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30 仇恨
殷棠豐沉默片刻,幾不可聞嘆息一聲,肩背松弛下來,站起來從床尾繞到自己睡的那一側,坐到床上靠着床頭,一條腿伸在被子裏,一條腿曲起,雙手環胸閉上眼,對童上言說:“我在這兒,你睡吧。”
童上言愣了一下,聽話地躺回被窩裏,但見殷棠豐不繼續打坐,心裏有些過意不去:“老板,我是不是影響你練功了?”
殷棠豐保持着閉目養神的姿勢沒有動,回答他:“沒有,怎麽了?”
“也沒什麽,就是我有一點點兒認床。”童上言認床的毛病大概只有第一次睡在殷棠豐家裏那回沒有犯,以往出差睡外面,每次躺下睡幾個鐘頭必然醒過來一次,再睡下去便怎麽也睡不踏實,“老板,要不咱們說兩句?”
過了一會兒,殷棠豐說:“行,想說什麽?”
童上言開心地笑起來,在被窩裏蠕動兩下,朝殷棠豐的方向靠近一點,然後仰起脖子看他側臉,昏黃燈光下的殷棠豐有種半明半滅的虛幻感,他的鼻梁挺拔卻不會有過分高聳的生硬感,和嘴唇形成一個好看的角度。
童上言視線不由自主落到殷棠豐兩片嘴唇上,他很少笑,笑起來也往往幅度很小,不禁讓人遐想若是開懷大笑起來,該是什麽模樣。
“老板……”整個人鑽在被子裏的童上言只露出一個腦袋,被子下的手放在胸膛上,不知道為什麽心跳有些快,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然後接着說,“那個秀婆真的會是藏在村裏的巫術師嗎?”
殷棠豐很快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童上言轉過頭對着天花板,想起還躺在雲錦觀的六個老人,忍不住憂心:“已經一個白天過去了,如果還找不到施術的人,村長他們是不是就……”
殷棠豐肯定地說:“對,巫術不解開,任誰都回天乏術。”
童上言茫然地眨眨眼:“都是普通老百姓,怎麽就結下這麽深的仇呢?”
殷棠豐并不茍同,反駁他:“未知全貌,不予置評,你怎麽知道那人承受的仇恨,不足以讓他這麽做呢?”
童上言垂眸,伸出一條胳膊墊在腦後,望着有些斑駁的天花板,雙眼漸漸放空,問殷棠豐:“老板,你恨過嗎?”
過了良久,殷棠豐才遲疑地“嗯”一聲。
童上言沒有驚訝,也沒有好奇,他平靜地說:“其實,我長這麽大,連自己該不該有恨……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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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意識到自己沒有父母,哭着問過爺爺,為什麽自己和別的小孩不一樣,我是不是被父母丢掉的孩子?
爺爺沒有安慰我,也沒有打我,笑着把我抱在懷裏說,沒有父母哪裏值得掉眼淚?他也沒有父母,現在不也好好地做了爺爺?
生活最難的時候,我想過要恨把我帶到這個世上、卻又不管我的那兩個人,但……我連他們高矮胖瘦、多大年紀、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又該怎麽恨呢?”
殷棠豐緩緩睜開雙開,側頭看向躺在身邊的人,咬一下唇角,說:“小童,如果你的父母……離開你的原因,和你想的不一樣……”
“能有多少不一樣?”童上言輕聲嘲諷,“遺棄自己孩子的原因無非那幾種,但這都改變不了他們不要我的事實。”
“或許,沒有不要……”殷棠豐扭頭轉向窗外,幾不可聞的嘆息。他再轉回去看童上言時,那人已經合上眼睛。
躺在床上的青年全無戒備,黑色的頭發比初見時長一些,細軟又服帖,似乎就像青年本人一樣,柔軟又纖細。
殷棠豐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頭黑發,手掌輕輕落到青年頭頂,才剛剛觸碰到發絲,馬上收回去,半息之後,最終探過身幫童上言掖一下被角,然後繼續靠回床頭閉目養神。
房間裏一時靜谧,只有兩人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犬吠,叫了幾聲很快沒了聲音。
殷棠豐卻在第一聲狗叫響起時,倏然睜開雙眼,他擡手看一眼腕表,晚上11點,整個村子裏除了細微的蟲鳴,全都沉浸在夢鄉當中。
他看一眼已經睡熟的童上言,輕手輕腳下床,走到放置随身物品的櫃子上,打開背包拉鏈,取出包在藍色麻布裏的短劍。
劍是從張棟木那裏借來的法劍,他的慣用法器是長劍,這次來得匆忙,又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斟酌之後選了一柄短劍帶過來。
短劍沒有開刃,成年男性小臂長短,紅黑配色的劍鞘,沒有劍穗,劍身雕刻着符咒。
殷棠豐抽出分量比慣用的長劍輕一半的法器,拿在手裏适應,剛揮舞兩下,裹在被子裏呼吸平緩的人卻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看清殷棠豐手裏拿的東西之後,緊張地問:“老、老板,怎麽了?要打怪了?”
換了個地方睡覺的童上言的确不容易睡踏實,加上心裏藏着事情,殷棠豐這點動靜還是把他吵醒了。
過意不去的殷老板背對童上言收好短劍,一回頭,見坐在床上人半是清醒半是犯懵地瞪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自己,心裏莫名松動,說:“去村尾。”
話音剛落,童上言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起來,一邊穿外套一邊說:“我、我跟你一起。”
殷棠豐沉默一會兒,點點頭,等他穿戴整齊,和他一起踏着月色往村尾走去。
農村不像大城市,徹夜都有路燈照明,但幸好今夜的月色夠亮,白天他們又走過這條路,兩人沒什麽障礙來到村尾。
殷棠豐的目标很明确,直奔秀婆的家。
秀婆家門前的路,并非村子裏的主路,沿着通往村尾的主幹道,要拐個彎才能看到那條水泥小路,但殷棠豐并沒有走過去的意思,反而在拐彎處放緩腳步,朝着路口一顆枝幹粗壯的大樹走過去。
兩人剛走近,就見大樹下已經站了一個人,那人面朝秀婆家的方向,側身靠着大樹,手指夾着煙,一條長腿曲起,聽到動靜轉過頭來,不是黎萊還能是誰?
“他他他……他怎麽在這兒?”童上言壓着嗓子說話,害怕聲音太大把村民吵醒。
殷棠豐倒是十分淡定,好像早就料到黎萊會出現一樣,走過朝人擡一記下巴算作打招呼。
黎萊也不多話,笑着朝兩人揮手,然後吸一口煙,吐出一個煙圈,随手把煙頭按在樹幹上熄滅。
童上言說不好黎萊是敵是友,裹緊外套,只縮在殷棠豐身邊不說話。
黎萊卻好像對他特別有興趣,繞過大樹湊到他旁邊,小聲說:“小童,我是真的覺得我們在哪裏見過,而且不止一次,你難道一點印象也沒有嗎?”
童上言避開快要貼到自己身上的人,正色道:“黎先生,我很宅的,平時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家裏,沒有什麽認識陌生人的機會,像你這麽……特別的人,如果真的見過你,我一定會記得。”
“特別?”黎萊像是聽到了什麽有意思的地方,“小童覺得我很特別?哪裏特別?”
童上言深吸一口氣,說:“特別不像個法師。”
黎萊輕笑一聲,反問他:“有誰規定法師不能是我這樣的嗎?在我的家鄉,有的法師不僅文身、打唇環,還會……去變性。”
童上言聽得一哆嗦,也不知道是因為黎萊故意湊在他耳邊說的緣故,還是三觀又被刷新了一次。
“黎、黎先生……別和我開玩笑了……”被撩而不自知童上言又朝殷棠豐的方向躲了兩步,幹笑着避讓黎萊的靠近。
殷棠豐一邊觀察秀婆家的方向,一邊聽着兩人的動靜,直到童上言躲得快貼到他身上,才出聲道:“出來了。”
黎萊神色一變,馬上看向秀婆家。
他們白天曾造訪過的小院裏,一個瘦小的身影顫顫悠悠地走出來,她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打着手電筒,打開籬笆院牆的門,步履不穩但匆忙地朝着殷棠豐他們所在的反方向走去。
三人沒有商量,默契地跟上去,不近不遠綴在秀婆身後。
老人跌跌撞撞走到後山山腳下時,對着黑漆漆的山林喚了一個名字,接着便見一個黑影快速竄出來,跳到秀婆肩膀上,像圍脖一樣纏上她的脖子。
是白天吓到童上言的黑貓!
三人交換一個眼神,殷棠豐和黎萊很快決定拉開和秀婆的距離——年邁的老太太或許不容易發現跟蹤在身後的人,但一只行動敏捷的貓對周遭的反應卻無人可以預測。
秀婆接到黑貓後,繼續朝龍月山上前進。
這一段路是殷棠豐他們不曾走過的,但看沿途的痕跡,平時也有村民會從這裏上山。
秀婆走得很慢,她身體不好,時走時停,殷棠豐三人離得遠,有時甚至看不到秀婆的身影,但好在這路只有一條,倒是不太擔心跟丢。
三人斷斷續續走了快一個小時,童上言有些氣喘,忍不住小聲抱怨:“大晚上的,老太太是要去什麽鬼地方啊?”
“土地廟,被廢棄的土地廟。”殷棠豐對着手機,終于趁着信號好的時候,加載出實時定位的底圖。
他記性好,方向感也強,和手機上的地圖一比照,馬上就想起下午看過的盤龍局,他們現在走的方向,正是盤龍局那個已經被毀的陣點。
“廟都沒了還去幹嘛呀?”童上言扶着路邊一棵樹停下腳步,探頭去看遠處幾乎和黑夜融在一起的幹瘦身影。
黎萊嘴裏叼着煙,但沒有點燃,他笑着靠近童上言,嘴欠道:“廟沒了,不等于什麽都沒了哦,說不定還有……”
說着,他故意兩手成爪,做出一個吓人的姿勢。
童上言累得沒心情和他胡鬧,伸手一揮,正好打在黎萊手背上,發出“啪”的一聲,在荒無人跡的山路上,格外清脆。
三人都愣了一下,随即不遠處響起一聲貓叫。
童上言懊惱地貼緊樹幹,想把自己的身型藏起來。
殷棠豐和黎萊雖緊張,但顯然比童上言從容得多,兩人戒備地看向前方,秀婆離他們很遠,依照老太太的步伐,不可能馬上跑回來,但那只黑貓……
“喵——”
正想着,貓叫聲離他們更近了一些,好像下一刻就要出現在他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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