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1)
還沒有走出飯館大門,身後有人追來,腿腳便利,行動敏捷,不是池澄,而是疑心被人吃了霸王餐的老板。
“對不起,您還沒有付錢。”老板擋在旬旬身前,為難地說道。
這時池澄才慢騰騰地走出小包廂,無賴地指着旬旬對老板說道:“對,就是她,她跟我是一塊兒的。”
旬旬氣不打一處來,往細處想了想,他把身上的現錢全塞在滾哥家,小地方的飯館未必可以刷卡,他身上倒真的是一分錢都沒有。
她無奈地按照賬單上的金額付了錢,然後不再管他,繼續走自己的,池澄從後面抓住了她的手。
“別走!”
旬旬進退不得,情急間竟有了掉淚的沖動。她對池澄說:“你是你,我是我,我們是沒有辦法變成為對方量身打造的那個人的,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池澄說:“再陪我走一段行不行?至少把我送回車上。”
小鎮今晚有集會,司機把車停在街尾。旬旬看着拄着拐杖的池澄,總是這樣,他混賬起來讓人恨不得抽死他,一換個面孔卻又無辜得使你狠不下心拒絕。
旬旬攙着他的手,這是她最後一次答應他的要求,陪他走最後一段路。
走下小飯館的臺階,夜色籠罩着山腳下的小鎮。這偏僻的鎮子同樣以少數民族住民居多。這天恰逢正月十五元宵節,既趕上圩日,鎮上又有廟會,舞龍舞獅的鑼鼓鞭炮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小飯莊位于鎮裏的鬧市區,臨時拉起的燈光和四處可見的花燈将整條長街映得猶如白晝,滿街都是小販和看熱鬧的人們,熙熙攘攘竟比天黑前要熱鬧得多。他們站在人群裏,像一對游魂闖入歡樂的殿堂。
“走吧。”旬旬說。
他們沉默地往前走了幾步,前方橫亘着一個略顯殘破的井蓋,想起兩人首次結緣的場景,他們都有些怔怔的。
旬旬引着池澄繞過去,他卻一瘸一拐地站定在井蓋上。
“幹什麽呀?”旬旬重重嘆了口氣。
池澄試圖把她拉過去,她掙開他的手,不自然地說道:“你想找死別拉上我。”
Advertisement
“我就不信這個邪。”他艱難地在上面原地轉了個圈,“看吧,這就是你說的危險。你怕的事不一定會發生,該來的再小心也躲不過。”
“我不陪你一起瘋。”旬旬撇下他就要走。
“難道你就永遠那麽膽小又清醒?旬旬,我不想讓你難過。我一直都愛你,所以才害怕你只把我當成寄身幾十年的殼!”池澄站在原地,啞着聲音追問她的背影,“我一直想知道,你愛過別人嗎?”
他只敢說“別人”,甚至不願意問“你有沒有愛過我”,因為他不想一開始就聽到否定的結果。
旬旬呆呆地想,她愛過別人嗎?高中時候隔壁班的男班長、健身房裏邂逅的文濤、包括未婚時的謝憑寧和沒有撕下面具的孫一帆,她都有過好感,但是那種好感是“相見甚歡,不來也可”。如果非要把愛歸結為心中的怦然一動,那她只愛過電視劇版的超人,還有夢中那個願意送給她颠倒城池的一個影子,但他們都不是真實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即使池澄一度與那個影子重合,但現實中的他充滿了不安定的因素。她不習慣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的人生,就像她總是會避開每一個井蓋。
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聽到池澄在身後大聲說:“我真想死在山上!”
旬旬背對着他掉下淚來。她很難不去想山上的日子。那時他們多像一對再平凡不過的夫妻,用不着猜着心計算得失,也不必擔心明天。如今回首,竟如武陵人誤入桃花源,出了山才知南柯一夢。最難過的其實是“山中覺千年,世上方一日”,那場夢甜蜜悠長仿佛一生,醒後才發覺什麽都沒有改變。
她的手機振動起來,原以為是謝憑寧提前趕到,沒想到是曾毓發來的一條短信,上面只有短短的兩句話—“已醉,又醒。”
旬旬不知道這四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正想打個電話向曾毓問個清楚,忽然鑼鼓聲逼近,鞭炮和身旁人群的歡呼同時炸響在耳邊。沿街而過的舞龍隊朝他們走來,十幾個身着黃衫的舞龍人揮舞着一條斑斓的巨龍,無數圍觀的人追随而上,一邊喝彩,還紛紛朝龍身扔去點燃的爆竹,謂之“炸龍”。
旬旬和舞龍隊朝着同一個方向,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身旁被圍了個水洩不通,她的前後左右都是陌生的人,回頭已經看不到池澄。炸龍的人們瘋狂地圍着巨龍前行,她不由自主地被推着往前走,本已打算分離的兩人不期然就被狂歡的洪流沖散。
旬旬擔心池澄的腿支撐不住被人撞倒,忙踮起腳尖翹首以望,然而四下尋找,除了人,就是火星四濺的鞭炮。
她閃避着炸開的鞭炮紙,竭力想要往回走,身旁的每個縫隙都被人填滿,每一寸的前行都舉步維艱。她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心裏一陣陣發慌,顧不上那麽多,沒命地撥開所有擋在身前的人。不少人朝她怒目以視,她嘴裏不斷地重複着“抱歉”、“借過”、“請讓一讓”之類的字眼,在人潮中穿行。到了後來她什麽都不想說了,所有的慌張不安都化成一種簡單而狂熱的沖動,她要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迫不及待!哪怕幾分鐘之前她已下定決心安然走過這段路之後就徹底抽身離開。她甚至已經不能去分辨自己見到他的渴望是否只來自于對他傷腿的擔憂,也許正是在同一種沖動的驅使下,她才在懸崖半空中放棄了向上爬的機會跳了下來。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旬旬并沒有成功地逆流而上,實際上随着舞龍隊的前行,人潮從她身畔洶湧而過,将她棄于身後。她像枚蚌殼在巨浪退潮後被孤零零地留在沙灘上,然而幸運的是,忽然顯得寂靜而空蕩的四周還有一個同類。
池澄依然站在那個井蓋上,面朝她的方向張望。
原來他們離得那麽近,她竟錯覺像被銀河隔阻開來。旬旬想,她一定是近距離被鞭炮的巨響震暈了,腦子裏什麽都想不起來,只知道傻乎乎地走向他,在池澄單手張開懷抱時,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裏。
他們有過無數種擁抱的理由,但是現在她緊緊依偎着身邊的這個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并不是沒有想過,也許他并不是真的愛她,他愛的只是曾經得不到的;她也沒有那麽一往情深,她要的只是現在可以抓住的。然而答案難道比懷裏的人更真實可靠?現在他們都覺得,再沒有比“分開”更壞的打算!
“我以為你走了。”池澄勒得旬旬快要喘不過氣來。他必須用一只手拄着拐杖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另一只手用來抱着他,以至于沒有辦法處理眼裏湧動的淚光。他想,丢臉就丢臉吧,他在她面前本來也不是什麽高大偉岸的形象。他不想提醒她,視井蓋如洪水猛獸的趙旬旬現在正踮着腳站在一個顫巍巍的井蓋上。如果這樣的一幕都能夠成為現實,那麽為什麽不能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愛上住了幾十年的殼?
旬旬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想通了曾毓所說的那個“矛盾的命題”。雖然和誰在一起遲早都要回歸平淡人生,但就好比人總逃不過一死,一生下來就死和活一輩子壽終正寝畢竟不一樣。重要的不是千篇一律的始末兩端,而是中間欲罷不能的那一段。他再壞脾氣,再難以把握,總有一天會在她身邊慢慢老去,當他雞皮鶴發,完全成了個糟老頭子,除了死亡,再不用擔心有什麽會令自己失去他,如果熬到了那一天,她就徹底地贏了。
曾毓發出那條只有四個字的短信,一路小跑地走出了連泉家的小區。她鼓足了勇氣去敲他家的門,沒料到門開後裏面是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人,看來元宵節的夜晚不但是他從外地回來,他的家人也在。
開門的是個文靜秀氣的女孩,看上去比曾毓小上幾歲,沒等曾毓問連泉在不在,他便一臉震驚地從廚房裏走了出來,身上竟然還系着一塊滑稽的花格子圍裙。
“你怎麽來了?”他站在門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身體卻不落痕跡地擋在了那個女孩的面前。
曾毓頃刻間什麽都明白了,原本忐忑地想要交出去的一顆心重新跌回自己的胸膛。
那女孩小聲地在他身後問:“連泉,這位是?”
“她……”
“我是他的客戶!連律師,我的那個案子你确定沒有問題?”曾毓搶在前面說道。
“哦,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一談。”
曾毓笑着說:“不用了,既然你家裏有人,上班後我再給你們事務所打電話,不打擾了,再見。”
她朝那個從連泉身後探頭出來看的女孩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曾毓,你站住!”
快要走到停靠在小區門口的車邊時,連泉跑着追了上來。
“我沒有想到你還會來找我。”他輕喘着站在她身邊,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曾毓聳肩,“我只是忽然沒什麽事幹,順道來找你喝一杯。既然是這樣……你放心,我不會再來了。”
她匆匆往前幾步,打開車門想要轉進去,連泉伸手把車門關上。
他開口之前想了又想,最後咬了咬牙。
“你都看見了……不怕你笑話,我是個玩不起的人,說好了不當真,可是我喜歡你。真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說,想讓你跟我一塊走,想把事情提前做完回來找你,但又覺得沒有可能。你怎麽會願意被一個男人束縛住,到時反而落人笑柄。你很長時間沒有聯系我了,聽說又有了新男朋友,其實你一直比我灑脫。曾毓,遇上你之後我才想,我不可能一直玩下去的。家裏人也開始為我着急,一個勁地給我物色……她是個挺單純的女孩子……”
“是啊,我一看她就知道她很适合讓你定下來。玩不起就別玩了,沒什麽大不了。我們不是一早說好了,尊重對方的生活,誰有了正兒八經的伴,另外一個就自動消失。我很識趣的。”她笑着撥開他坐回車裏。
連泉俯下身看着車裏的人,難以掩飾眼裏的困惑,“你來找我是……”
“是什麽?你想定下來并不代表我也一樣,我換個地方喝一杯。”她發動車,對連泉說道,“回去吧,對她好一點兒。”
他還站在街邊的廣告牌下,曾毓從後視鏡中看着他的背影越來越遠,最後徹底地融入夜色光影裏。她把音樂聲調大,在奔放的樂曲中自嘲地連連笑了兩次,第三次忽然嘗到了嘴角帶着鹹味的淚水。
她是要找個地方喝上一杯,而且要最烈的酒,不醉不歸!
夜店的狂歡總能讓人快樂起來。曾毓爛醉如泥地趴在吧臺上,今晚誰送她回家?她拿起手機撥了旬旬的電話,還沒接通,殘存的意識讓她想到了什麽,又迅速切斷了它。
旬旬還在池澄的懷抱裏,他們之間或許還有許多沒有解決的問題,但誰都不願意先把手松開。
池澄說:“回去吧,我想吃你煮的方便面,還和以前一樣,加個雞蛋,不要青菜。”
旬旬點頭,“好,但是明天別忘了把防盜網裝上。”
舞龍隊游到了小鎮的另一端,身邊喧嚣的鑼鼓鞭炮聲逐漸遠去了,街道像被抽空了似的,通明的燈火襯映着遠山無邊的黑暗,仿佛沒有根基一般,身旁的人如流沙來了又去,好在他們還有彼此。
番外 颠倒城池
池澄的《藥代動力學》實驗報告還沒寫夠二百字,就接到表舅周瑞生打來的電話。電話那一頭,周瑞生一反常态地主動問起池澄媽媽的病況。癌細胞有沒有進一步擴散?主治醫生有什麽意見?用什麽藥?意識是否還清醒?最後竟關切地問起了醫藥費是否結清了這樣的關鍵性問題。
若是這通電話是在半年前打的,池澄會認為理所當然,甚至有幾分感激。自家養的一條狗尚且知道對主人搖尾巴,周瑞生十幾年來從池澄父母處獲益良多,如今他們落難之際他伸手拉一把,也還算有點良心。但現在池澄完全不抱這樣的奢望,他早看穿了這個親表舅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池澄父母離婚大戰上演之際,周瑞生一邊在池澄媽媽跟前痛罵小三無恥,一邊幫着池澄爸爸游說她早離早解脫,分割財産之際還靠着三寸不爛之舌,渾水摸魚地占了不少便宜。離婚後,池澄媽媽徹底從夫妻倆共同打拼出來的事業中抽身,賭氣出來自立門戶,周瑞生也沒少給表姐推薦資源、介紹客戶。池澄媽媽當時沒能從失敗的婚姻中回過神來,加之身體不适,以往的精明全然不見,相信了從小由自己父母帶大的表弟是“信得過的娘家人”,不到三年的時間,離婚時分得的豐厚財産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投資中打了水漂,最後竟落得癌症晚期住院半年、連醫藥費都無力支付的境地。
早在醫生宣布池澄媽媽病情“不樂觀”的時候,以往在她身邊鞍前馬後的周瑞生就不見了人影。剛上大四不久的池澄被生活所逼,無奈求助于表舅,希望在他開的健身房打工賺點生活費。周瑞生倒是爽快地答應了,談到工資待遇時竟還嚴格按照試用期待遇執行,什麽髒活累活都支使他幹,哪裏還有記憶中那個永遠滿臉堆笑的表舅舅的樣子。換作池澄以往的脾氣,他早想法子踹了周瑞生那小破健身房,然而他如今已沒了恣意妄為的底氣,家庭出現變故後,他看過太多人真實又可笑的嘴臉,慢慢地也接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
“池澄啊,昨天你向我借那三千塊,我沒有答應你。不是你表舅我為那一點錢刻意為難你,你這孩子人是聰明的,就是沒吃過苦頭,表舅這是要告訴你‘謀生不易’的道理。你媽媽是我表姐,我能把她扔醫院不管嗎?錢的事我已經和財務打好招呼,你明天去預支就可以了,我打算這幾天有空也去看一看你媽媽,好端端一個人成了這樣,真是造孽!”
池澄沒有吱聲,等着周瑞生接下來的話。事不尋常必有妖,與其讓池澄相信周瑞生良心發現,不如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果然,周瑞生假惺惺地問過了池澄媽媽的病,話鋒一轉就切入了正題。他說:“今天學校沒什麽事吧,過來幫表舅一個忙……”
池澄挂了電話回到自習室的座位,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開始關閉手提電腦,收拾桌上的東西。和他一塊來的同學秦明不禁好奇地問道:“才聽你說今晚一定要把實驗報告搞定,這會兒又要去哪兒?”
秦明是池澄的高中同學,湊巧兩人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只不過池澄念藥劑學,秦明學的是針灸與推拿專業。他倆在中學時代關系不怎麽樣,說過的話也不超過十句,上大學後才走得近一些。倒不是因為舊同學的這層關系,而是家庭的變故使得池澄的性格有了不少改變,換作以往,老實巴交的秦明和池澄是怎麽都不會玩到一塊的。在秦明看來,家裏出事後的池澄褪去了不少纨绔習氣,脾氣也收斂了許多,反而變得好相處了。
“我急着出去一趟,今晚不一定能趕回來,電腦和這幾本書你先幫我帶回去。”池澄對秦明說。
秦明欣然接過,開玩笑道:“佳人有約?”他想想,又擠眉弄眼地笑,“我上次可是看見了你錢包裏那張女人的照片,不是我們學校的吧?看起來不像學生,是不是比你還大幾歲?想不到你喜歡那種類型的……”
池澄作勢要揍秦明,嘴上罵道:“你小子什麽時候翻我錢包了?不關你的事,別胡說八道!”
他口氣強硬,但發紅的耳根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出賣了他。看來他得把趙旬旬的照片藏得更好一點,上次他也因為這張照片的事被周瑞生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這下連秦明這小子都有了揶揄他的把柄。
“大幾歲才好,長得不錯,最好還是個富婆!”秦明笑嘻嘻地,越說越沒譜。
“富婆”這兩個字池澄不愛聽了,他臉色冷了下來,“滾蛋,你把我當什麽了?我表舅健身房那邊有點事等我趕過去救急,不跟你廢話,我得先走了。”
秦明見他變臉,也不再胡開玩笑。池澄在他表舅的健身房打工,這是身邊不少同學都知道的,他現在身上穿着的還是印有那家健身房Logo的T恤。池澄長得讨女孩子喜歡,從中學那會兒起就是這樣。以前他家境好,脾氣也傲,總是女生目光聚焦的中心,雖然現在衣着打扮随意了許多,逮着什麽穿什麽,仍有不少女生揚言要沖着他到那家健身房辦卡。只不過池澄表舅那家健身房距離他們學校實在太遠了,規模不大,收費還挺貴,目前為止秦明還沒聽池澄提過有學校裏的女同學真的跑去那兒纏着他。
池澄匆匆出了校門,在公交車上想起秦明說的話。秦明沒去過周瑞生的健身房,他嘴裏的“富婆”只是随口瞎說。池澄對那兩個字如此敏感,恰恰是因為他對表舅健身房暗地裏的那些勾當心知肚明,這也是他第一時間在周瑞生提出“幫忙”的要求時猶豫了的原因。
要是秦明那樣老實又單純的家夥親眼看到那些所謂的“富婆”和健身教練之間的眉來眼去會作何感想,池澄心裏惡作劇地想着。不過,周瑞生的健身房原本就不是為秦明——也包括現在的池澄這種窮小子開設的。周瑞生的健身房地段普通,設施也不算特別好,規模不大,會員以女性居多,如果有什麽是值得在同行之間誇耀的話,那就是他們的健身教練素質不錯,但這似乎也不足以成為它收費不菲的理由。
池澄媽媽剛借錢給周瑞生開健身房的時候,池澄就認定周瑞生這種爬上四樓都要喘得像狗一樣的男人,幹這一行必然難以長久,說不定撐不到半年就倒閉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瑞生看似毫無競争力的健身房不但沒有關門大吉,反而賺了不少錢,這讓池澄一度納悶不已。直到他成了表舅店裏的雜工兼教練助理,才知道周瑞生明裏是健身房老板,暗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淫媒,而後者才是他收入的主要來源。他借着健身房的會員資源,給那些深閨寂寞的有錢女人和英俊健壯的健身教練牽線,從中收取可觀的抽成。這些勾當,池澄只當看不見,連想想他都嫌髒。《紅樓夢》裏焦大說,榮寧二府恐怕只有門前那對石獅子是幹淨的。在池澄眼裏,井蓋下的污水管道都沒他表舅的健身房污濁。
說到井蓋,剛下公交車的池澄下意識地避開了一個,他這樣做時,內心有小小的喜悅。池澄能夠忍耐着在周瑞生的健身房打工,錢是最主要的因素,然而他也為自己找到了一個隐秘的快樂的出口。他已分不清,究竟是趙旬旬出現了,他才找到了情感寄托,還是因為他太需要一個情感寄托,所以趙旬旬才應運而生。
池澄的世界裏,女孩子從來不是稀缺資源。他是那種自小條件優越并且自己深知這一點的人。大多數時候,池澄就像一只孔雀,他不介意在那些女孩面前亮出自己漂亮的尾羽,同時也驕傲地閉上眼睛,拒絕任何人的靠近與觸碰。唯一給他留下過深刻印象的是高三那年,畢業典禮結束後,班上的同學相約聚餐,許多人都是人生中第一次喝那麽多酒,池澄也是。回家的路上,他被一個同班的女生攔住了。他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女生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的面龐和她小鹿般的眼睛裏的羞澀。
她問了池澄填報的志願,也說起自己很有可能會北上求學。池澄默默聽着她那些漫無邊際的話,心裏想的卻是中午出門前父母又一場大戰。終于,他有些不耐煩地問對方:“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麽?”
那女生嘴唇顫抖着,仿佛心一橫,說出了一句:“我……我能抱一抱你嗎?”
池澄當時也是驚愕的,然而他的回答緩慢而清晰,“不能。沒其他事的話我要回去了。”
他走得很及時,并沒有看到那個女生的眼淚,但是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和他聯系過。
到現在,池澄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如此決絕地拒絕。他對那個女生并非全無好感,她并不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但她清秀、文靜,學習用功,當衆回答問題時眼神怯生生的,說話的聲音軟糯,被老師表揚了也只會嘴角輕揚,滿滿的小快樂卻仿佛會從她嘴角的小酒窩裏溢出來。
也許除了少年的別扭心思作祟,池澄更多的是無法适應對方的主動。他的驕傲讓他不屑于送上門來的獵物,他享受的是追逐,然後眼看着獵物臣服的過程。所以這一段他略有遺憾,卻毫不後悔。
趙旬旬無疑也是池澄喜歡的類型,縱使她大他幾歲,但他從未把年齡的差距放在眼裏。只不過遇上趙旬旬時池澄已今非昔比。她出現那一天,他站在井蓋上給他父親打電話,母親的病快要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想要父親的錢,只希望父親能回來看母親一眼,可父親卻用各種各樣看似合理的理由推脫得幹幹淨淨。池澄用了最激烈的語氣去咒罵賜予他生命的男人,對方一再退讓。也正因為如此,池澄才忽然有了一個領悟,他媽媽念念不忘的人——他的父親,現在首要的身份是另一個女人的伴侶、另一對兒女的慈父、另一個家庭的男主人,其他的都已成了無關緊要的存在。父親之所以退讓,是因為他內疚,卻不打算回頭。
“你不知道在井蓋上打電話是很危險的嗎?”
這是趙旬旬對池澄說的第一句話。
池澄前二十一年無所顧忌地走在看似一片坦途的人生路上,等他發現人生的井蓋無所不在的時候,人已經毫無防備地栽到裏面。落魄的鳳凰不如雞,污水裏的孔雀呢?而趙旬旬就像是一只從井蓋邊經過的兔子,有着白絨絨的毛、小心翼翼的眼睛。她是谷底裏的池澄所能看到的最近也最向往的存在。抓住她,抱住這只兔子,既是一種渴望的本能,更是池澄在無望境地裏的一線生機。
池澄本打算拒絕周瑞生提出的要求,以他對周瑞生的了解,事情一定不止幫他送一個“女客”回家那麽簡單。周瑞生以前也不是沒打過池澄的主意,時常向池澄暗示店裏的某某顧客很喜歡他,有空可以一起出去“坐坐”,奈何池澄滑得跟泥鳅似的,總有方法不動聲色地推托。有時候遇到沒有眼色的女顧客,借指導健身方式或者調整器械為由接近他,占他的便宜,他除了讓對方碰釘子,還會讓她們吃點小苦頭。但是今晚周瑞生仿佛早料到池澄的後招,他說完了該說的話,還神神秘秘地補了一句:“從小誰最了解你的心思?哪次你最喜歡的玩具不是表舅最先想到買給你?這次也是一樣的。今天要是你不出來,以後不要埋怨表舅不給你機會。”
周瑞生發現過池澄從健身房會員資料裏順走的那張趙旬旬的照片,這也意味着他明白池澄的心思。事關趙旬旬,池澄做不到若無其事。他暗地裏觀察過許久,趙旬旬是周瑞生健身房裏的“第二類會員”,他不會讓白兔的毛在別處沾染上污漬。
周瑞生健身房的會員當然不都是沖着“那些事”來的。周瑞生的“副業”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存在,懂的人自然會懂,不懂的人也就沒有懂的必要。有些顧客只是因為這家健身房離住所或是工作地比較近而選擇在此鍛煉,她們不會參與,甚至不一定知道那些背後的勾當,這類顧客就會被健身房工作人員在心裏界定為“第二類會員”,她們多半只是普通白領,并無太多油水可刮,大多數的健身教練對她們也不甚上心。
如果說池澄趕往周瑞生說的會所途中還是半信半疑,做好了情況不對随時撤退的打算,那麽當他看到醉倒在某一間包房裏的趙旬旬時,又是心跳,又是惱火。周瑞生要他送回家的“女客”竟然真的是她。
這家會所離周瑞生的健身房不遠,多半也有周瑞生的股份,是他從事“副業”的主要陣地。趙旬旬一個小會計,每個月按時領着那點工資,看起來謹小慎微、童叟無欺的樣子,竟然也有膽子來這裏消費!
這間包房裏并無旁人,池澄走過去,蹲在趙旬旬躺倒的沙發旁用手拍她的臉。
“喂,喂!你沒死吧?”
他心裏不高興,手上的力度也不輕,醉得不輕的趙旬旬竟也被拍得睜開了眼睛,并不說話,只是憨憨地朝他笑,眼神是他從未見識過的迷離。
池澄有些受不住,略帶慌張地收回了手。走出包房,池澄又給周瑞生打了個電話,問他究竟是怎麽回事。周瑞生問趙旬旬醒了沒有,說了什麽,池澄沒好氣地說她現在就像一攤爛泥。周瑞生便解釋說趙旬旬是被朋友帶來過生日的,不知道為什麽喝多了,她的朋友又不知道跑哪裏去了,畢竟也是健身房的顧客,他看到她醉成這樣不是個辦法,又想起池澄對她似乎有那麽點意思,索性給他這個做護花使者的機會。
池澄依舊狐疑,他不信周瑞生會這麽好心。但周瑞生顯然有些不耐煩了,他說池澄若不願意接下這個“差事”,大可以立馬走人,反正他也不痛不癢。
周瑞生挂了電話。可池澄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哪裏可能任由自己暗暗喜歡的人醉倒在這種地方而坐視不理呢?于是,他又回到了趙旬旬身邊,她依舊爛醉如泥。
“你醒醒,我送你回去!”池澄知道趙旬旬家住何處,這些在她填寫的會員資料裏都有。他甚至還知道她的單位地址、電話號碼以及日常不少的小習慣,可這樣面對面說話的機會卻少之又少,雖然她醉成這樣,他依然有些不能适應。要是讓秦明那些家夥知道他也會有這麽的時候,不知會怎麽笑話他。
趙旬旬沒有回答,她睡得很沉。池澄好幾次伸出手,在快要碰到她的時候又縮回來,他面臨了一個很棘手的問題,他要怎麽才能把一個完全失去意識的女人送回家,是用抱還是用背?扶她起來的時候手落在哪裏比較合适?真讓人苦惱!
奇跡發生了,就在池澄不知所措之際,趙旬旬又微微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池澄又驚又喜。
趙旬旬定定看了他數秒,正看得池澄心裏發毛之際,她又閉上了眼睛。
“又睡!”池澄急了,用力搖晃她一側肩膀,“喂,你回家再睡!”
趙旬旬忽然說了一句話,很含糊,但是池澄愣了一下,他聽懂了。
“你能不能抱抱我?”她說。
池澄在自己回過神來之前已經俯身抱住了她。她的身上有酒味,也有他全然陌生的、女人的氣息。趙旬旬穿着一身款式正統的職業裝,但硬挺面料下的人一如池澄想象中柔軟。他在想,他終于抓到這只兔子了嗎?這只兔子顫巍巍的耳朵上仿佛裝着規避風險的雷達,那麽有她在的地方也該是讓人安心無虞的吧。
池澄起初是半蹲在沙發旁,姿勢相當別扭,後來他也坐到了沙發上,讓趙旬旬枕在自己的腿上。他幾乎要忘記了周瑞生讓他負責送她回家的囑咐,這樣就已經很好了。趙旬旬睡得很香,池澄長久地保持一個姿勢,腿麻了也沒敢動一動,似乎做夢的人是他而不是趙旬旬。
這樣大概過了一個小時,趙旬旬的睡姿開始不安分了,她似乎想翻身,貼着池澄大腿的那一側臉龐不時地蹭一蹭。池澄滿臉通紅,每當她動一動,他也跟着挪一挪。
終于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酒窩裏仿佛又盛滿了喜悅。
“你還沒走?”她咬着下唇問。
池澄半推半扶地讓她坐起來,也結束了自己的煎熬。他說:“你沒醒我怎麽走?起來,我送你回家。”
趙旬旬卻搖頭,“我沒有家。”
這是什麽話?池澄只得順着往下接,“你沒有家,總有張床吧!很晚了,回你自己的床上去睡。”
“這不是我的床?”趙旬旬摸了摸身旁的沙發。
看來她的酒還沒醒。池澄不動聲色地又往一旁挪了一下,避開她摸索的手。
“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哪裏?我是誰?”他把心提到嗓子眼問道。
趙旬旬扶着頭,上下打量他,那笑容還是憨憨的,又有點蔫兒壞,還有點……不好意思。
“她都告訴你了?”
在池澄聽來,“她”和“他”是一樣的,他以為她指的是周瑞生,于是點頭道:“嗯。”
這一下,趙旬旬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垂着頭不知道想着什麽,從池澄的角度只看到她後頸處雪白的
同類推薦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

步步生花:穿越之霹靂皇後
師父居心叵測,讓他身敗名裂;師兄騙她感情,讓他死無全屍;
小師妹給她設下生死陷阱,就讓她生不如死!彈藥師借屍還魂,辱她者,她必辱之,害她者,她必千萬回報!
還有他,欲借她力、謀她身、奪她心,她偏要拆他臺、踹他小弟、戳他心肝脾肺腎!
什麽,要姐做皇後?行,領着千軍萬馬過了霹靂火雷陣先!
包子已死,天才重生。行走間,石榴裙下屍橫遍野!談笑中,舌燦蓮花怎敵得過步步血蓮!

醫毒雙絕:冥王的天才寵妃
拍賣盛宴上,擁有絕佳體質的少女被開出天價,人人哄搶。
陡然間,金色牢籠中的少女睜開眼,寒芒四射,懦弱不再。
她一朝穿越為神醫府人人欺淩的廢柴三小姐。
經脈俱廢,不能修煉?怕什麽,她是絕世神醫,這點傷根本不放在眼裏。
爹不疼,娘不愛,人人算計?哼,她有空間在手,靈寵無敵,小小納蘭府翻手可滅!
容顏醜陋,沒人要?眨眼恢複傾世容顏
且看她一路破除萬難,走上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