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信任

雖然趙婉苓被孤立了，但沒有像葉青棠之前那樣被人斥罵，被人倒垃圾進垃圾桶。大家只是不再簇擁她，讨好她。

梁芳菲得到大多數同學的擁護，和趙婉苓無形對立起來。兩人互看生厭，又奈何不了對方。葉青棠和林純身邊則圍了一些中立的人，他們只想安靜讀書，不想加入梁芳菲和趙婉苓任何一方，整天吵吵鬧鬧。

葉青棠和林純不理事，結伴學習玩耍，成績屹立不倒。

十一月末是葉青棠外婆楊珠的生日，循例一家子一起吃飯。為了遷就讀書上班的人，日子選在離生日正日最近的周日。

賀麗華給BB機商店做飯，每個月有兩天假，她選在這天放假，一大早便收拾整齊，提着一袋水果，騎着三輪車帶着兩個女兒一起回娘家。

賀家依山而建，占地頗大，按小園林的風格裝修，三棟兩層的小樓房呈品字形建好，中間連接着小橋流水，種滿花草樹木。一棟是賀外公賀外婆住，一棟是賀世南夫妻住，還有一棟是賀世南的兩個兒子住。其中大兒子賀時錫已經結婚生子，大兒子賀嘉陽今年正月出生，未滿一歲。

楊珠有好些日子沒見過賀麗華，見她和兩個外孫女都衣着光鮮整潔，神采奕奕，立刻笑得合不攏嘴，摟過葉青棠親香個沒完。

賀麗華塞了五百塊給楊珠當生日賀禮，楊珠吓了一跳，連忙塞回給她：“你幹什麽呢？自己的日子都不寬裕，有錢就留着用。”

賀麗華小聲說：“媽，我有錢，您收着，不要告訴葉建鴻。”

楊珠聽這話頭不對，眉頭一皺問：“你這是什麽回事？”

賀麗華把她擺夜攤賣麻辣燙的事說了，也說了自己藏着的心思，想給自己和女兒改善一下生活質量。

楊珠憂慮說：“這事你不能瞞葉建鴻一輩子啊！”小女兒過的是什麽生活，她心裏門兒清。但賀麗華以前的性子太軟，自己不立起來，別人也幫不上忙。葉家和葉建鴻可不喜歡別人對他們的生活指手畫腳，即使是岳母都不行。如今賀麗華有了改變，懂得藏私，她反而更高興。只是做生意賺錢的事太經不起推敲，但凡葉建鴻稍微了解一下，賀麗華的收入都瞞不住。

“我已經賣好幾個月了。”葉建鴻一點都沒發現，“您別擔心，我有辦法。”

楊珠堅持不要賀麗華的錢。賀麗華沒法，說：“您就當先幫我收着，不要給葉建鴻知道。”

楊珠這才收下。

“大哥他在嗎？”

“他還沒起床。”

“那我等他醒了再去找他。”

楊珠抱着葉欣棠和賀麗華聊天，叫葉青棠吃糖吃水果，自己玩去。

葉青棠樂得清閑，撒丫子跑了。跑到沒人看着的地方，她的笑容淡了，眼眸垂了垂，開始到處亂逛，随意摘花拔草。

經過車庫的時候，她看到車庫停着兩輛桑塔納，一輛新一輛舊，新的那輛車門虛掩，沒有鎖上。

她若無其事移開目光。

九點多的時候，賀世南穿着睡袍出來，急匆匆走向車庫。過了片刻，他來到楊珠這邊，劈頭問：“你們今早有沒有看到有人進車庫？”

楊珠和賀麗華一愣，都搖頭：“我們一直在聊天，沒有注意。”

賀麗華招來葉青棠，問：“你剛才在外面玩，有看到人嗎？”

葉青棠撓頭，不确定說：“好像有吧？”

賀世南立刻問：“是誰？”

葉青棠說：“好像是個叔叔，我不認識……”

賀世南皺起眉，臉色難看。

楊珠問：“發生什麽事？”

賀世南揉揉額頭，沉聲說：“我放在車裏的錢不見了。”

“什麽？”

“多少錢不見了？”

“九萬塊。”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妹妹，賀世南也沒瞞着。

做建築行業的，收賬一向是個大問題，尤其是當欠款人和自己差不多家世地位的時候。當然，以賀世南如今的排面，敢賴他賬的人不多，但好吃好喝的應酬少不了。昨晚他就是為了收賬請人喝酒。酒喝了，錢也收到手了。因為酒局散得晚，來不及把錢存進銀行，他又喝醉了，迷迷糊糊間忘了把錢拿走。早上起來想起錢的事，心裏一咯噔，但想着車子鎖門了，應該沒事。誰知道下來一看，車門只是虛掩着，沒上鎖，錢全部不見了。

賀世南身家不菲，可是做建築要壓本錢，鋪開的攤子又多，流動資金不是十分寬裕。丢失九萬塊對于他來說也是很肉痛的。他準備拿這筆錢發工人工資。

楊珠和賀麗華都倒抽一口冷氣。楊珠一輩子沒有正經工作過，過手的錢都是丈夫兒子給的家用，十分有限。賀麗華工作十年都沒賺到九萬塊。兩人覺得這是一筆天文數字。

賀麗華對葉青棠說：“你認真想想，看到的那個人是誰？什麽樣子的？”

葉青棠說：“我不知道，可能看錯了。”

賀世南心裏一動，說：“我問問她。青棠，你跟大舅舅過來。”

賀麗華說：“仔細問問，看她能不能想起來。”

賀世南把葉青棠帶到書房，關上門，按着她的肩膀溫和說：“青棠，你跟大舅舅說實話，車子裏的錢是不是你拿的？你老實說，大舅舅不生氣，還獎勵你一百塊。”

上輩子有這一出，這輩子依然有這一出。賀世南丢了錢，懷疑是她拿的。她小時候最崇拜最尊敬的大舅舅，質疑她的品性。

為什麽呢？九歲的葉青棠懵懵懂懂，此後很多年，她不止一次反省自己，思考原因。後來她覺得她想明白了，大約是因為她家裏窮，她會對大舅舅家的一切投以豔羨的眼光，同時她又足夠聰明上進，在賀世南心目中，這等于她有往上爬的野心和能力，所以理所當然地，她應該知道九萬塊這麽多錢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麽，一時起了貪心，把錢拿走不足為奇。

葉青棠心裏泛起酸澀。

她認真地，一字一頓說：“我沒有拿。但我記得靠近車庫的那個叔叔，我見過他。中秋節的時候，他來給外婆送禮。”

賀世南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因為他立刻想到葉青棠說的是誰。父母年邁，見識少，他做生意的人情來往不會牽涉到他們。會送禮送到父母面前的，只有親戚和極少數他非常看重的人。葉青棠見過又不認識，有偷錢可能性的人只有一個——曹彬，他的徒弟，司機，助理，最得力的下屬，他最信任的人。

賀世南是聰明人，喜歡聰明人，瞧不起蠢人。他身邊圍繞的都是聰明人，聰明人總能得到他毫無保留的信任和重用，而且他信奉的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旦出事，他甚至會懷疑家人，卻不會懷疑他看重的手下。所以到最後，他被這些信任過的人打得無法翻身。

曹彬是離他最近的人，也是背叛他背叛得最徹底的人。

其實葉青棠不是很清楚內情，只是聽賀世南和人聊天的時候聽過一耳朵。當時賀世南已經落魄，從鎮上數一數二的人物變得消沉落寞，無人問津。他的心境已經十分平和，但提起曹彬依然意難平。而深受他恩惠的曹彬之所以背叛他，起因就是這九萬塊。當時丢失九萬塊的事最終不了了之，賀世南沒有再追究。始終耿耿于懷的反而是曹彬。他偷了賀世南的錢，心裏有鬼，總怕東窗事發，賀世南會追究他的責任。于是他協助賀世南的對家坑了賀世南。

賀世南很後悔沒有及早看清曹彬的人品。

葉青棠不知道她說出真相對賀世南有沒有幫助。他風光的時間只剩下十年，十年之內，她沒有能力挽救他。

無論賀世南對她以及她家的感觀如何，他對他們的幫扶是始終存在的。他是賀家的頂梁柱，賀家三代中最出色的人物。他一出事，整個賀家都失去底氣，外公外婆惶惶不可終日。

她希望他好好的。

葉青棠說：“大舅舅，如果您不信，可以報公安。”

賀世南說：“大舅舅信你。錯怪你了，不好意思。剛才你跟大舅舅說的話，不要告訴其他人，好不好？當作我們倆的小秘密。”

葉青棠說：“好，希望大舅舅您快點把錢找回來。”

賀世南從櫃子裏拿出一百塊，折好遞給葉青棠：“這是你誠實的獎勵，收好。”

葉青棠毫不扭捏：“謝謝大舅舅。”

賀世南笑着摸摸她的頭：“努力讀書，以後長大了到大舅舅的公司幫忙。”

葉青棠說：“好啊。”如果到時你的公司還在再說。

放走葉青棠後，賀世南匆匆出門，直到下午才回來。回來後整個人陰沉沉的，把自己關在書房。

其他人都悚他，不敢打擾。

賀麗華再三躊躇，還是咬咬牙敲開了書房門。

葉青棠很好奇賀麗華找賀世南幹什麽，假裝到處閑逛，經過書房的時候，隔着窗戶看到賀麗華正和賀世南說話。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賀麗華的表情鄭重嚴肅，賀世南戴着眼鏡，一手翻書，一手揉着太陽穴，漫不經心的，偶爾才擡眼瞧賀麗華一眼。

葉青棠心裏很明白，她這個大舅舅雖然疼愛她媽媽，但打心底裏瞧不上他們一家，大概是覺得他們不夠聰明。他照顧他們的方式是保證他們一家都有工作，能賺錢吃個飽飯，卻不會手把手教導他們，扶持他們，令他們有所成就。所以葉建鴻才會對他産生諸多怨言，覺得他的幫忙像施舍。葉建鴻的自尊心太強，最恨別人瞧不起他，親戚的瞧不起更是罪無可赦——當然，換了她是賀世南，也不想理這種人。

但出乎意料地，賀麗華和賀世南談完之後，賀世南親自把賀麗華送出來，甚至連臉上的陰沉之色都褪了不少，多了幾分欣慰。

見到葉青棠在門口等着，賀世南對賀麗華說：“你是長進了，這樣不錯。青棠很好，你好好照顧她，有什麽困難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