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局中
天已經亮了。我走出那座小樓,直到他的身影漸漸消失。
外面的荒漠蒼蒼涼涼,像隔着幔帳的小姐閨房,朦胧中的美不輕不慢。
道路上的過客大多疲倦着眼,臉上寫滿厭世的情緒,也許厭的只是這個地方。
我不忍心看他們,就如同不忍心看自己,我和他們的區別又在哪裏!
鐵開誠忽然說起了夢話,他伏在我的背上,我能聽到他在喚我的名字。
他真的太累了,我在心裏嘆了口氣,擡起頭,我看到了小弟。
小弟沒注意到我,他的臉上帶着壞笑,身後跟着幾個人。
他們走過了長巷,走進了花街,在一座煙花酒樓前停下了,直到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将他們擁了進去。
酒樓上的金字召牌寫着「翠仙居」,我見了差點吐血。
小弟太不像話了,他怎麽能來這種煙花之地!
将鐵開誠安置在一家藥鋪,從身上摸出幾個銅板,掂了掂,已覺可以。
酒樓一向吵雜,尤以煙花酒樓更甚。
當我站在金字底下,所見無不混亂不矣。高樓一曲悠揚悅耳的琴聲,忽然一個人從樓上窗子飛了出來,重重的摔在地上。眼黑鼻塌,人已暈了過去。
琴音繼續,樓上又有人飛了出來,一個接着一個,皆是悲慘模樣。
樓上聲音道:“回去告訴你們老大,不想死的以後少惹我,今兒翠仙姑娘也不能出去,就陪我了。”
地上的幾人互相讒扶着,對樓上瞧了幾眼,溜開了。
小弟在上面究竟做什麽!
我扶着欄杆,飛上了樓。
兩張桌子,布滿可口菜淆。十幾個女孩,每個女孩都很青春活力每個女孩都穿得很少。也許她們表面若此,誰又知她們背後的艱辛苦楚,如同娃娃。
小弟眼睛上蒙着布,在和她們玩捉迷藏。小弟的手下坐在一邊脫姑娘衣服,小弟玩得非常高興,只有一個姑娘在邊上彈琴。
萎糜的天地,這本來也是這種地方的真實寫照,曾經待過青樓的我又怎會不知。一旦你迷上它,你就已經被毀了。
姑娘們都怔住了停下來瞧我,我望向小弟。憤怒悲傷生氣失望,要如何去看他!
“我捉到你了。”
小弟笑着,摸索到我面前,将我抱住。
忽然他感覺不對勁道:“狼牙,不許跟我開玩笑。”
“老大,不是,是……”
我出手抓住小弟的肩,小弟大驚拍手揮開,用的正是我當初教他的謝家劍法中的一部分。
我生氣的扯掉了他眼睛上的布,生氣的盯着他。
他臉上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毫不畏懼的擡着頭,雙眼直勾勾的盯着我。
小弟道:“你來了。”
我道:“我來了。”
“你是來接我的?”
“是的。”
小弟說:“我對不起你。”
我笑道:“那已經是過去了。”
小弟忽然跪了下來,勾着頭道:“我對不起你的事太多了,你若是不高興,現在就打我。”
我扶起小弟道:“我不會打你,這本是我欠你的。”
小弟擡頭道:“現在你不會再埋怨我了?”
我道:“一直都不埋怨。”
“也會相信我?”
“是的。”
小弟笑了,他站了起來,指着我,對他的兩個手下說:“這個人就是神劍山莊的三少爺謝曉峰,主子的仇人。”
我的心在往下沉,慢慢的,如浮萍在水中破碎。手腳一瞬間的冰涼,如同置身冰窖。
小弟出手,用七十二小擒拿手裏最狠的一招扣在我的脈搏上,鑽心的痛。
我面無表情的望着小弟,腦子裏在說,你又輕易的相信他!
輕易的讓他傷害!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蠢?
那兩人聽到小弟的話都怔住,不知該前進還是後退,畢竟前一刻他們的老大還跪在我面前。
小弟滿臉嚴肅,大聲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麽!過來取下他的首級。”
我沒有動手,小弟的七十二小擒拿手還遠遠扣不住我。
由他的手掌到我的手腕,明明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做的卻絕不是人做出的事。
我淡淡問他:“你是不是一定要殺了我?”
看不見我的好,忽視我的感受,小弟,這樣的事你能做的出來?至少,我們之間還是父子。
小弟不看着我,道:“你救過我,我剛剛給過你機會你卻不珍惜,現在我就是還欠了你,那也是下輩子的事情。”
下輩子,下輩子,我大笑起來,天沒有下雨我的臉上卻已有了水。這是報應嗎?欠了秋荻,再欠小弟。
我哽咽道:“你就那麽恨我!”
只因我傷害過你娘,只因我在你小時從沒給過你父愛,甚至還毀過你兩次婚,所以你恨我,不管我是如何的乞求你的原諒。
我悲傷的點頭道:“好,好,是我對不起你。現在不論你将我送去哪,我都會接受。”
頓。“但是只要你記住,人活一世,不僅要對得起自己的心,也要對自己好點。大奸大惡之事莫做,你也不要沉迷酒色,要知……”
小弟不等我說完,道:“這些我都知道。”
我苦笑起來,眼簾慢慢垂下,低聲道:“知道就好,就好。我不在身邊,你也能照顧自己。”
“這就是你想說的?”
“除了這,我還能說什麽?”
還有什麽好說,父子緣分已盡,不管我是否還喜歡他,我都已不再管他。
小弟低下頭,又擡頭道:“你原來是打算帶我走的?”
我微笑,道:“現在不會了。我不會再想着帶你走了,再也不會。”
小弟沉默了,痛苦的凝視着我。
他說:“再相信我一次,好嗎?”
他的眼神誠懇中透着深深的苦楚,真是教人見了憐惜。我該好好疼他的!
我微笑,道:“我一直都相信你啊。”
小弟眼中痛苦更甚,道:“我知道你不再相信我了,放羊的孩子,又怎會讓人相信!”
我索性閉上了眼,不想再見他違心的面孔。背叛與不信任早已填塞我的心口,油鹽不進。
小弟沉默了,他的兩個手下早已拔出刀。
我睜開眼,刀光已閃到我的額際。小弟也用刀,他的刀很快,如秋風襲向臉面,将我額前的刀劈飛。小弟生氣的踢了他的手下一腳,那人重重飛出門外。
小弟道:“誰允許你們碰他!”
另一人臉色一變,道:“老大,是你讓我們取他的首級。”
“我改變主意了。現在你們誰也不許動他,我要親自把他送到主子面前。”
“可是……”
小弟只說了一個字:“滾!”
那人臉上露出憎惡的表情,扶着門外的人快步走了出去。我不知道小弟為什麽叫他的手下厭惡,也不知他為什麽改變主意。
我現在唯一想知道的是,那個主子,究竟是什麽人?
見小弟生那麽大的氣,幾個姑娘也逃竄了出去,屋裏就只剩下我和小弟了。
小弟松開了我的手,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允許你對我做任何事情。”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驟然紅通。
我說:“不需要了。”
小弟捏緊了拳頭,生氣道:“不要算了!”
這時門外一個聲音道:“他不要我要!”
接着門被打破了,五六個大漢走進來,領頭的一身華服,粗壯而高傲。
小弟面不改色道:“你來幹什麽?”
那人一腳踩在椅子上,指着自己道:“這地盤是老子的,你打傷我的兄弟,你說我要不要過問!”
小弟冷笑道:“你的?莫非你也起了替代之心,金獅的小兄弟昨天才有所吩咐,銅駝只怕還沒告訴下去。你即說這個地頭是你的,至少給個證據。”
那人聞言微頓,直到他身邊的兄弟在他耳邊附上幾句,面色越加難看。狠狠道了句:“挂了他!”
三四個大漢一擁而上,刀唰唰向前撲來。小弟豈是等閑之輩,只見他單手提刀,輕輕兩下,刀刃呈圓月之勢。他們的手在顫抖,鮮血噴灑,一人已倒地死亡。
那人說:“你夠狠!”
小弟道:“過獎。”
那人瞪着小弟,幾乎想把他的心肝脾肺全都掏出來,狠狠丢在地上踩成爛泥碎屑。
那人忽然冷笑道:“你現在應該想辦法逃。”
“我為什麽要逃?”
“你不逃就一定要死。”
小弟道:“要死?”
“沒有人能在銅駝大人的手下過三十招。”
小弟臉色一變道:“他會來?”
樓下一陣吵雜聲。
“他來了。”
忽然一個深厚的聲音在樓道上道:“是誰在這裏鬧事?”
随着外面同樣厚重的腳步聲,整座花樓都在搖晃,接着一個像山神一樣的男人出現在我們面前。
那人指着小弟對那山神道:“大人,就是他們。”
小弟放聲道:“只怕這裏任何人都要知道銅駝是個吃軟怕硬護短不講理的笨家夥了。”
山神吼道:“你說什麽?”
“啧啧,可惜了你的名聲!”
“誰敢壞我名聲!”
小弟指着那人對山神道:“他說沒有人能在你手下過三十招。”
“他說過?”
“你不妨問問。”
山神望向那人,那人已面色蒼白,四肢抖動。究竟是什麽原因山神不願別人說他厲害?每個人都會謙虛,但山神卻不像不該謙虛。甚至不是謙虛是怒火。我一直在邊上冷冷看着,直到山神将那人甩出去,撞到牆上,身子從半空中落下。
山神道:“現在你也來接接,能否受我三十招?”
小弟黑着臉,山神已揮動他的長兵器招呼來。這一招簡單沉重,普通人是承接不起的。
小弟躍起,卻不想山神身軀雖大,靈活性卻很高。呼呼而過的聲音,兵器便要從小弟頭上穿過。
忽然“铮”的一聲,山神的巨斧被打歪了,一根牙筷掉到地上。
這裏,只有我還坐着,坐在桌前,桌上擺放着筷子。
山神臉上驚訝極了,道:“你又是誰!”
小弟道:“不管他是誰,跟我沒關系,跟你也沒關系。”
“但他卻救了你。”
“他高興。”
一個人因為高興,就去幫另一個人打架?
我站起來冷冷道:“他說得對,我不認識他,我救他也是高興。”
“你不會插手?”
“會。”
我說:“除了高興,因為,他父親對他一直都很抱歉,所以派我來照顧他。”
山神道:“你願不願意來我這裏?”
“只要你來我這,我不傷害他,你也可以好好照顧他。”
小弟握緊拳頭,大聲道:“放屁!”
小弟抓住我的右臂,讓我和他一起從屋子裏跳出去。山神大吼一聲,巨斧直接劈向小弟,被我推開了。
天在下雨,大雨,無雷。
我牽着小弟的手,在雨水中,我們走了很多地方。後背有一道傷口,雨流在我身上,流到地上又成了血水,異常的冷。
這些我都不管,現在我唯一關心的,只是我身邊的這個人。
小弟今年才十六,許多地方我都要教他,盡管我已命令自己對他狠心。
小弟慢慢的跟在我後面,忽然又不走了。我回頭,雨水打濕了他的發,他慢慢擡起頭,忽然沖上來,抱住我的腰。
“爹。”
心很累,疲倦憔悴的臉上聽到他的話,已有了興奮的光芒。在外面待久了,這種家的感覺讓我受益,所以我笑,笑得很愉快。只要他願意跟我回去,我們一定會過得很開心。
小弟說:“厲真真死了。”
“我知道。”
“所以人都以為她死于疾病,只有我知道她不是。”
“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給她權力的人和殺她的人都是同一個人。”
我愣住。
“那個人為了擴大自己的勢力,利用厲真真除掉天尊,再使厲真真意外死亡,乘正派人散架,東進,一舉殲滅他們,統治整個江湖。”
好龐大的野心,好狠的計謀,秋荻做天尊的時候也是一步步的來,統治江湖,罷,那些人早該有此後果。
我道:“那人是誰?”
“他的名字叫孫……”
小弟忽然瞪大了眼,一掌将我拍打了出去。這一掌力道十足,拍在我本已受傷毫無防備的胸口,我吐了大口鮮血,捂着胸口跪在地上。
為什麽打我?為什麽突然拒絕我?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雨勢漸漸小了。
我喘着粗氣,看到一個人,一個早該在我的記憶裏消失的人。
小弟走到她的身前,恭敬而立。
猶記得前世的倩影,那站在雪地裏白衣抉抉的仙子,那荒唐其妙的一月夫妻。
“天美。”
四個月沒見,她好像胖了,依舊一身白衣抉抉,臉上卻遮掩了面沙。天美冷笑,雙眼對我只有深深的痛恨,只是離開她,她卻如此恨我,天美太高傲了。但是不管她是高興還是憤怒,她天生就帶着一種魔力,深深的教人迷戀。
“你做的非常好。”
天美對小弟贊了一句,慢慢走向我。
天美道:“你沒想到是我?”
我說:“是。”
“葉青竹也是我的人。”
天美說:“你也沒想到?”
“沒想到。”
天美瞪着我,道:“我恨你!你讓我受到這麽大的侮辱,從來沒有男人敢這樣對我。”
原來,她計較的只是名譽與自尊。
“我變成這樣也是你害的!”
天美掀掉了自己臉上的面紗,讓我不由倒吸一口氣。原本美麗無瑕的面孔已被一條條醜陋的傷疤遮掩,有新有舊,有長有短,錯亂的鋪在臉上,如同劈材所用的木墩,白天看上去也是吓人三分。
“為什麽?”
天美笑道:“你知道嗎?我每想你一次就在臉上劃一刀,要自己記住我有多恨你!”
“我恨不得将你抽筋拔皮,挫骨揚灰,教你永世不得翻身!”
寒光一閃,一把圓月的彎刀,既銳氣又鋒利,卻不比孫玖卿的刀。
我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實在傷的太重。以前與她一起的時候,看過,她的刀法辛辣詭異,雖不敵我,卻也與孫玖卿不相上下,他們本就父女。念起自己對他們幹的缺德事,腸子都是悔了一片青。
謝家的家法第一條,淫人母女,斬其雙足。
如此一想,也覺自己是死有餘辜了。
天美手握着刀,道:“我要慢慢的殺你,先砍你的腿,讓你沒辦法逃。”
我雙手護到腿前,道:“不要砍腿,砍手砍其他地方都沒關系。”
我害怕沒有腿的日子。
天美笑了:“想不到堂堂謝曉峰也會有弱點也會有害怕的一天。”
“人都有弱點。”
“可惜這事由不得你。”
刀光粼粼,我的眼望着小弟,不信他會如此絕情無義。
小弟,你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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