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動情
車子行了四五天,雙手被綁住,眼睛上也蒙了布。當葉青竹掀開我眼睛上的布時,無邊無際的荒原映入眼簾。
暮色蒼茫,遠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帶着墨綠,黃昏裏,天地間仿佛總是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惆悵蕭索之意。
我感慨道:“這裏真美。”
荒漠的變化一直是種凄苦的場景,有時候什麽也沒有也是一種美。
葉青竹陪笑道:“您以前沒住過這,現在就有機會了。”
葉青竹又恭敬道:“請,請下車。”
我下車問道:“你現在帶我去哪!”
葉青竹道:“去見小姐。”
我笑道:“哪家的小姐,就是思慕我卻使這種法子。”
“這位小姐來頭很大,而且與您也是熟人。”
一間不錯的房屋裏,看上去更像閨房。
葉青竹沒等到他口中的小姐,在門外走來走去。看守我的是個普通女人,越是普通豈非越不普通。只聞這女人訓斥了葉青竹一頓,葉青竹竟也乖乖受教離開了。
女人進了屋子,瞧見我手上的繩索,繩索是七心連環索,在江湖上也排得上號。女人皺了一下眉,忽然從懷裏抽出一把彎刀,一刀劈開了繩索,幹淨利落。
她說:“我是小姐的貼身侍女。”
我點頭。
“我現在放你出去。”
我疑惑道:“你是你小姐的貼身侍女!”
“對。”
“但是你做的事卻不像一個貼身侍女做的。”
她道:“你只要知道我做的事絕不是為了你為了他人。”
“我不懂。”
“你不懂,你當然不懂,這本來就是女人之間的事。”
女人蹲在了地上,敲了幾聲,用刀子劃出一個方形,竟在地上掀起一個不足一米寬的地洞。
“好了,你從這裏下去,路上不許說話,什麽也別碰,到了頂,自會有人接你。”
“姑娘姓甚麽!”
“孫杏雨。”
“孫杏雨!”
那位姑娘道:“這是我家小姐的姓,你只管記下我家小姐的姓名即可。”
“我如何能信你!”吃了一次虧,多少長了記性。
姑娘道:“因為小姐想讓你生不如死,這裏只有我能幫你,也只有我有這個實力。我若是叫你死,現在便能殺了你,何必拐彎抹角。”
有理!
我道了一聲謝,跳進了地下。
地洞很很昏暗,但是卻有光,微弱的光茫在空間裏閃動,伸手捉了一只,竟是螢火蟲兒。我不禁詫異道,好一巧奪天工之妙。
螢火蟲只在夏秋季多見,卻不知這裏是如何保存下來。
在洞中摸索前進,洞裏機關重重險象環生,手頭又無兵器稱手,勉強挑了幾個機關,身上已是傷痕累累不堪重負。
跑出外面,黑暗像一個巨大的囚籠。
嘴裏嘗着泥土的冷鏽味,一個聲音由遠及近,眼角只瞥到一雙鞋,男人的鞋。
一把彎刀插在我面前的土裏,森寒的刀光閃到我的眼睛裏。這下自己真成待宰了羊羔了,一想到這,又把葉青竹那臭小子的祖上問候個遍。
身體被抱起來,映入眼簾的是一位俊美的人,月光照在他白淨的臉上尤如盛開的水蘭花仙子純潔無诟。
我嘆息,明明是個男子,我怎就将他看成了仙子。感觸自己的不正經,我咳嗽幾聲,勉強撐起身子,不讓他扶。
“謝曉峰。”
他詫異的望着我道:“你受傷了。”
“你是!”
他認得我,我卻不認得他。但是看他很面熟,也很有好感。
“我是孫玖卿。”
他說:“你受了傷,先跟我來。”
躺在一張比白雪更柔軟的床上。床前懸挂着一粒明珠,夜明珠,比燈光月光還要明亮。
這間屋子的豪華是普通人家窮其一生所不能的,甚至比皇家還要華麗十倍。牆上挂滿了圖畫,亦如敦煌的飛天畫壁。
孫玖卿将手搭在我的脈上,臉上表情越加凝重,道:“你中了兩種毒。”
“一種封索全身脈力,另一種卻很奇特。”
我問:“是跟我失憶有關!”
孫玖卿道:“暫時還不知,但給我時間我就能解你這毒。”
我興奮的一把捉住他的手道:“你一定要醫好我,麻煩。”
能知道過去,是一種好事,不管怎樣,缺了記憶人都是不完整的。
孫玖卿道:“你為何會來這裏!”
我将前事告知于他。
孫玖卿道:“捉你來的是我女兒。”
我怔住。
女兒,甚麽概念,如何也看不出他到了有女兒的年齡。
忽見他雙目瞠圓,人如驚虹越出窗外,不銷片刻已聽到兵刃锵擊之聲。月光底下,外面是個花園,很大的花園,花園裏有很多含着花苞阖睡的鮮花。
花叢間的小徑上鋪滿了鵝卵石,孫玖卿就在小徑上與一個黑衣蒙面人打鬥。
彎彎的刀刃彎彎的刀光,孫玖卿的招法奇特怪誕,森森刀氣像是會随時壓倒過來,又覺得它有了一種魔力,迫使人不得不去瞻仰它。我的血液沸騰起來,若非受傷不得動身,我定沖去接他幾招。
只見他的彎刀奇異的,帶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從蒙面人面前劃過,蒙面人雙眼恐懼的凸出,發出一個音,人已生生被剖成了兩片。
刀片上沾了血,血又從刀片上滑落到地上,滲入泥土裏。
好一冷酷殘忍的刀法,好一無情邪惡的羅煞!
這才發現他的刀上刻了一行字‘小樓一夜聽春雨’,美麗的詞句一如他這美麗的人,他的刀法卻實在殘酷的很。
孫玖卿見我靠在門上,瞬間把刀收進鑲着寶石的刀鞘裏,向我走來。
我盯着他腰間的刀道:“你能否将你剛剛那一招再打給我看。”
孫玖卿搖頭道:“不能。”
“為什麽!”
“因為我的刀不輕易出鞘,一旦出鞘必要飲血。”
“一定要飲血!”
孫玖卿低下頭,又擡頭道:“不,你一定要看。這本來你也有資格看的,刀譜本是你贈給我的。”
刀出鞘,印着黑暗本身,比黑暗更令人恐懼,比大雪還要森冷。這一刀就是天下殺招,只要這一招,人們就應該去害怕它,甚至于我。
我嘆息道:“可惜可惜,只要一點,它就能殺了我。”
孫玖卿道:“是的,我也知道有一點,究竟是哪一點!”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孫玖卿道:“過一段時間我會閉關修煉。”
我問:“你家究竟是做什麽的!”
實在很好奇,辛辣的刀法,連小鐵也不能醫好我的失憶他卻有辦法。他究竟是什麽人!
孫玖卿道:“這裏是關外,我家是關外第一大家。”
這片院子只孫玖卿一人住,平時沒有人來,落了個清淨,我自是樂意。這裏有一間藏書閣,天下武功大致都有。
有時候打坐,有時候練練劍,基本上都是待在那藏書閣裏,偶爾與孫玖卿聊聊互相指導武學上的見地。孫玖卿給我醫治,幾日之後也略見功效,能憶起一些模模糊糊的人事。
天晴,陰風。
我在樹下打坐,閉上眼,将身心交給這片天地,感受着自然的變化。孫玖卿最近都很少過來,日子有些空蕩。
輕輕嘆息,忽然感覺一只小手搭在我的臉上,鼻間能嗅到一股奶香味。
我睜開眼,看見一個小孩子。一個小女孩,穿着明黃小襖,顯得很活潑可愛。
孩子大概一二歲,見我望着她,大大的雙眼好好奇的瞧着我,小嘴肥嘟嘟的。
我把孩子抱在了懷裏,孩子就像小貓小狗,想起這句話倒覺得有禮。這孩子在我懷裏動了動,嘴裏發着聽不清的童語,讓人不覺童趣可愛萬分。
這孩子真是乖巧!
我往孩子的臉上親了一口,孩子伸着小手伸到我嘴邊,手裏一顆捏化了的軟糖要塞進我嘴裏。
“七……七……”
我笑道:“叔叔不吃。”
孩子大眼睛水汪汪的瞪着我,小手又拍到我臉上,糖汁全都濺到我臉上。
心裏連連苦叫,孩子卻樂呵呵的笑了起來,小腳又在我腿上踩了幾腳。
孫玖卿來了,見此馬上将孩子從我身上抱了去。
孩子瞧見他,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小手捉在他的衣袖上道:“肉,肉……”
孫玖卿皺了下眉,有些不高興了,要将孩子抱出去。這才發現那孩子長得很像孫玖卿,如果不是他妹妹就一定是他女兒。
我說:“玖卿,孩子就放這。”
孩子還在哭,在孫玖卿手裏就像個燙手紅薯。
孫玖卿道:“這孩子哭鬧很厲害。”
“沒關系。”
我伸手把孩子接了過來,孩子抽泣幾聲,又不哭了。
我問:“孩子叫什麽名字!”
孫玖卿道:“青青。”
“你妹妹!”
“我孫女。”
這一下差點沒把孩子摔了。
孫女!
孫玖卿到底多大歲數,看上去不過二三十,卻連孫女都有了。
孫玖卿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道:“我家有祖傳的駐顏術。”
駐顏術,真是神奇。
孫玖卿靠近了我問:“你會怕我麽!”
他的眼仿佛帶着一股吸力,讓人願意沉溺其中。
我道:“不會。”
“就算你是狐,我也不怕。”
孫玖卿凝視着我,眼中也迷離開來。
只覺得他的臉很美,親上去也一定很香,柔軟的唇,涼涼的臉頰緊貼着皮膚,呼吸也能揉和到一起。
這時院外忽然一個女性聲音道:“主公,小宮主在不在裏面!”
孩子坐在我腿上,嘟着嘴,聽到那個聲音,拍着小手叫。孫玖卿把孩子抱了出去,沒一會兒就回來了。
他皺着眉,布巾擦着臉上,“哪裏來的糖水!”
“是我臉上的。”
我歉意一笑,孫玖卿卻是紅霞滿面。
他說:“我覺得自己很奇怪,明明人生閱歷比你還多,我卻。”
我笑道:“自古情愛一字沾上了,就很難脫得幹淨。玖卿。”
愛情一字無須說無須做,無關年齡大小閱歷多少,都不能抗拒自己的心,以及愛人的心。
忽然好像所有的事都想起來了,想起秋荻,心裏滿懷感激,以前的我确實不懂愛不會愛,是她教會了我愛,除了天下無敵的劍術,世上最美好的還有愛。
孫玖卿說:“你是不是想起來了!”
我點頭沉默。
孫玖卿道:“那張刀譜,我沒有讓其他人練,我記得跟你的約定。”
“我知道。”
“那張刀譜我練的唯一缺點是不能收放自如。”
我皺眉,孫玖卿的刀法兇猛,與人對決不能收放自如的後果便是刀下必不留情。這樣的情況對于一個學武之人來說,是最要不得的,這也是阻礙武道進步的最大路障。
一個人練武如果不能收放自如,與伺養了一條毒蛇有何異意,毒蛇終究會反咬主人一口。就像燕十三,他自身的那條毒龍奪命十五劍,也許終生都不會再出現,但不會出現不代表就沒有就消失。
我道:“你不能掌握它的變化!”
孫玖卿搖頭不知。
天地沉默。
孫玖卿忽然問:“你覺得正派如何!”
腦中想到當初那些圍剿秋荻的正派人,不由好笑搖頭道:“正派人大多貪生怕死,将自己的性命看的太重,所做之事也全與正派二字違背。這類人我是怕與他們相伍。”
孫玖卿道:“這類人他們卻很幸運。”
我不懂。“以後你我若是對立,你只怕也甘願與他等為伍。”
“為什麽!”
孫玖卿卻只是笑。
孫玖卿道:“明天你就可以離開這裏。”
我說:“你要叫我走!”
“你已經想起來了。”
“那又如何!”
“你今天看到的孩子是我孫女。”
“我們難道不能在一起!”
他的臉色蒼白的幾乎透明,道:“不能,絕不能。”
我沉默,拔出他腰間的那把彎刀,彎彎的刀弧上‘小樓一夜聽春雨’。在他的詫異當中,我提刀在手臂上刻下三個字,他的名字。
鮮血淋漓,我笑着,将刀遞給他。
“你,為什麽!”孫玖卿臉上溢出淚水。
天上打了個悶雷,天一下子陰了下來。
我擦拭他的眼淚,“只是留個記號,如果我又不記得了,也一定會記得你的名字,你哭什麽。”
孫玖卿驚訝道:“我哭了!”
天又打了個響雷,映襯着孫玖卿恐懼的面龐,他對于自己的流淚似乎比任何事物都可怕。
春天的雨水本是難測,說下便下。大雨傾盆而下,淋在我們的身上。只感覺玖卿的身子很溫熱,我得到的激情遠比我付出的多。
他倒在地上,雙眼望着我,他的胸口因喘息而起伏不平,貼着濕透的衣料,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片不規則的疤痕。暗紅色,正正方方的醜陋燙疤,像新愈合不久。
“這裏怎麽了!”我輕輕的觸碰他的胸口,難過異常。
孫玖卿的手臂勾到我的脖頸上,在我耳邊道:“二個月前,我做錯了一件事,所以要受到懲罰。”
“誰懲罰你!”
“我自己。”
“你不是他們的主公!”
“我是。”
孫玖卿道:“正因為我是,我做了錯事,受到的懲罰就應該比任何人要重。”
“你對自己太嚴苛了。”
“因為我必須要把我的家族壯大,壯大它首先第一件事便是家規門規。不嚴不瑾不謙不慎之人如何能當此重任。”
壯大家族,背負的是自己一生的快樂與自由。但是我卻忘了,忘了榮譽,謝曉峰這個名字。
“所以,我們都有自己的無奈。”
“是的,這也是我們的無奈。”
只要我當了謝曉峰,我就是一輩子的謝曉峰,就算我老了死了,我也還是謝曉峰。
雨在下,我們都不去理會雨水的寒冷,既是有了熱情激情,又怎會在意我們身下雨水和泥土的寒冷。
直到進入他的身體,心靈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我輕輕的嘆息,高樓之上,一個全身淋透的人站在那裏,落迫凄苦。
也是在另一個下雨天,我第一次見到的他。
鐵開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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