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鋪天蓋地的血色,殘垣斷壁,屍山血海。

一道人影沖上前擋住了暗處飛來的利箭,吐着血對他說‘王爺,快走。’

快走!

走啊!!!

走!!!

無數道人聲混在一起,拼命吶喊。

燕元華呼吸急促,豁然睜眼,再一次從夢中驚醒。

沒錯,是夢。

那些已經過去了,燕國大獲全勝,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見了戰場還會整日做噩夢的小王爺了。

可那些人,也永遠都回不來了。

燕元華悵惘擡眼,即使回京已有兩月,卻依舊無法從布滿硝煙的邊關中回神,每每夢回,都是那些抹不掉的記憶。

眼神一動,他忽然看見了花瓶中養的那一束杏花。

春日的花朵被養在青瓷瓶中,枝頭的花瓣嬌嫩,他看着,那些仍舊在腦海中翻滾的記憶忽然就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杏花樹下,含笑為他挑選花枝的女子的容顏。

那小女子生的美,眼若點星,肌膚白皙,是只有在這繁華之地才能養出的嬌嫩。

和滿目瘡痍的邊關截然不同。

可他還記得那夜,她攥着簪子的模樣。他看過卷宗,那個婦人手背險些都被捅穿了,可見如她當時是如何的果決厲害。

這又是京中很少能養出的性子了。

也不知是怎麽養成的。

燕元華嘴角不自覺的就噙起了笑,外面夜色正深,他不知不覺再次入睡,夢中只有枝頭熱鬧的杏花,和杏花下看不清面目的含笑女子。

隔壁,陸明華也在做夢。

上元夜中那些人的面容越發的模糊,卻仍舊會讓她在夢中驚醒,可今日,夢中多了一個蒼青色的身影。她沒有驚醒,睡得更沉了。

兩人機緣巧合下做了鄰居,卻也鮮少能碰面。

不知不覺,二月過半,山上的翠色彌漫開,嫩柳新芽初綻,不知名的野花點綴其間,小童兒們放起了紙鳶,在山間歡呼。

院中有一小樓,四面開着窗戶,坐在裏面,可以将這山間風景盡收眼底。

陸明華平日裏最喜歡在這裏打發時間,如今見了紙鳶,心中不由微動,竟也有了些許心癢。

她還從未放過紙鳶呢——

不,幼時似乎放過一次,那時母親幫她扯着線,耐心的告訴她該如何放,然後,陸明熙就摔了一跤,她母親失手扯斷了線。

紙鳶飛了,母親帶着陸明熙回去,她舍不得想請母親去找,被母親斥了一句不懂事。

陸明華握着線輪站在那裏看着,不明白她哪裏不懂事了,她不覺得自己有錯,也不想認。

從哪兒之後,她再也沒碰過紙鳶。

可她現在想玩了。

既然起了心思,陸明華就找來了李嬷嬷,問家裏有沒有紙鳶。

別院雖然東西齊全,但是紙鳶,還真的沒有。

李嬷嬷如是說着,眼見着自家小姐眼中失望劃過,忙又說,“不過老奴知道怎麽做,要不小姐我們試試?”

聞言,陸明華眼睛一亮,點了點頭。

主仆兩人說幹就幹,準備好了材料,忙活半晌,終于做出了一只差不多的。

細竹為骨,繃着紅色薄綢,一開始本想做個複雜的,可無奈做不成,只好選了簡單的樣式,陸明華細心鎖了邊,這會兒刺繡太耗費時間,她就提筆,在上面寫了一幅頌春日的詩詞。

帶上丫鬟,在她們的幫助下,努力半晌,紅色的紙鳶終于乘着春風,搖搖晃晃的升上了天空。

這些年陸明華不感興趣,曉春這些丫鬟們就也沒怎麽碰過這些東西,眼下瞧着紙鳶飛在空中,就都笑了起來,一開始還顧忌着陸明華,可見她眉眼含笑,李嬷嬷也未說話,就都大了膽子,笑的越發高興。

歡聲笑語,連隔壁別院都能聽見。

趙十一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旁邊的院子向來清淨,很少會有這般大的動靜,這是怎麽了?

陸明華扯着線,小心翼翼的放了半晌,眼見着紙鳶飛得越來越高,臉上也不由得笑開了。

這般在花園中消磨了一上午的時間,她竟都有些累了。

“小姐,小姐,別玩了,該用午膳了。”看她高興,李嬷嬷也高興,膳食早就做好了也沒舍得催,眼看着再不用就該涼了才開口。

“好啊嬷嬷,”陸明華應道,開始收風筝,這是她第一次做的,她準備好好收着,誰知,剛收到一半,一陣風吹過,線忽然就斷了,紅色的紙鳶搖搖晃晃往東邊掉了下去。

陸明華握着手中的線輪,頓時就怔住了。

又斷了。

“诶呀斷了?”李嬷嬷本來沒怎麽當回事,可瞧見陸明華臉上的失神,心裏一驚,忙說,“快快快,你們趕緊去找找。”

“就這麽點地方,掉不了多遠,一會兒就找到了。小姐別擔心。”雖然不明白只是一個紙鳶,自家小姐怎麽就這麽在意,不過不管怎麽說,找回來就好。

“真的?”陸明華有些遲疑,她小時候那個紙鳶也曾經讓丫鬟們去找,但是仍舊沒找回來,還被母親斥責了多事。

“當然,小姐,先去用膳吧。”李嬷嬷也不确定,但是看她的模樣,仍舊信誓旦旦的說。

然而,一直到傍晚,那些下人們依舊沒找到。

紙鳶到底還是沒找回來。

“小姐,沒事,我們再做一個。”看着陸明華安靜坐在窗前,注視着外面神色淡淡,靜默不語的樣子,李嬷嬷有點擔憂的說。

陸明華回頭,笑了笑,說了聲好。

她不是舍不得那個紙鳶,只是找不回來的紙鳶,總讓她忍不住想起幼時的記憶,她的心情也不由得變得糟糕起來。

李嬷嬷忙不疊的捧上來材料。

看她早有準備的樣子,陸明華忍不住笑了笑。

晚上,陸明華又做夢了。

夢裏是不停遠去的背影,她沒有追趕,平靜的看着那道背影漸漸消失,周圍迷霧包裹着她,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這個夢境讓陸明華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起來。

她勉強維持住笑容,不想讓李嬷嬷憂心,用完了早膳,索性直接去外面走了走。

山腳上晨起的薄霧漸漸散去,草木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在門口頓了一下,陸明華往東走去。

東邊是個山澗,小路崎岖難行,往日她都是往西走,這邊很少過來。

一路上,她目光移動,想要找到那一抹顯眼的紅,可不論如何都看不到蹤影。

也是,那樣顯眼的顏色,要是能找到,昨天下人們也不會無功而返了。

最後,她止步在山澗前,下面樹木貼着山壁生長,遙遙可以看到山腳下的炊煙,唯獨不見那抹紅色。

陸明華上前了一步,低頭去看腳下的崖壁。

“小姐,”曉春幾個丫鬟心裏一顫,忙輕聲喚道,生怕驚着了她。

陸明華輕聲說了句沒事,仍舊看着。

別院中,燕元華喝了藥,嫌藥味太苦索性出去透透氣,一擡眼就看到那抹黃色身影。

那是——

沒有細想,他直接往那邊走去。

“陸小姐。”刻意加重了腳步,見着引了人回頭看過來,燕元華眉眼輕揚,笑着打了個招呼。

“元公子。”陸明華後退一步,轉身笑道,關切的問了一句,“您身體可好些了?”

偶然幾次接觸中,她發現眼前這位元濟安元公子身上總帶着藥味,才知道他身上有傷,來此是為了休養身體的。

“每日藥石不斷,想來,應該好些了。”燕元華說着,歪頭沉思了片刻,燦笑着說。

這位元公子不論何時見,總是一副疏朗含笑的模樣,在他身上根本看不見憂愁煩擾等情緒,仿佛一切都很有意趣般。

陸明華每每見了,心中都忍不住随之一松。

“想來無用,”看他看玩笑,陸明華也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元公子還是好好喝藥,認真療養,真的好了才算好。”

燕元華就是在京裏被母後皇兄說的煩了才避來這裏,沒想到還是被說了。

可看着陸明華臉上的盈盈笑意,他無奈之餘,竟也沒感覺到厭煩,不過這個話題他是不想繼續下去了,索性輕咳一聲,上前跟着看了眼腳下,又轉過頭看着陸明華,問道,“陸小姐這是在找東西?”

陸明華有些驚訝,她表現的很明顯嗎?

不過看着燕元華只是随意一問般,她也沒有深思,笑道,“我昨日…”遲疑了一下,繼續說,“紙鳶線斷了,看樣子應該是掉在了這邊,就想來看看。”

一個紙鳶而已——

燕元華正想笑,就看見了陸明華眼底淡淡的悵惘,口中的話一頓,道,“原來如此。不知道那紙鳶是什麽樣的,我整日在山上走,說不定能遇見。”

“哪裏好麻煩元公子。”陸明華立即拒絕,心中有些赫然,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紙鳶,最多是承載了她一點兒執念,哪裏好讓恩人去找。

“順手而為罷了,若是我瞧見了卻因為不知道而錯過了,豈不可惜。”燕元華擡眼朗笑,可惜兩個字說的真真的。

陸明華聽了,竟也覺得有些可惜了,想了想便說了,而後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是我随手做的,實在一般,想了想,也沒有找回的必要,還是不勞煩元公子了。”

這般細細說來,她忽然就覺得自己的确有點小題大做了。

不過是個紙鳶而已。

那不是當年的紙鳶,她也不是當年的陸明華了。

瞧見她釋然一笑,燕元華一直若無其事的心中,忽然就真的有了點好奇。

見着陸明華拒絕,他沒有多說什麽,含笑點了點頭說好。

心中有點感激他沒有堅持,陸明華面上笑意更濃,又閑聊了幾句,便告辭離開了。

雖然在山野之中,沒有那麽的人多眼雜,可男女之別,終究還是需要在意些的。

這時候的陸明華絲毫沒想到,在當天下午,她就看到了她的紙鳶。

上面的墨跡經過夜露已經微微暈開,綢布略皺,紅色也不那麽鮮亮了,可的的确确,是她丢的那個紙鳶。

下人說,是隔壁趙管家送來的。

陸明華捏着紙鳶,不由得就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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