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翌日清晨, 黃莺鳴翠,肖傾在叽叽喳喳的喧鬧聲中醒來後,一旁已經沒有陸謹之和周惟的影子, 應當是出門晨練去了。
山中寺廟确實是再好不過的修行之地, 肖傾躺在床上發了會愣, 等大腦清晰後才下床穿衣開門走了出去。
這個寺廟雖然布設簡單,但規格很大, 邊陲村莊裏大半人都擁擠在寺廟,居然也各家有一間房住。
走到供奉神明的前殿, 晨間誦經的弟子剛好解散, 如同下早課的學生一股腦湧出殿門,肖傾站在一旁等他們都走完, 才擡腳邁進殿內。
佛臺上供奉的并不是佛祖, 而是一個青衣長發的男子,頭戴一頂鬥笠, 腰間佩了一柄七星長劍,哪怕是尊石像,也盡是器宇非凡。
肖傾仰頭望着,正疑惑八千上神卷裏有哪位上神是此模樣時, 一道蒼老的聲音至他身後響起:“這位是司木之神, 句芒。”
肖傾側過身, 青絲散落在肩上,主持握着佛珠輪轉,道:“但很少有人知道, 句芒掌管春天,祝融掌管夏天,蓐收掌管秋天,白臯掌管冬天,一個寺廟本不應該只供奉一尊神。”
肖傾勾起一邊嘴角,道:“寺廟供奉什麽神明,難道不是由主持決定的麽?”
主持搖了搖頭,悠悠長嘆:“南疆國的人對信仰太過執着,容不下第二尊神被供奉。”
說話間,一名弟子突然奔進殿內,大聲嚷嚷道:“主持不好了!有位老婦人今日一早突然口吐白沫暈倒了!”
主持沉默了一會,轉向肖傾道:“施主可願與我一同前去看看?”
這老頭打的什麽主意肖傾怎會不知,整個寺廟裏只有他們三個修仙者能用靈力暫養将死的普通人,若是一同去看了這場熱鬧,最後必然會惹上麻煩,肖傾沒必要為了不相幹的人自找麻煩,是以很幹脆道:“不願,主持自行去吧。”
主持不再多說,跟那名弟子一同往廂房趕去。
然而他不想惹麻煩,卻總有麻煩自動找上門。肖傾剛回到屋子還沒歇息一會,便有人大力敲打着房門,在外面急急嚷道:“道長請開門,道長求你了,開開門。”
肖傾被吵得煩不勝煩,一把将門打開,怒斥的聲音卻在看清來人面容後哽在了喉間,那位敲門的小孩竟是邊陲村莊裏收留過他們的阿謠,後面跟着一個打扮樸素的村民。
阿謠自然認不得他此時的容貌,見他開門立刻跪地磕頭,聲音裏帶着濃濃的哭腔:“道長求您了,主持說只有您能幫我,求您救救我阿奶,我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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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傾郁悶地看了他一眼,回身坐在凳上,撐着下颌看他,見小孩涕泗橫流的模樣不由笑出了聲:“我為何要幫你?”
阿謠依然在磕頭,一邊磕頭一邊道:“求道長了,我知道您是個好人,只要您願意幫我,要我做什麽我都答應。”
肖傾歪着頭,笑容明媚:“你還是這世上第一個說我是好人的。”
他走過去,蹲在小孩面前,伸出一根手指頭勾着他的下巴将小孩的臉擡起,笑得十分淡漠:“你看清楚了,我是個沒良心的人,沒良心的人呢,就是看到別人不痛快,自己心裏就會很痛快,你說,我為何要幫你?”
阿謠依然倔着道:“您是個好人。”
肖傾:“......”
肖傾站起身,目光冰冷地俯視着他:“你說我要你做什麽你都願意?”
“願意!”
“殺人放火?”
阿謠猶豫了,但依然道:“願意。”
跟在他身後的村民怒道:“你莫要被這人迷了心智!”
阿謠不理他,看着肖傾的眼神決絕。
肖傾噗嗤笑出了聲:“連說謊都不會,罷了,只要你将我的鞋子舔幹淨,我就救你母親如何?”
那村民聞言,怒瞪着肖傾,去拉阿謠道:“算了,這種人,即便你真舔幹淨了,他也不見得會幫你。”
肖傾看了那人一眼,挑眉,不置可否。
但阿謠置若罔聞,依然慢慢低下了頭。
肖傾眼中閃過一抹不忍,又很快咬牙忍住,他不能崩人設。
但當阿謠徹底低下頭的時候,肖傾後退了一步,神色有幾分藐視,深藏着不自然:“算了,被你們這種人碰過的東西我都覺得很惡心。”
阿謠錯愕地看着他,那村民也覺得自己猜中了,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都說了,你求他還不如趁現在趕緊去找醫師。”
肖傾漫不經心補了一句:“但之前答應了你的,我自不會食言,帶路。”
村民:“......”臉有點疼。
阿謠依然很是呆愣,似乎沒有明白他說的這句話的意思,肖傾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怎麽,不讓我救了?”
阿謠猛地驚醒,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激動得語無倫次:“道,道長,這邊,哦不對,是這邊請,謝謝你,謝謝你!”
路過村民時,肖傾冷嘲道:“與其跟來看一個孩子的熱鬧,你還不如好好檢查下自己身上有沒有染病。”
村民被哽得臉色通紅。
到了香客居住的廂房,一大群人正圍成一個圈,嘀嘀咕咕讨論着什麽。阿謠連聲道着“讓讓”,帶肖傾穿過人牆來到被圍着的最中間,只見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躺在涼席上,渾身痙攣,口中不斷流出混着血絲的白沫。
肖傾上前支起她的眼皮查看了下,又握着她的手腕細細感受着脈搏的跳動,其實他做這些不過是做個樣子,關鍵是要得将靈力輸送進老婦人的身體裏游走一圈,查探病因。
肖傾指尖擊出一道靈流,沿着老婦人的手腕運轉周身,然而卻發現流入老婦人身體裏的靈力突然潰散,最後慢慢被一股不明的力量蠶食,他神色微凜,撩開老婦人裹纏在身上的布料,只見枯槁的皮肉鼓着一個個小包,還在移動,似乎有蟲子在皮肉下爬行,他并指如刀,強行将一個肉包劃開,皮肉下一股嚣張黑氣想要逃脫,被肖傾及時捏在了手中。
一旁圍觀的人看得惡寒不已,但又忍不住想要繼續看,阿謠不懂這些,卻也知道這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膽怯地詢問:“道長,就是這縷黑煙害了我阿奶嗎?”
肖傾頗為戲谑地看向他道:“一縷?不,這只是她身體裏的一絲,你看到這些肉包沒?”他将老婦人身上的布料撩開了些,皮肉下起鼓起的數個肉包暴露無遺。
阿謠大驚,一言不合就跪地,祈求道:“求道長救救我阿奶。”
肖傾捏散手心那縷黑煙,放任它在空中散去,也不理阿謠,直接道:“你阿奶得的是疫病,就是你們每年都會爆發的蟲疫,目前尚有壓制的方子,自行去找齊藥物給她服下就是,總能吊着一口氣。”
圍觀人聽說得的是疫病,都紛紛如潮水般退了好幾米,他們都在低聲讨論着:“蟲疫?那不是蟲子才會患的病嗎?為何人也能得?”
“有壓制的法子,應該沒那麽可怕吧?”
“可是我看到國都裏那些得了疫病的人,征兆也沒這位老婦人這般嚴重啊。”
“許是老婦人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也說不定。”
圍觀的人讨論完,得到大家認可的,也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後,面色都紛紛緩和了下來。
人們都是懦弱的,災難面前總願意相信讓自己安心的事,而不仔細去思考對錯,那些看的明白的,反對他們的人,對他們來說都是站在對立面的罪人。
肖傾看完病,轉身想走,阿謠卻一把扯住了他的衣擺,當肖傾回頭看去時,阿謠連忙拘謹地收回手,表情忐忑不安:“道...道長,我阿奶她真的沒事嗎?”
肖傾低頭看他,那雙渴望得到想要的答案的眼睛,如他所願道:“沒事了,你只要能找到那幾味藥。”
但其實只有肖傾知道,并不是沒事,而是非常嚴重,蟲疫不是普通的疫病,如今引發在人的身上,聰明的人都能嗅到災難的到來。
他不明言,是怕引起更多人的慌亂,誰也不知道當人面對死亡時會做出怎樣可怕的事。
但他也不算說謊,南疆國遲早會覆滅,這裏的人一個都逃不掉,對阿謠來說,在他生命終結前他的阿奶也還活着,這對于他就是沒事了。
現實得近乎殘忍。
回到弟子房,肖傾剛将門打開,陸謹之便從外面回來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往後山帶,路上附耳小聲道:“師叔,弟子帶你去開葷。”
他眼裏滿滿都是笑意,看得肖傾也不由自主把不開心的事情暫時忘掉,由他拉着自己一路往後山小跑去。
周惟正坐在火堆前膽戰心驚地東張西望,見到兩人後大松一口氣,起身道:“陸師兄,這若是被長生寺的師傅們瞧見,恐會亂棍将我們打出去。”
陸謹之笑得頗不以為意,在石墩是上墊了一張手帕,讓肖傾坐下後道:“他們自己戒葷,怎能要求別人與之同流?”
周惟無奈地長嘆一口氣,肖傾卻拿起地上的一根棍子,戳了戳火堆下埋着的荷葉雞,輕聲道:“挺好的。”
陸謹之離得近,那聲音雖很輕,也聽見了,轉頭問道:“什麽挺好的?”
肖傾卻不再答他。很快火堆漸熄,荷葉雞發出令人垂涎的肉香,陸謹之滅了火将它掏出來,剝幹淨外面的泥,将包裹着荷葉的烤雞淋上醬料後分作三份,一人一份。
也不知陸謹之是從哪裏學來的這手藝,那烤雞倒是做得十分美味,外酥內嫩,表皮流着金燦燦的油汁,分外好吃。
陸謹之悄悄将自己的雞翅分給肖傾,當肖傾看過去的時候,朝他露齒一笑,陽光下少年意氣風發,眉眼俊逸。
那一刻肖傾心髒狂跳,他不知道為什麽,只愣愣地看着陸謹之的笑容,爾後低頭陷入沉思。
一捧荷葉裏,那只金黃色染着醬料的雞翅還靜靜躺在裏面。
柳依依的回憶幻境裏,陸謹之闖入溫柔凝視他的時候,他毫無感覺;碎玉村的迷幻陣內,外面電閃雷鳴,破屋裏兩人相擁而眠,他毫無感覺;上清門崖洞裏,他将他從寒潭中救出,緊緊抱着他傳遞身體溫暖的時候,他亦毫無感覺。
就算是此前在三千階中,陸謹之緊握他的手不讓墜崖,仰望陸謹之眼中決然時,肖傾依然算計的是如何逃脫。
但如今,卻因為一只雞翅,心跳大亂,慌張失措。
系統道破真相:【所以這就是吃貨了。】
肖傾:“......”好好的意動說不見就不見了。
長生寺一名老婦人得蟲疫的消息,以迅雷之勢傳播了出去,畢竟那蟲疫原只是蠱蟲得的疫病,如今人卻得了,或多或少大家都覺得有些好笑,是以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到了王宮裏。
上位者總是優思多慮,總愛琢磨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一面,普通人不理解他們,上位者也覺得這些人很是愚鈍。
所以當羽裳公主的轎辇停在長生寺外的時候,在這裏停留的村民十分不可思議,紛紛湧至大門前渴望遠遠看一眼王室尊容。
他們都在歡喜,而羽裳公主卻面色凝重。
她依然穿着一身彩衣,赤着玉白的腳落在地上,腳腕上帶着一圈金鈴铛,走動間啷當作響。
主持一早得了消息,恭候在門外,見到人後雙手合十道了聲法號,不敢停歇,立即帶着羽裳公主去往老婦人居住的院子,在路上細細講述了發現時的症狀。
羽裳踏進較平時更擁擠的廂房,一眼看到床榻上臉色死灰的老婦人,以及在旁邊細細為老婦人拭汗的小孩,她皺眉環視了一圈屋內,走上前勉強讓自己露出算是溫柔的笑:“打擾一下,我想替這位阿婆看看。”
小孩錯愕地回過頭,見人身着彩衣,便知非富即貴,連忙起身乖乖站到了一旁去。
羽裳坐在床榻上,握着老婦人的手腕凝眉細細尋了會脈,秀眉卻是越皺越緊。
半響後,她輕輕将老婦人的手放回被褥裏,長嘆一口氣道:“最好立即火化了。”
阿謠如遭雷擊,腿一軟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道:“我阿奶只是生病了,她沒死,沒死怎麽能火化了,求您了,仙長說我阿奶還能活的,”
他甚至不知道羽裳的身份,就吓得直接跪地磕頭,這是卑微到塵埃裏的人才會有的條件反射。
羽裳望着他,眼眶有些酸澀,啞聲問道:“你可知這個病是會傳染人的,若是不火化,南疆國的子民将和那些得蟲疫死去的蠱蟲一樣,爆發出史無前例的災害。”
阿謠不懂家國大義,他只知道阿奶是他世上最後一位親人,他聽懂了羽裳的話,卻也聽不懂,只顧着磕頭求饒。
在外面偷聽的人們聽到火化、蟲疫,都紛紛怒罵羽裳小小年紀蛇蠍之心,要将還有口氣的老婦人活活燒死,但他們退得比誰都快,仿佛屋子裏有什麽洪水猛獸。
羽裳仰天顫抖着閉上眼,她知曉自己應該狠下心腸,只有心狠才能坐穩王座,才能治理好南蠻,但她想起娘親去世前跟她說的話。
——身為上位者,我們的責任便是保護腳下的塵埃。
半響後她睜開眼,彎腰将小孩扶起,挽起袖子替他擦幹臉龐上的淚痕,做下一個此後将讓世人唾罵千年的決定。
“那便不火化吧,尋醫師共同研制藥方,或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心狠手辣是她,婦人之仁是她,總歸罵的都是她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供神的應該是道觀,供佛的才是寺廟,但由于南疆的本土文化,所以寺廟供的是他們最尊敬的句芒(純屬私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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