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業

似乎所有的故事,都要引用很久很久之前,但此時的很久,卻有了确定的時間。雪花紛紛揚揚,将十六年前的舊事,緩緩揭開。

生活平淡安穩的男女,聰慧可愛的兒子,原本這是所有幸福的走向。但卻不知道,在下一個未知的岔路口,橫亘着望不見底的災難。

所有孩童記憶裏尋常而又美好的夏日時光,那天同往日一樣,炎熱,幹燥。六歲的男孩子,穿過店門前的那條馬路,去對面的小店買棒冰。

傍晚的風有些溫涼,從繁茂的樹群間穿過的時候,還能聞到樹葉微微苦澀的香氣。大株的丁香花在長街上延伸,紫的白的,宛如一團團濃的化不開的霧氣,映得眼底也是一片醉人的顏色。

男孩買了兩支棒冰往回走,奶奶在店門口看着他,他忽然笑起來。綠燈亮起,他飛快的跑,穩穩妥妥跑回來。

已經拆開的一支棒冰被熱氣暖化,冰涼的糖水沿着指縫一路蜿蜒到手肘。

慢點跑,車來車往的。奶奶拿過毛巾,念叨着。

他支起胳膊,乖乖讓奶奶把胳膊擦幹淨,擦完後忍不住将鼻子貼在皮膚上,那裏似乎還殘留着微涼的甜香。容易化掉的棒冰,也許是小孩子喜歡夏天的一個很重要的理由。

老師布置的作業已經寫完,本子規規整整的疊放在門前的小桌子上,等着爸爸媽媽回來檢查。奶奶年紀大,不能吃棒冰,他留了剩下的一只在搪瓷缸裏,等着爸爸接媽媽下班回來。

他一邊微微翹着腦袋看這路那邊,一邊又怕棒冰化掉。

終于等得坐不住,看見十字路口那端,出現騎着摩托車的爸爸,還有媽媽溫柔的笑顏和遠遠搖動的手臂。

等過了十字路口再往前走就到了,他忍不住站起來。

恰好是綠燈。他想,還好,棒冰還有大半個。

摩托車飛快的駛往十字路口,但誰都不曾注意到,兩側紅燈大亮,卻有一個人騎着自行車,突兀的出現在路口。直直對着飛快行駛着的摩托車過來。

下一刻,他覺得眼前的畫面極快卻又極慢。

摩托車陡然拐個彎試圖避開騎自行車的人,但卻徑直撞向對面行駛的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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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車聲,巨大的碰撞聲,此起彼伏的鳴笛聲--

卻惟獨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不用花費掉一分鐘的時間,哪怕只是幾十秒,爸爸媽媽就能像往常一樣在店門口停下車。爸爸會一下将他舉過頭頂,然後笑着說,兒子又長高了,爸爸快要抱不動了--

媽媽會微笑着看着打鬧的父子,然後不等他雙腳落地,便從包裏拿出好吃好玩的東西。

糖果,橡皮泥,蠟筆,或者賽車。他覺得,媽媽的包,大概能裝下他所有的期待。

他聽到耳邊一聲凄厲的叫聲,他在心底想,奶奶原來嗓門也是很高的,大概是平日唱戲的緣故。

他覺得腦袋很空,但是快要吃完的棒冰還攥在手裏。雙腳不受控制的邁出去,他不知道原來自己能跑得這樣快。耳邊擦過悶熱的氣流,幾乎要将皮膚灼傷。

他力氣似乎比平常要大,很快劈開圍攏的人群,跌進圈子中央。

他記得以前去看馬戲團的表演,剛剛放出籠子的獸,也是像他一樣,茫然,無措。他感到汗水從額頭上滾下來,淹到眼睛裏,又疼又酸。

他站在那裏,看見歪倒的摩托車,比自己平日拆開的賽車還要狼狽。地上緊緊靠着的兩個人,臉色蒼白,腦袋擱在地上,一大團血色在視野裏蔓延開。

他小心的走過去,人群往後退了退,生怕沾惹到什麽。

此起彼伏的議論聲裏,他緩緩在爸爸媽媽身邊蹲了下來。

爸爸,媽媽--他喊了一聲,聲音很抖,比在幼兒園第一次登臺表演節目時還要惹人發笑。

媽媽努力睜大了雙眼,美好而又清澈的一雙眼,将他小小的身影映在裏面,似乎落一陣微風,便能掀動起溫柔的波痕。

他看到媽媽的嘴唇緩緩的開阖,沒有聲音,但他知道,媽媽是在喊他的名字。

小城--小城啊--別哭--

他想告訴媽媽,他沒有哭,是太熱,汗水迷了眼。

血色從媽媽的口中不住的湧出來,很快打濕了她平日漆黑如緞的長發。他探過手去,試圖将媽媽的臉擦幹淨,卻只是徒然捧了一掌心的血,那麽熱,熱的讓他疼。

誰來告訴他,怎麽能擦幹淨?誰能來幫幫他?

他又想起來,說,媽媽,我給你留了棒冰--

他獻寶似的遞到媽媽嘴邊,但掌心裏,只剩了緊緊攥着的一支木片。

他看到媽媽溫暖的雙眼緩緩阖下去--

所有不舍,眷戀,頃刻湮沒。

媽媽。他喊,你別睡,天還沒黑--爸爸,你起來把媽媽叫醒,我給你們留了棒冰,很甜,你們嘗嘗--你們陪小城一起吃,好不好?

好不好?

奶奶哭天搶地的撲在爸爸的身上,全然忘記了他。他被推得一個趔趄,爬起來,緩緩看向別處。

人群的缺口處,延伸出一個踟蹰不定的身影,步履跌宕,驚惶不定的朝這邊張望。

他惡狠狠的跑起來,離那個人越來越近,那個人鼻梁上的眼睛遙遙欲墜,此時摔下來跌在地上。那人看他一眼,拔腿便跑--

縱然使盡了渾身的力氣,他一個小孩子,又怎麽能跑得過身強體壯的大人。

他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停下來,胸膛處掙紮着疼痛,氣流淌過喉嚨也是疼,眼眶突突跳着,耳朵裏呼嘯着越發急促的心跳聲--

那個人的身影落了一層灰。

暮光将天邊鑲了?紫嫣紅的邊,像是波折的裙裾,潑了一勺血。

惶惶惑惑沿着路往回走,半道上不知被誰拉上了救護車,等察覺時,整個身子被奶奶緊緊的抱在懷裏,用力地顫抖。

到最後才察覺,發抖的并不是他,而是奶奶。只是他無法開口,整個身子被箍得緊緊的,窒息,難過。

救護車開進醫院裏,他記得在幼兒園時,和同學無數次模仿過它的叫聲,然後大笑着嘲笑對方。

他狠狠咬住了嘴唇,嘗到腥鹹的滋味,一點點從口中化開。

車子停下來,砰然打開,一群白衣的大人飛快的湧過來。

他掙開奶奶的懷抱,大聲喊,你們做什麽,別動我爸爸媽媽!

沒人聽他的話,他跟着他們身後跑,跌倒了再迅速爬起來,繼續跑。

人們在一道門前停下來,他看到一個灰撲撲的身影,?那睜大了雙眼,定在原處。

人群中有人說,方醫生,趕緊過來--你眼鏡怎麽沒戴,沒關系吧--

一個聲音說,來的急,眼鏡忘在家裏--

他看到那張臉--一張年輕的虛僞的臉。

不久前他奔跑追逐的臉。

急診室的門猝然合上。

他覺得牙齒在打架,說不清的情緒在身體裏沖撞。

他猛然撞在門上,大聲喊,他在說謊!他在說謊!

醫護人員很快将他束縛住,人們都認為,這個可憐的孩子受到了驚吓,然後悲憫的看着他,說着悲天憫人的話。

他像是困在籠子裏的小獅子,用力地掙紮,撕咬。

你受傷了,孩子,聽話,你需要包紮--

他聽不到,什麽都聽不到!

就是那個人!就是他!

他不停地喊不停地喊,卻在一針冰涼的液體刺進皮膚後,像是被剪短線繩的木偶,頹然癱軟|下來。

他們說,睡吧,孩子。

他想說,他是個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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