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遺憾的是,時楠不太記得她和傅昭的第一次見面,到底是哪一次。

在這次重逢之前,時楠對于傅昭的記憶,大部分都停留在前世來南柯島退婚之後。

對于初中時發生的事情,她記得不是太清楚。

只隐隐約約記得,自己班上有這麽一個人存在,也隐隐約約記得,她有一次借了一把傘給傅昭。

僅此而已。

所以在傅昭問起這句話之後,她有些難過,為自己為什麽不能清楚地記得這些事情難過,為只有傅昭一個人能清楚記得的事情又多了一件,而感到過意不去。

“看來你不記得……”

陡然響起的細潤嗓音,打斷了時楠的思緒,她輕輕咬着下唇,怔着望過去,迎上的卻是傅昭含着清淺笑意的雙眼,她張了張唇,想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只憋出了一句,

“抱——”

“不必感到抱歉。”傅昭打斷了她的話,目光落到了她眼裏,眸光輕輕晃動,似乎一點也沒為這件事感到遺憾,“因為對那時候的我來說,能夠遇到當時的你,已經算是一件幸運的事情了。”

盡管傅昭的語氣輕松,時楠卻還是覺得心酸,心髒像是被泡在了眼前的海水裏,又鹹又脹,她眼睫顫了顫,嗓子有點幹,

“那是什麽時候?我做了些什麽嗎?”

“你做了很多,很多讓我現在足以感恩的事情。”傅昭牽起嘴角輕輕笑了一下,沒再望着她,目光移到了正正好好潑過來的海浪上,側臉被頭頂月影倒映出幾分朦胧,聲音被潑過來的海浪聲掩輕了幾分,

“那是一個下雨天,我剛剛好沒帶傘,剛剛好被人推到水坑裏受了點小傷,你剛剛好路過,給我洗了傷口,把傘留給了我。”

傅昭安安靜靜地說着,語氣輕松,話裏的“剛剛好”似乎都只是她刻意添上去的小玩笑,如果不是時楠這些“剛剛好”根本沒有傅昭說得那麽輕松的話。

原來她們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借傘那一次。

一陣喧嚣的海風吹過來,吹落了時楠原本別在耳後的發絲,掩住了她大半側臉,以及聽到這句話後垂下去的眸光。

她默默地把側發捋了開來,目光稍微擡了點上來,“然後呢?”

“然後……”

傅昭環着雙膝的指尖動了動,眸光微微晃動,眼底的遺憾這時候才浮了上來,“可惜那時候我鑽了牛角尖,那些人說beta永遠比不過alpha,我也就真的相信了,之後都沒再敢主動找你還傘。”

“不然的話,你現在說不定能記得借傘這件事。”

“我記得的。”時楠咬着下唇,回了這麽一句,“只是不記得這次就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

“沒關系,我們總要允許,這個世界上存在只有一個人記得的事。”傅昭側眸看過來,唇角帶着微微的笑意,“比如說那次我本來放棄了獎學金的評選資格,但就在評選之後的一天,A級alpha劉山被舉報性別霸淩,被學校取消了評選資格,我被評選上了獎學金。”

獎學金和舉報。

關鍵詞被提取出來後,腦海裏已經忘卻的記憶也已經有了隐隐浮現的沖動,時楠記得,劉山是她們年級當時有名的校霸,借着自己得天獨厚的家庭背景,養了一群小喽啰,後面她們做完分化預檢測之後,更是變本加厲,在路上攔着些beta和omega,做着一些她看不慣的事情。

她那時候在學校成立了學生權利中心,搜集了不少霸淩學生的證據,把那些仗勢欺人的學生全都舉報了個遍,這裏面就有劉山。

時楠想到這裏,思緒開始漸漸清晰,她放輕了呼吸,等着傅昭繼續往下說。

傅昭輕輕呼出一口氣,緩了緩自己想起那些事情來,就變得有些紊亂的呼吸,“那個本來被劉山霸淩而搶走名額,又因為劉山被舉報,重新得到那個名額的人,是我。”

“而那個舉報了劉山的人,是當時時氏集團的千金,時楠。”

“因為你,我受到的不公平的對待,才有了反轉。”

像腦子裏被拉緊的那根弦崩了開來,時楠仿佛能感覺到自己耳邊“叮”地一響,提醒她那件刻意被她忽略的事實。

她愣了幾秒,反應過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聽到了嗎?我母親剛剛和我說的那些話。”

傅昭沒有馬上回答時楠這個問題,只把自己抱着雙膝的手松了開來,撐在身後,像是随意閑聊般地輕聲開口,“我那時候很羨慕你,覺得你有可以和這些事情對抗的力量。”

“而我只不過是,在金字塔塔底最微小的一顆灰塵,我沒有和現狀對抗的力量,不管是在生理結構上,還是在家庭背景上,我都是很沒用的一個人。”

她說到這裏有些難過,又沉默了一會,才緩過情緒開口,“但現在看來,那時候的我,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對抗這一切的勇氣。”

“連我自己,都是看不起我自己,都是無法接受我自己的。”

“與其說我沒有對抗這一切的力量,還不如說我……”她越說越難過,盡管不願意承認自己即将說出口的話,可還是閉了閉眼盡量抑制着那些懊悔,“從來沒有想過去對抗。”

“甚至是,除了無力之外,對這樣的現狀,只有認同。”

她恢複了那些記憶後,思來想去,只找到了“認同”這個詞語,來形容她當時的懦弱和膽小。

就算在很久之後她成了南柯島的小島主,有了改變的力量,她也只是自輕自賤,無法接受自己只是個beta,其實根本就是對這個世界A權等同于強權的認同。

最悲哀的是,她深受其害,卻從未想過去改變。

直到她失去記憶,去到了一個沒有abo的世界,當跳脫出顧書白期許的目光裏的時候,這些不平等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當她看到別人遭受着不平等歧視時,她反而能從那種悲哀的情緒中跳出來,有了想要改變的想法。

直到她從那個世界,再次回到了南柯島,回到了她的世界,她有了更大的力量,去改變這一切時,她那種從心底湧上來的無力感,才被減輕了許多。

原來很多事情,是只有去做了,才會變好的。

旁邊的時楠沒什麽聲音,就這麽安安靜靜地看着她,聽着她把這一切說完,才望了過來,茶褐色眸子裏的光在微微晃動,“但你現在已經做的很多了,最起碼南柯島,已經改變了很多。”

“但是還不夠,我們還需要努力。”

傅昭說完這句話頓了一下,阖上眼皮迅速斂起紛擾的情感,朝時楠笑了笑,這才回答了時楠最開始的那個問題,“嗯,我聽到了。”

“時總裁說希望你這次就趁着去審判法庭的機會,回RT星球的公司,接下那個項目。”

時楠眸光微微顫動,“那你……希望我去嗎?”

傅昭坦坦蕩蕩地望過去,眉眼彎了起來,溫溫軟軟,“你早就做好了決定不是嗎?”

“我今天晚上和你說這些,只是分享一些我以前看到的時楠,以及我不希望,我會成為那個影響你去做想做的事情的人。”

“不管未來會發生些什麽,不管你在擔心些什麽……”

“我都不希望,我會成為你實現理想路上的阻礙。”她放輕了聲音,“這對我來說,會有壓力;對你自己來說,也會有不甘。”

“而且也不是什麽大事。”

傅昭輕松地笑了笑,“現在星際交通這麽發達,RT星球和南柯島之間也不是很遠,飛行艦來回也不過才四個小時的距離。”

“我會去看你……們的,江問青和葉爾,不都是要去RT星球嗎,你們三個人一起在那邊正好,可以一起有個照應。”

“未來的記者,科學家,企業家,聽起來就像是一個不錯的組合,也許以後你們都會成為所向披靡的人物。”

“那你呢。”時楠抿着唇,望了過來,“這邊就只剩下你和孔微言了。”

“誰說只有我和她的。”傅昭笑着開口,松了撐着的雙手,停在空中,感受着拂面過來的海風,“我還有這麽多這麽多的島民,還有母親,我有一整個南柯島。”

“不怕的。”

“好,不怕。”時楠柔聲應了一句,心底的決定落實了下來,語氣也跟着自在了許多,“我只是怕,我會想你。”

“我只是怕,沒了我這個未婚妻盯着,你又開始放飛自我了。”

“我只是怕,我們之間好不容易産生的聯系……”時楠盯着傅昭停在空中的手,輕輕伸手搭了上去,撈住了傅昭的手腕,攥在手心裏,輕輕開口,“我好不容易算是追到了你一點,等我走了,就又前功盡棄了。”

“我更怕的是,我會再一次失去你。”

吹久了海風而變涼的掌心覆上手腕,傅昭覺着時楠的這些“害怕”裏,大概只有最後一句才是認真的,她自動忽略了話裏的“追”這個字眼,想了想,還是認真回答了時楠的最後一個“害怕”,

“你不會再一次失去我的,我保證。”

時楠攥着傅昭手腕的指尖動了動,就像那天傅昭和她保證南柯島的煙花很好看,就像那次傅昭和她保證說在南柯島上再也看不到那個逃犯。

傅昭的保證,從來都很管用。

她輕輕點頭,眸光閃爍,“你保證了,不能食言。”

前世傅昭救她赴死的時間點,是在她來南柯島和傅昭重逢的三年後。

而這次的事件線已經完全改變,很多事情都改變了,連兇手都被抓了,那她也有理由相信傅昭可以保護好自己,不會出事。

傅昭目光落到時楠微微晃動着的眸光裏,輕聲開口應了一聲“好”。

得到了答案,做下了決定之後,時楠像是松了口氣,整個人的狀态肉眼可見地輕松了下來,唇角也終于有了笑意,甚至開始有心情和傅昭聊起了往事。

夜晚浸了月色,沉寂卻又染着星星點點的光,夾雜着海邊惬意的環境聲。

時楠說起了她另外一個母親的事情。

“她在我上初中前就去世了,那時候她還算得上是omega救助中心的創始人,盡管遭到了身邊所有人的反對,可她還是選擇了去做這件事,直到後來她在偏遠星球救助的時候,遇上了天災,就去世了。”

傅昭想說些什麽安慰時楠,可又沒找出一句合适的話來,嘴巴張張合合只說了一句,“我另外一個母親,也是在我初中畢業後就去世了。”

時楠看了過來,沉默。

傅昭也沉默。

良久,她又開了口,“那你現在,還會想你那個母親嗎?”

“想的。”時楠雙手抱住膝蓋,臉貼了上去,垂着眸,發絲被吹亂,“只是我再怎麽想,那些記憶也很難像以前那麽清晰,過去太久,再加上她不喜歡拍照,我有時候都不太記得她在那些記憶片段裏,到底在做些什麽,臉上的表情是什麽……”

“只記得她的聲音。”傅昭順着說了下去,眸子裏的光倏忽明滅,“我也是一樣,有時候去墓園,都會覺得墓碑照片上那個人有些陌生。”

“有時候想起來那些和她相處時的記憶時,最熟悉的其實還是她的聲音。”

“聽說,真正忘記一個人的時候,要從忘記聲音開始……”時楠輕聲說了這麽一句,“所以,我們還能把她們的聲音記得那麽清楚,已經算是很幸運了。”

“想她的時候,也至少還有留在記憶裏的聲音。”

“她一年四季都很忙,總是在冬天的時候回來,又愛開着她那輛破車,冬天的風很喧嚣,像是在耳邊鬼哭狼嚎,她那輛破車發動的聲音也很吵,轟隆隆的……”

“她會在樓下,大着聲音喊我的名字,那時候她還很年輕,聲音很有朝氣,像百靈鳥,清脆嘹亮,她笑起來的聲音也很開朗,是我見過最不像omega的omega,也是我一直以來的榜樣。”

傅昭知道時楠肯定又在想母親了,她有點羨慕,羨慕時楠被愛包圍着長大,羨慕時楠的另外一個母親,是時楠的榜樣。

因為顧書白對她而言,不是榜樣,而像是反面例子。

只是為了提醒她,不要成為顧書白這樣的人。

但她不恨顧書白,也不讨厭顧書白,只是覺得有些遺憾,有些可惜,為顧書白想不清楚而陷入沼澤而感到可惜。

時楠沒有哭,只是垂着眼,抱着膝蓋。

可這次傅昭還是拍了拍時楠的背,用着輕輕的力度,等人用着水霧霧的眸子望了過來的時候,又笑了笑,回答了時楠的第一個“害怕”,

“那你去了RT星球,要是想我的話,是不是也會先想到我的聲音?”

時楠歪頭過來,眼睫動了動,輕咬着下唇,“會吧,但我應該會給你打電話,視頻投影電話……還有讓你開那個手表……”

說着說着她就沒了聲音,因為傅昭突然湊了過來,離得很近,近到她能感覺到自己鼻尖萦繞過來的清香味,能看到傅昭脖頸處隐隐約約的藍色血管,能聽到這一瞬間靠過來的胸膛裏的心跳。

緩緩在加速,很平穩。

接着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塞到了她一邊耳朵裏,覆上來的微熱指尖甚至順帶着幫她整理了一下耳邊的發絲。

很快,距離又被拉遠。

周遭的海浪聲開始湧了上來。

時楠怔了怔,剛想說話,微熱的指尖就又貼了上來,豎在她的雙唇之間。

傅昭眨了眨眼睛,輕輕開口,“噓~~”

指尖很快松了開來,微熱觸感很快被海風吹散,時楠愣住,只得是安安靜靜地看着傅昭的動作,看着傅昭擡起手腕,指尖在手表上按了一下。

耳邊很安靜。

傅昭在笑,琥珀色眸子裏的笑意,被月光襯托得越發清淺。

唇角蕩漾出愉悅的弧度。

發絲被海風吹亂了些,擋在臉頰上,随風搖曳。

白襯衫衣角輕輕飄了起來,領口微敞,袖口挽在小臂上,白皙瘦弱的手腕探了出來,就在她眼前。

下一秒,耳邊有緩緩跳動着的脈搏聲傳來,咚咚,咚咚,一下一下地搏動着。

異常清晰,勝過了她耳邊所有喧嚣的聲音。

一邊是洶湧的海浪翻滾聲,呼吼着的海風聲,爍石被海浪沖上來咯吱的聲響,以及她被裝在胸膛裏的心跳聲,很豐富。

另一邊,完完整整地,裝着傅昭脈搏跳動的聲音。

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卻又讓眼前的人看起來無比的真實,讓耳邊的聲音也越發真實。

是靜谧的,卻又是豐富的。

傅昭就這麽看着她,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上面戴着一個藍色物體,看上去應該是和她耳朵上一樣的。

傅昭的目光映着皎潔月光,嘴角帶着笑意,聲音輕輕,像是潺潺流水,沁人心脾,又像是風拂海岸,溫潤和煦,

“這是定制的智能聽脈器,和手表聯動的,比那個抱枕稍微晚一點制作出來,所以現在才給你。本來覺得晚了,找不到好的時機送……但現在我覺得,也許是個好時機。”

“你說你想起母親的時候,想到的都是她的聲音,冬天的風,她的破車轟隆聲……這提醒了我,至少在今天晚上這個禮物是合适的。”

“它讓我可以創造一些,讓你想起我的時候,會跟着想起來的聲音。”

“但這也是,我在想念你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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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次有好好道別啦,放心,分開之後也會展開時間大法,唰唰唰——很快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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