目了然,總比之前的雲裏霧裏要直白。

商宇的昵稱由來已久,也許不再代表一段感情,而是變成一種習慣,無深刻含義,就像懶得去銀行更改的密碼。

但她願意作為一個新的起點,和商宇好好開始。

商宇和元燦霓的波段偶然重合,朦朦胧胧抓住她的主旨,可惜重合區間不算大,無法100%确定。

元燦霓蕩到沙發側面,趁他不備,彎腰猛地摟住他的肩頭,往他臉頰親了一口——更确切說是撞,商宇剛好轉頭呈上了自己。

“你可真中二。”

元燦霓松開他直起身,不待他反應,哼着小曲兒逃逸。

商宇擰過身看她離開的門口,又轉回來,指腹搓了搓被她賞賜的地方。

摩擦讓熱度回歸,她的吻似乎并沒消失,綿綿不絕陶醉了他。

他不禁兀自一笑。

元燦霓的感情內斂而熾熱,無論愛或恨。那年她扇他一巴掌後便跑開,不想或無法面對爛攤子。

他再次經歷相似場景,面對的卻是反面的滔滔情緒。

确定人不會重新回來,商宇掏出手機撥下許卓泓的電話。

“喝完回家沒有?”

許卓泓渾不正經:“你怎麽知道我喝了酒,不愧是我兄弟,隔着手機都能聞到味兒。”

“找你有點事,幫我打聽一個人。”

商宇忽然卡殼,他并不知曉元燦霓媽媽姓甚名誰。

“大半夜能讓我們商大少爺心急如火的人,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少貧嘴,跟你說正經事,”商宇笑道,“這人是我已故的丈母娘,但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大概知道她生前工作的地方,一個叫美什麽還是什麽美的制衣廠,三個字,具體忘了。”

說出的地址也不夠精确。

“工廠大概在我們高中那會拆遷,不知道公司還在不在。”

許卓泓的酒勁給沖散大半,“不是,阿宇,丈母娘叫什麽名字,你問一下你老婆不就知道了。”

“就是不想讓她知道,所以才沒問。”

商宇輕撫一下臉頰,口吻裏的溫柔自己都沒發覺,卻把許卓泓激出冷戰。

許卓泓說:“不是,阿宇,你都結婚小半年了,這才想起做背調?”

“什麽背調,”商宇不滿道,“我老婆想媽了,有沒照片,想看一下丈母娘的舊同事會不會有。”

許卓泓松一口氣,笑道:“明白,我也可以從你老婆身上開始打聽。”

“行,別讓她知道,省得誤會我在調查她。對了,她以前不姓元,姓徐,徐志摩的徐。”

商宇想起她的戶口卡,除了特殊的集體戶口,曾用名那一欄并沒有留空。

“為了兄弟的性-福,包在我身上。”

許卓泓在豪言中挂斷電話。

許卓泓花了将近一周時間,終于反饋珍貴線索。

元燦霓的媽媽叫徐曼,生前工作的琳怡美制衣廠早就在他們高一那年進入破産結算,被遣散的員工流落各處。

商宇聯系上一個叫徐飛燕的阿姨,正在美國探親,正好過些天回國,國內家中有一張某年廠裏元旦晚會的DVD。

名字似曾相識,商宇逛了一遍阿姨公開的朋友圈,從照片大致認出應該就是當年在元燦霓家樓下碰到,給了他們一袋蘋果的那一位。

商宇“偷拍”一個元燦霓的小視頻自證身份,得知阿姨只身回國,便問到航班號提出接機。

約定日期轉瞬來臨,商宇提前在接機大堂等候。

他外形出衆,衣品不凡,加上一部特殊的“座駕”,看着更像需要接機的人。

路人紛紛側目,心中不由琢磨:人都這樣了,能讓他來接機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許卓泓忽然來電,“想起來了,白映晗也在同一航班上,你也順便接下。”

“什麽?”

周圍嘈雜,商宇險些以為幻聽。

許卓泓說:“前段時間剛好跟白映晗聊天,提了一嘴你丈母娘的事。飛燕阿姨一個人回國她女兒也擔心,正好白映晗陪着一起。你可要感謝人家。”

商宇只叮囑不讓元燦霓知曉,可沒說是天大的秘密,其他人也不能知道。許卓泓還提供附加服務,托白映晗在旅途中安頓好阿姨。

一個先心患者,和一個六旬阿姨,真說不清到底誰更需要照顧。

“謝了,還是你想得周到。”

商宇剛收好手機,前方便飄來一道并不陌生的女聲——

“商宇,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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