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不正常的嗚呼嘆息

夏目和貓咪老師本來都已經準備回去了,卻冷不丁地被詣泉攔住。它左右探了探腦袋,用力猛嗅了幾大口氣,然後确信般地用力點了點頭:“沒錯,你就是玲子!”

然而這話才剛一說出口,它突然又沒底氣了,縮了縮腦袋,又幾分羞怯的模樣,小聲嘟哝了一句什麽,不過沒人聽得清。

“每個妖怪都會把夏目認錯啊。”貓咪老師舔舔爪子又揉揉臉,“你是來找夏目歸還友人帳中的名字嗎?”

詣泉困惑地歪了歪腦袋,滿眼不解:“友人帳是什麽?我只想來找玲子而已。”

夏目蹲下身,輕撫着詣泉頭頂的一層柔軟薄羽。詣泉親昵地在他掌心中蹭了好幾下,惬意得連眼睛都眯起來了。

“真的是友善又親切的氣息吶,和日記裏說的一樣……”它自言自語般嘀咕着。

“很抱歉。”夏目覺得再誤會下去可就不好了,急忙解釋道,“我不是玲子。我叫夏目貴志,是玲子的外孫。”

詣泉的小腦袋頓了一下,它更用力地聞了聞,困惑卻更深了,有些不确定地後退了極小步,上下打量夏目幾眼,總覺得自己沒可能記錯玲子的相貌。

它急忙背過身去,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張陳舊泛黃的小紙片。紙上畫了張人臉,不過時間已久,鉛筆勾勒出的外形已經有點模糊不清了。詣泉看看紙上的人臉,有扭頭看了看夏目,這動作它重複了好幾回,然而看上去還是很困惑。

“可你和玲子一模一樣啊……”它有幾分委屈。

“他們長得比較像罷了。”理完了胡須的貓咪老師極好心地說道,“玲子已經去世了。”

“啊……”詣泉手上的紙險些落在地上,它的雙眼睜得奇大,卻看不透貓咪老師的話了,“怎麽會……”

詣泉沉默了好久頹然癱坐在地,高草差點将它完全遮住。它用翅膀掩住腦袋,似乎是哭起來了。它身上的火焰猛然撲簌了幾下,險些熄滅。

這種時刻,夏目也總是很難過的,盡管說出事實的人并不是他,但愧疚感卻不會減弱。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詣泉,沒有打擾到它。他本想摸摸它,用笨拙的言語安慰它,可一時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麽才好,只好靜靜在旁陪着。

哪怕夏目放輕了腳步,詣泉也知道他靠過來了,因為那奇妙的溫暖氣息正環繞着它。

“我應該知道的,人類是生命歷程短暫的種族……”它的聲音有些許沙啞,斷斷續續的,帶着夏目未曾聽過的悲痛,“我就是想和她說,我沒忘了她……我還想和她再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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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咪老師踱步過來,把詣泉的這幾句話聽得一清二楚,于是便不免生了些許疑惑。

“喂,小鳥。你不是才五歲嗎,怎麽會認得玲子?”

“我說的是從這個輪回算起,我五歲。認識玲子是上……上個輪回前的事情了……”說這話時,詣泉也沒有擡頭,依舊龜縮着,不過聲音聽上去倒是更有中氣了。

貓咪老師了然般點了點頭,想起鳳凰确實使有涅槃這一說。

詣泉慢慢地垂下翅膀,滿目頹然,淚水都把臉頰下的那一大片羽毛打濕了。它用翅膀擦了擦,不過也只是把羽毛揉亂了而已。

“你們知道嗎?鳳凰的生命周期是一百年,和人類很像。到了衰老致死的時候,就會涅槃重生,化作一個小小的蛋,繼續下一個百年的生命,所以鳳凰不會死。”在詣泉說話時,其他人都圍過來了,靜靜聽他繼續說下去,“總而言之,在将死之際,鳳凰就會涅槃,但記憶并不會全部保存,相當于變了個身份一樣。”

天快暗下了,詣泉看着天邊那朵異常厚重的雲,猛然想起與玲子相遇的那日,天邊也墜着這樣的一朵雲。

“玲子和我搭話的時候,距離我下一次涅槃已經很近了……”

垂垂老矣的鳳凰卧在枝頭,倒數自己僅剩的時日,卻無太多悲傷或是不舍。這是無趣且無能的一百年,忘記了也很好。至于下一回該怎麽活,不是現在應該考慮的問題,只要今晚的風足夠惬意,周圍也足夠安靜,那就很好。

詣泉覺得今天是很舒服的一天,如果下一秒自己立足的這根樹枝沒被一個死小孩晃來晃去,那就更加好了。

“哇,你長得真漂亮。”那死小孩說,“你是什麽妖怪?”

詣泉低頭看了眼自己,滿身羽毛早幾年的時候就已經變得暗淡無光了,莫說流光溢彩,現在就連浮動在羽毛上的流火都快不見蹤跡了。它這樣一幅醜陋模樣,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和“漂亮”這種詞搭不上邊的,怕不是那死小孩在故意拐着彎地罵他。

詣泉抖抖羽毛,心裏難免有點不爽,但還是故作威嚴,居高臨下地往下一睨,把鳳凰的高傲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一睨它才發現,原來不是個死小孩,是個姑娘。

詣泉老臉一紅,不過裝模作樣的架勢倒是沒改。

“哪兒來的不知禮的家夥?快走開,莫來煩我!”

說着,還揚起了周身的火焰,試圖把她吓跑,不過沒有什麽用。

“你到底是什麽妖怪?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大鳥!”她很興奮的樣子。

詣泉不太想理她,雖說這是個小姑娘,不好朝她發脾氣,不過躲還是躲得過的。它急忙飛到另一顆樹上,以為總算能清淨地等待終焉來臨,結果她又追上來了。無論它逃到哪裏,她都能輕松追上,還叽叽喳喳追問了一路。

“你這小孩……”詣泉想朝她噴火,理智讓他停嘴,繼續扮演高傲的模樣,“話說起來,你怎麽能看見妖怪?難道是除妖師的後代?”

“天生的,和除妖師沒關系。”她揚起笑容,答得爽快,“你呢?我都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你也該回答我的問題了吧。我都問了好多次了。”

詣泉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坑裏——這坑還是它自己掘的。它別開頭,冷冷回了句:“是鳳凰。”

“真的嗎?”她看起來很驚訝地樣子,“我叫玲子,你呢?”

又要被迫回答問題了。詣泉“嘁”了一聲,執着地不樂意開口,直到被玲子催促了好幾回,才不情不願地回答了。

“奇怪的名字。”

沒想到回答了還要被評頭論足。要不是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活力,詣泉絕對會大鬧一場。

“要怎麽寫呢?”她又問。

“你問題怎麽這麽多?”詣泉不耐煩地回道,“不知道,我又不認識字。不過,‘詣’是‘初詣’的‘詣’,‘泉’是‘泉水’的‘泉’,明白了嗎?”

玲子用手拖着腦袋,好奇地看着它:“那我教你識字吧!學會了以後,可是會有很多樂趣的哦。”

詣泉一怔,“識字”這個全新的概念蹦入了大腦。它确實沒有考慮過這件事——或許真的很有趣也不一定。

但冷靜下來後,它覺得自己還是別這樣做比較好。馬上就要涅槃了,沒必要再忙忙碌碌,也不必徒增更多回憶。

不過這些話不适合說出口,它便故作憤怒道:“愚蠢的人類啊,竟然敢這樣冒犯我!”

“所以你為什麽不學啊?”

無論怎樣的僞裝和假象,在她眼前都會分崩離析。

詣泉猶豫了一下,告訴玲子,自己馬上就會涅槃。等到新的輪回結束,它就不會再記得夏目玲子何許人也。玲子教給它的字不會忘卻,但學習的過程、教習的人,這些記憶卻是一丁點都不會留下。

“那有什麽要緊的?”她大剌剌笑着,滿不在意的說,“我可以和變小了的你繼續玩啊。”

這一句話洗刷盡了這一百年的倦怠和懶惰,詣泉鬼使神差般地點了點頭。

涅槃後,它會忘了所有人,于是所有人便也忘了它。但現在,它似乎可以被銘記了。

玲子是個嚴格的小老師,詣泉是個勤奮的老學生。只是玲子老師時常夾帶私貨,也經常忘記自己的身份,總是同它喋喋不休說着日常的事情,也喜歡爬上它的梧桐樹。詣泉時常想,要不是自己足夠努力,大概只能原地踏步了。

學了一段時日後,詣泉小有所成,于是它在日記本上寫下了一句話。

——八原的玲子說,涅槃後她也會繼續和我一起做朋友,所以我一定不能忘記她。

它還想繼續學下去,但它沒有時間了。庸庸碌碌的這一生,即将走向盡頭。

害怕忘卻年齡,因而每逢涅槃之際,詣泉會在栖息的那顆梧桐樹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印記。現在,它要劃下第十二道了。

将已然變鈍的爪子刺入樹皮,詣泉猶豫了。

這一百年糊糊塗塗地過去,它從沒有感嘆過哪一刻是美好的,也不曾覺得有什麽值得紀念。已經整一千兩百年了,在此之前它從未回憶過曾經,沒有期望過未來,也沒有珍惜過現在;不會去彌補錯誤,不會去嘗試新事物——因為以後還能彌補,以後還能體驗。

它突然不想劃下這一百年的終點了,它不停不停地想着,如果能再活下去就好了,如果能繼續和玲子學識字就好了,如果能不忘記就好了——如果更早地珍惜每一刻,那該多好。哪怕沒有永生,哪怕明日就會死亡,詣泉也不想再囿于循環往複的重來中了。

就只拼盡全力地活一次,一次就好。

但那焚身的烈火已經爬上了每一寸羽毛。

已經沒有嗚呼嘆息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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