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最好吃的糖,是什麽味道?”◎

西澤爾昏迷了漫長的一分鐘。

這一分鐘, 他看到了從前很多被刻意忽視的東西。

小皇子庭院種下的盛放的薔薇花,白玉圓桌上時刻換了新鮮口味的營養劑,還有對方總是偷偷從客廳往上仰望的視線。

兩廂對視, 總是小皇子先慌張低下頭,而後紅了面頰,叨叨解釋着什麽。

西澤爾當時并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在夢裏, 他也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看着自己就這麽無所知地離開。

身後小皇子回頭看了一眼,神情帶着些奇怪的落寞, 而後身形慢慢淡化,逐漸離開他的夢境。

突如其來溺水般的心痛, 把他從幻境中喚醒。

……

西澤爾昏過去後, 費利蒙連忙把他泡入治療倉,希望可以多緩解一下長官糟糕的狀況。

但僅僅十分鐘之後, 西澤爾就一身整齊軍裝, 發尾還沾着水汽,出現在了費利蒙面前。

“長官, 您怎麽就出來了?”費利蒙騰的從椅子上站起來。

“真的休息好了麽?您現在看上去反而沒有休假之前那樣健康了, 還是多治療一會兒吧!”

西澤爾正在系軍裝外套上最後一粒扣子, 聞言撩起眼簾瞥他一眼。

“既然說好有緊急事項要處理,一切時間就要壓縮到極致。”扣子系好, 他戴上軍帽, 還是如從前那般俊美無俦:“走吧。”

費利蒙複雜地應了一聲,面前分明還是如常高冷禁欲的長官, 腦海中卻出現了他房間裏那個封着精致屍體的冰棺, 淩亂的床鋪, 還有滿地的空酒瓶,目測至少十幾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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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當時他推門進去,第一眼看見的,長官那個流露出脆弱的表情。

那副頹廢的模樣,他看了都分外心驚。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裴懷清已經死了啊。

他暗自可惜的時候,西澤爾涼涼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發什麽呆?”

費利蒙連忙回神,坐上飛行器的駕駛位,開始發動:“不好意思,長官。”

西澤爾懶得去探索他剛剛的想法,只道:“有什麽緊急事項?”

一提到正事,費利蒙正色起來,表情帶上了沉重:

“在您休假的那幾天,利奧波德帶着z3軍團、z4軍團的幾位将軍聯合上書質疑您當初起兵的動機,好在民衆都十分信任您,托特法官連夜處理了那幾份文書,卻在一個晚上突然一病不起。”

“現在,他想見您一面。”

西澤爾系安全帶的手指一頓,而後平靜地說:“我知道了。”

費利蒙看上去還想說什麽,但直到他們來到醫院,都沒有開口。

這一天首都城市天氣晴朗,原本應該是一個心情愉悅的日子。

然而西澤爾來到托特法官病房時,卻發現他已面容枯槁,才幾日不見,就像是突然失去養分枯死的樹木,臉上的每一分細紋都變得清晰可見,如幹燥的樹皮。

察覺到有人接近,托特睜開了眼睛,眼珠渾濁又失焦。

他坐起來的時候咳了兩聲:“咳,你來了?”

西澤爾徑直走向床邊,給他倒了杯水:

“喝。”

托特搖搖頭,把水推開,突然猛地開始咳嗽。

西澤爾離得近,從他身上嗅到了一種味道,身體正在腐爛的味道。

他卻又想起小皇子死去的時候,是沒有這種味道的。他那時不覺得他會死。

“發生了什麽?”

西澤爾垂着眼睛看着手中的水杯,水平面輕輕漾開一圈波紋。

“不說這個。”

托特好不容易停了下來,捂着自己的胸口,睜開眼睛,無神地望着天花板:“現在局勢穩固一些了麽?”

他不願意述說,西澤爾也不是一個主動去詢問的性格。

“大致穩固,剩下的反對者不成氣候。”

“決定是誰上位了?”

“林森家族的林淩雄子。”

“好。”

又是一陣沉默蔓延。

托特忽然側過頭,看向西澤爾:“怎麽還不走?是專門來看我的?”

西澤爾卻注意到了床頭櫃上放着的一本書,沒理他的調侃,蹙眉打量那本書。

“對這本書有興趣?”

托特似乎來了興致,撐着身體要坐起來,西澤爾伸手過去幫他把床頭調高。

這是一本叫做《深海白鯨》的書,作者叫「藤壺」。

光看外表,只會讓人以為它是講「白鯨」這種動物的書。

實際上——

“這本書講的,是一個遙遠的傳說。”

托特拿着書,封面上的白鯨躍出海平面,四周卷落無數細小的水珠,巨大的身體同時兼備肌肉的強壯與線條的美感。

“什麽傳說?”西澤爾忽而問道。

托特笑了笑,什麽也沒說,摸了摸封面。

他把書交給了西澤爾。

“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尋找吧。”

說完,他也沒有再管西澤爾,向後仰倒,頭陷進枕頭裏,眸色失神。

西澤爾喊了他兩遍,托特卻再也沒有回應他。

直到西澤爾離開之時,臨近門前,回頭看了一眼。

托特法官已經閉上了眼睛,似乎已經再也沒有力氣了。

他今年五百三十歲,步入暮年,夫死無子,族人已全部去世,身邊人大多敬他畏他愛戴他,卻無一人能夠真正理解他的想法,就連和他站在一條戰線的西澤爾都看不懂這個人。

西澤爾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只停頓了一下,就推門而出。

托特卻在這時睜開了眼睛,敗落幹癟的嘴唇喃喃了一些什麽。

“救救他們吧……”

尾音最終緩慢消散在空氣中,好像什麽人不甘卻無力的回響。

門外站着托特法官的律師與助理,西澤爾沒管,尋找到了費利蒙的身影,把書塞入他手中:

“走吧。”

走了沒幾步,他聽見身後傳來幾聲慌裏慌張的驚呼。

“托特法官!!”

“法官——”

智腦的死亡播報隔着門響起,有些失真。

又是一陣無趣而乏味的哭聲。

西澤爾加快了腳步。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費利蒙跟在西澤爾身後,忽然從那個挺直堅毅的背影裏讀出了孤獨而涼薄的意味,似乎對這種場面免了疫。

好像已經沒有一分能勻出的真心。

……

“唔!”

臉上橫貫着大片傷疤的軍雌被五花大綁捆在囚牢,下巴已經被卸掉,脖子被紋上墨色的塗鴉,傷口沒有消毒處理,流了滿臉的血。

西澤爾坐在審訊椅上,像是怕髒了眼睛,連眼神也吝啬給對面一個,修長蒼白的手指把玩着一把漆黑的手?槍。

“說吧。”艾頓站在西澤爾身邊,拿出審訊本:“你有回答或者不回答的權利,但我們保留對你進行反複審問的權利,階下囚先生。”

懷德「嗚嗚」兩聲,眼神憤怒,這群人就是要整他,他下巴被卸了,還怎麽回答?!

“看來你不會說話。”

西澤爾忽而擡起眼簾,槍?口對準他的右邊胳膊。

“唔!!”

懷德用盡全身肌肉抗拒着,冷汗瞬間流了下來,看向西澤爾的眼神裏滿是色厲內荏的懼恨。

西澤爾的名聲他聽得多了,還在軍校時實力就強到恐怖,實訓時把幾個教授都打倒了,就連折磨罪犯的心理也是一把好手,聽說在戰争期間,還有一個「修羅薔薇」的怪異稱號。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未知的境遇才是。

“我保持有讓你開口的權利。”西澤爾轉動槍口,往懷德身上其他地方對準,“艾頓,根據帝國的法律,綁架謀殺罪者應該判處什麽刑罰?”

“應該處以槍斃,長官。”

“那麽——”

西澤爾的槍口朝向懷德。

死亡的陰影襲來,懷德顫抖不已,腮邊汗水滴落在地,他死死閉上眼睛。

西澤爾輕挑起半邊眉,槍托得很穩,眼中毫無笑意。

淡色的薄唇微微開合:

“砰。”

懷德吓得一縮,随即意識到自己沒有被打中。

一陣劫後餘生的慶幸,後背全部被冷汗浸濕,他随即睜開眼,「嗚嗚嗚」地想說話。

“費利蒙,把他下巴接回來。”

“是。”

一陣令人骨麻的聲音傳來,懷德終于能夠說話了。

“我、我……”因為肌肉失控太久,懷德一時說話結結巴巴,“別、殺我!”

西澤爾就這樣看着他,沒說話,冷得像一尊冰雕。

懷德看見這人就犯怵,內心把出賣自己定位的z1軍團叛徒,還有毫不猶豫抛棄自己的利奧波德罵了個全家死絕。

他之前本來就是一個亡命之徒的流民星盜,利奧波德看上他的陰狠才讓他做了副官,自然也沒什麽節操與榮譽可言。

他咬了咬牙,在西澤爾看死人的目光中開口:

“只要不殺我,我能告訴你們,關于利奧波德的計劃……”

……

處理完懷德之後,西澤爾抽空回了裴懷清的小別墅一趟。

他當初沒有阻止這裏拆掉,如今只能對着眼前的一堆拆了一半的爛樓獨自沉默。

金色的眼瞳藏着一叢深色的風暴,幾乎再也無法維持之前故作的冷漠。

艾頓把小皇子的遺物都整理了出來,西澤爾踏步走上還存留的樓梯,無視「危樓」的标牌,站在了裴懷清從前的房間前。

他屈起手指,指節輕輕在門上敲了敲,中指可見一顆光芒黯淡的戒指。

“我進來了。”

他低聲請示,等待了三秒,知道無人能夠回應,便将門推開。

裴懷清的房間被拆了一半,灰塵和材料落了一地,雜亂不堪。

西澤爾站立兩秒,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對方的房間。以前都是小皇子來找他,理所應當地跑來入侵他的領地。

但是現在,他卻更想走近對方的生命,無論是鮮活的還是枯萎的,好像都能掀起他新的認知。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但心髒疼痛的力度卻更加無法忽視。

那裏似乎已經因為小皇子的死壞掉了,可能影響自己的作戰生涯,西澤爾有想過要不要去換掉它。

後來他又很快否決了這個議案,但要問原因,他只能理解為自己的心髒在本能地自救,所以讓他的大腦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忘不掉裴懷清。

小皇子的東西都還沒有拿走,連桌上的半杯水都沒有喝完,整個房間充斥着生活與毀滅的矛盾氣息,西澤爾走到床邊。

他從床頭櫃看到兩幅倒蓋着的畫。

有一種奇怪的沖動與第六感,讓他想要窺探對方的隐私。

更奇怪的是,這樣的行為他竟然坦然的接受了。

他把畫翻過來。

看清楚的一瞬間,呼吸有一刻的停滞。

——畫上畫的是他。

不是他做模特的那一次,而是他以為對方在監視的每一次。

……他怎麽會認為,那樣的目光,是……

西澤爾手指收緊,他撫摸着戒指上的寶石,表情逐漸空白。

個人終端在這時響了起來,是艾頓。

“長官,剛剛我們把小皇子個人終端裏的一些日志整理了出來,我覺得……您可能會願意讀一讀。”

西澤爾點開他發的鏈接,發現是一個星網日志賬號的後臺。

小皇子每天都在上面記錄一些點點滴滴的小事,明明是對生活的記錄,卻句句都有關于西澤爾。

“1月17日,天氣陰,看見西澤爾喝了兩瓶青檸味的營養劑。他一定喜歡青檸味。”

“1月18日,他又丢掉了我給他買的營養劑,好可惜,我在直播間好不容易搶到的限量款口味,真過分,想咬他!”

……

“2月29日,天氣晴,西澤爾兇我一次,記一次。但是他送了我一顆青檸味的糖果,功過相抵啦!他果然很喜歡青檸味!”

……

“3月12日,天氣陰,竟然遇上了小boss封瀾,他老看我幹嘛?不過裝酒醉偷偷測了西澤爾的手圍,過幾天就可以去訂做戒指啦。”

“3月18日,天氣晴,西澤爾駕駛機甲的樣子好帥,他習慣左手掌舵诶,有點像是後天糾正過來的左撇子。”

“3月24日,天氣陰……西澤爾還是那麽冷,雖然他兇了我,但是身上香香的,信息素像下雨後的雪山下的杉樹林,我很喜歡,所以原諒他啦。”

“4月1日,天氣晴,愚人節的西澤爾還是如此嚴肅(也不知道蟲族有沒有這個節日),不過沒關系,今天精神撫慰的時候我偷偷往他的兜裏塞了顆青檸味道的糖,愚人節快樂我的西澤爾将軍!”

“4月3日,天氣不管了,西澤爾竟然想自己去探索S98!真是太危險了,要是不帶上我,他要怎麽辦!哼!”

在此戛然而止。

這些日志陸陸續續,從第一次他們相見的第二天開始,裴懷清就一直在記錄和他相關的事情,還很孩子氣地寫了個「西澤爾觀察大作戰」的标題。

西澤爾其實記得他送給裴懷清的糖。那是同事過生日到處發的,他沒地方扔,便甩給了裴懷清。

他也記得4月1日那顆糖,甚至還清楚裴懷清自以為隐秘的小動作。

後來,他把糖果送給一個在垃圾星迷路哭泣的小孩吃了,小孩怯怯地說那是他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一顆糖。

最好吃的糖是什麽味道?

可惜他還沒嘗過,卻再也吃不到了。

西澤爾看向透明的窗,外面花草沒有裴懷清和傭人精心的照料,已經盡數枯死。

他的心髒已經停止了無休止的疼痛與懊悔,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平靜。

直到他在明窗的倒影間看到了自己怔然的臉。

在不經意間,他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原來已經淚流滿面。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就是裴懷清的視角啦!明天上夾,所以更新放在晚上十一點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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