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她忍不住用了問句。

而時楠看着她,眸光微微晃動着,給出的回答是需要,和昨天晚上在她背上趴着的時候,給出了一樣的答案。

傅昭又坐回到了今天早上坐的那張椅子,又在同一個角度,看着在床上躺着的時楠。

她左手的一截手腕,又被時楠攥在了手心裏。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人。

暖熱的指尖緊緊地貼在手腕最中間處,放慢呼吸就能感受到脈搏在溫軟掌心裏的跳動。

時楠好像很喜歡攥着別人的手腕,一攥住就不放了。

仍然是只留着那盞昏黃微弱的床頭燈,偏暗的光線裝滿了整個屋子,床上躺着一個安安靜靜看着她的睡美人。

不對,她這個比喻不太合适。

因為沒有哪個睡美人,是睜着眼睛睡覺的。

一張可以媲美“睡美人”的臉,因為剛剛恢複,還缺少了點以往的血色,帶着點病弱的白,茶褐色瞳仁泛着點明亮的光,長而纖細的睫毛垂着,擡眼看她的時候跟着顫顫,帶着眸子裏都浮動起了輕柔的波光。

整個人縮在寬長的被子裏,瘦瘦白白的手腕從袖口裏探出來,顯得越發瘦小,也許又是昏黃的光線作祟,讓時楠現在看起來帶着點讓人心疼的“病美人”的味道。

屋子裏只有她們兩個。

怎麽會只有她們兩個呢?

這個想法在腦子裏冒出,就一直沒消停下去過。

“不是睡覺嗎?怎麽不閉眼睛?”傅昭被時楠盯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開了口,“還是說,我在這裏你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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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呢?”時楠輕輕搖頭,眸子裏的漣漪輕輕波動,聲音放輕了許多,語氣輕柔,“你不在,我才會睡不着。”

“時楠……”

傅昭喊了她一聲,聲音輕輕,然後洩氣般地靠在了椅背上,感受着手腕處傳來的微熱溫度和軟膩觸感,輕聲開口,“你知不知道吊橋效應?”

她說完這句話,手上傳來的力氣就緊了緊,時楠沒有開口說話,攥住她手腕的指尖開始在上面輕輕摩挲着,帶來了酥酥麻麻的癢意。

傅昭盯着時楠的動作,心裏有些別扭,但幸好時楠只輕輕摩挲了幾下就适時地停了下來,沒給她開口制止的機會。

“吊橋效應是指,當一個人在提心吊膽地過吊橋的時候,會加快自己的心跳,而這個時候,如果她遇見另一個人,她很有可能會把這種由于危險環境所引起的心跳加快理解為對對方的心動,故而……故而對對方滋生出愛情的情愫。”(标注1)

“愛情的情愫”幾個字,說得傅昭口幹舌燥,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唇,及時地住了嘴。

點到為止。

時楠這麽聰明,不會不知道她什麽意思。

可時楠偏偏不想讓她點到為止。

“嗯?”時楠擡了擡眉心,“繼續說。”

傅昭端起放在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口,剛喝完就聽到了這句話,她知道時楠不可能不知道,但從時楠裝着淺淺笑意的眸子裏,她看出來了,她不說完,時楠是會繼續裝傻下去的。

她喉嚨動了動,還是幹脆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吊橋效應也可以發生在生活情境中,例如‘英雄救美’,危險或者是刺激性的情境,可能會讓你對自己或者是對我産生一些,認知偏差。”

她直接把她們兩個放了進去,用了“認知偏差”四個字,概括了時楠現在算是不太正常的舉動。

“我明白了……”時楠仍然還是這麽靜靜望着她,過一會像是漫不經心般地輕聲開口,“你覺得,我現在對你的舉動,是因為對你心動了。”

如果說傅昭說話要繞八百個彎。

那時楠說的每一句話,大概都是能夠直接把她繞的彎子拆除,然後直截了當地剖析出她每句話的意思。

可在這之後,時楠還要故意抓住她話裏有意無意忽略掉的重點。

這種偏差,讓傅昭很是頭疼。

她一向不太習慣打直球。

但她又無法避免的,在對上時楠那雙清冷如墨的眸子後,敗下陣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傅昭深吸口氣,緩了緩自己在聽到時楠這一句話之後的慌張。

“可你的脈搏告訴我,你就是這個意思。”時楠努了努嘴,緊了緊她的手腕,示意她現在的脈搏跳動得有多快。

傅昭下意識地縮了縮手,可到底還是沒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她垂了垂眸,盯着自己已經由于被攥得太緊而開始泛紅的手腕,沉默一會了開口回答,“那就當我是這個意思吧。我也只是提醒你,如果産生了這種認知偏差,就要及時糾正過來。”

“我如果不糾正會怎麽樣?”

時楠冷不丁地說出這句話,語氣輕輕,像是在闡述事實一樣。

傅昭愣住,被時楠這句話噎得一時語塞。

時楠仰躺在床上,她們的距離不算太近,甚至可以算作是朋友之間遙遙相望的距離,但不一樣的是,時楠的掌心緊緊貼着她的腕心處。

她甚至能感覺到指尖癢癢掃過手腕的觸感,混雜着驚天動地的動靜湧上了心頭,讓她太陽穴突突地疼了起來。

空氣中安靜了一會,終于傳來了打破靜谧的聲音。

“開玩笑的。”

時楠又開了口,語氣漫不經心,輕輕阖上了眼皮,“怎麽可能呢?你放心,我現在也沒有産生吊橋效應。”

輕飄飄的一句話,及時打斷了她太陽穴隐隐作痛的感覺。

傅昭悄悄松了口氣,卻又覺得還是沒全部放下,反而有提着一口氣不上不下的感覺。

她看着緊閉上眼睛不打算繼續和她說話的時楠,嘴巴張張合合沒說出一個字,到底還是把那個在萦繞在她心頭許久的問題憋了回去。

她沒問出口,但時楠像是聽到了她在心裏悄悄問出的那個問題一般,眼睫顫了顫,緊跟着那雙茶褐色的眼眸又亮了出來,嗓音輕輕,給她解釋,

“我不是非得攥着別人的手腕才能睡覺的,我只是想攥着你的手腕。”

“你知道為什麽嗎?”時楠說完這句,停頓了一下,似乎正等着傅昭開口接話。

傅昭搖搖頭,腦子被時楠這句“我只是想攥着你的手腕”弄得有些混亂,磕磕絆絆地開口問,“為什麽?”

她問的有些傻,像個給時楠捧哏的。

時楠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在昏黃的環境下漾出淡淡的波瀾,“因為這樣……我能夠感覺到你活蹦亂跳的脈搏,能感覺到真實的,鮮活的,在我眼前的你。”

“在我身邊的,生機勃勃的你,才能夠讓我有安全感。”

時楠說完這句話,又輕輕阖上了眼皮,

“如果我說讓你一起上床睡覺的話,你肯定會義正嚴辭地跳起來拒絕的吧。”

傅昭抿了抿唇,沒有開口。

時楠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眸光裏的水霧溢出來後又被纖細濃密的睫毛蓋住,聲音輕了下去,帶着幾分困倦,

“所以等下再過十分鐘你就回家好了。”

“或者就幹脆上來睡,不要這麽一晚上都幹坐在床邊。”

“不然我會不好意思。”她垂下去的睫毛跟着顫了顫,後面跟着的幾個字輕了下去,

“也會心疼。”

時楠說完就閉上眼睛,沒再開口。

傅昭坐着,不知該做些什麽反應,盡管時楠在這句話裏加了很多句形容詞,但那句“才能夠讓我有安全感”在她腦子裏一直萦繞,揮散不去。

盡管她清楚地知道,時楠在否認吊橋效應之後說的這句話,沒有其他意思。

可她還是忍不住不斷地推測,時楠說這句話,到底是出于什麽樣的情感,和什麽樣原因。

就像她不知道時楠後面說的“會心疼她”是什麽意思一樣。

心疼,是她現在對時楠的所有情緒的來源嗎?

她在椅子上坐着,盯着靜靜躺在床上的時楠,聽着時楠漸漸平緩和變輕的呼吸,還是沒能想出來這個問題的答案。

興許是,時楠特別喜歡她脈搏跳動的節奏。

聽說孔微言有一套設備,可以把人的脈搏跳動聲,清晰無比地實時錄制下來。

像是身臨其境一樣。

又是夢靥。

在她夢裏重複了無數次的地點和場景。應該是她所處的星球,不是南柯島。

是她一直無法忘卻的場景,一直将她困在這個節點無法逃離,是她腦海裏的最難忘的記憶。

馬路邊燈火通明,被車燈和路燈照耀得明光铮亮,近乎白天。

傅昭站在馬路對面,紅綠燈下,個高腿長的人,穿着簡單的白襯衫,黑色西褲,線條迷人,柔順如墨的黑發松松垮垮地綁了一個馬尾。

車來人往,燈影搖曳。

很快,綠燈亮了。

傅昭笑着朝她走了過來,直直望着她,仿佛是眼底,心裏,永遠都只裝着她一個人。

時楠有些恍惚,着急地大喊傅昭看路。

她也想往傅昭那邊走,可卻怎麽也邁不動腿,只能伫立在原地。

幸好,傅昭聽到了她的話,乖乖地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跟着人群,看着路過的車,一步一步,節奏平緩,腳步輕輕,邁到了她身邊。

清香馥郁的茶香氣息傳了過來,撲到了鼻尖,是傅昭身上的香味。

她好像只在這一次,聞到過傅昭身上的味道。

但好像又有點不太一樣,傅昭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神偷偷瞄過來又縮回去,有點像是以前那個傅昭看她的眼神。

時楠心神有點恍惚,她有點分不清,這到底是哪一次。

但等傅昭走到她身邊,帶着她往前走的時候,她好像就能夠動彈了。

“你之前不是說想辦展覽嗎,我給你租好了場地,展覽日期就在你生日那天,怎麽樣?”

傅昭徐徐說着,語調不急不慢,站在她的身側,保持着隔空的距離。

“我生日,是什麽時候?”她問了一句。

傅昭笑了起來,琥珀色眸子裏的光亮了一圈,似乎在笑她笨,笑她記性不好,可到底嘴上還是沒說出來,只耐心地說了一句,“聖誕節那天。”

“可是,現在才剛剛入夏,不是還有很久嗎?”

她倏地攥住了傅昭的手腕,在傅昭驚訝的眼神裏,感受着掌心裏傳來的熟悉脈搏跳動的節奏,脈搏很真實,卻因為現在的場景,變得恍惚起來了。

她知道,在前面的拐角處,就會有個搶劫殺人犯沖出來,她到現在都沒搞清,為什麽這個人要沖着她們來。

而傅昭會替她擋刀,會流滿一地的血,會死在她面前。

就算她現在将傅昭的手腕牢牢攥在手心裏,卻也無法改變“傅昭的脈搏聲會在她手心裏緩緩消散”的事實。

一想到這種情況,她的眼眶就開始發熱,開始濕潤。

有眼淚,忍不住從眼眶裏溜了出來,跑了下來。

“嗯,雖然是才是初夏,但我想着,可能還得一些時間籌備,所以冬天會比較合适一些。”

“為什麽是冬天呢?”

傅昭頓了一下,朝她笑了笑,“因為你喜歡冬天,你的生日在冬天,這是你的展。”

傅昭仍然還是笑着,琥珀色的瞳仁,裝在眼眶裏,像是浸透在了清冷的月色下,又像是燃燒在灼熱的太陽下,明媚又燦爛。

直到她們走到了拐角處。

有人撞了出來,時楠卻沒辦法動一下步子,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傅昭把她扯在了懷裏,眼睜睜地看着傅昭被刺之後扯住歹徒又被快速捅了幾刀,直到有黑衣人沖出來把歹徒抓住。

眼睜睜地看着傅昭一口一口吐着鮮血,身下是一片血泊。

她大喊,為什麽這群黑衣人不早點出來,為什麽她明明知道會發生什麽,卻依舊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她大哭,手忙腳亂地想要幫傅昭擋住身上的傷口。

可傷口太多,血也太多,她堵不住。

直到鮮豔的血,染紅了傅昭的白襯衫。

直到傅昭張了無數次嘴,每次張開嘴就有洶湧澎湃的血流湧出來。

直到傅昭最後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就閉上了眼睛。

直到她攥在手裏的手腕,直到她緊緊貼着的脈搏,跳動開始緩慢。

一下一下,砰砰……砰砰跳動。

接着開始微弱,直至最後完全消散。

手心裏攥住的腕心,再也沒了生機勃勃的朝氣。

直至懷裏的人變得完全冰冷,完全失去氣息。

時楠猛地睜開眼睛,身上,額上全是冷汗。

呼吸急促,口幹舌燥。

各處感官開始複蘇。

眼前坐着一個眉清目秀的人影,正準備從椅子上起身離開,眸子裏的光亮了亮,似乎在驚訝她為什麽在這個時候醒了。

她恍惚着,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是重新來過,她還有很長的時間去預防這件事,她已經請求母親幫忙查出那個搶劫殺人犯。

雖然現在還沒消息。

但還有三年時間。

足夠了。她一定會在那個時間節點來到之前,把所有的危險因素全都剔除。

只要讓傅昭在那之前,好端端地待在南柯島就好了。

時楠想明白了這點,繃緊的身體松了下來。

她看着眼前的人,忽然間,心頭有種沖動,卻又馬上壓抑了下來。

手上溫軟的觸感緩緩蘇醒,眼底的熱意開始染了上來,她忍不住多用了些力道攥着手心裏的手腕。

“嘭——嘭——”

脈搏一下一下,在她指腹碰觸的地方,平穩有力的跳動着。

她默默數着,迎着傅昭微微顫動着的眸光,等心底的那個數字到達之後,悄悄松了口氣。

75次/分鐘的頻率,間隔時間平穩,能感受到血管擴張的輕微搏動。

這是傅昭脈搏跳動的頻率和節奏。

是她此時此刻安全感的全部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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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标注1參考:百度百科詞條:吊橋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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