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更深人去寂靜,但照壁、孤燈相映

亭夢之有種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之感,只是當他這般淡淡地點評了流水之後,流水睜大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道:“有理說不清?你一共才說幾句話?我理解錯誤難道不是你裝高深造成的?”

亭夢之斜着眼,瞟她:“你覺得你自己長得像鄙人嗎?”

流水特地湊近瞅了瞅,亭夢之厭惡地推開了她,道:“石越怎會有你這樣的徒弟。”流水收回動手動腳的四肢,點點頭,道:“是不像。”

亭夢之已是不願在此處多呆,站起了身,拍了拍衣裳,淡淡地道:“你先安穩地在這等着吧。待石越來了,你便可以走了。”

流水剛剛靠近的時候,明顯覺得,此人對自己的厭惡是真真切切的,而且如果自己沒猜錯,他應當就是亭夢之——那麽心狠手辣一個人,花那麽大力氣把自己掠來,卻連個控制自己的毒物都沒繼續對自己下,想來是有什麽原因的。而自己師父石越尚且還在世這個事情,自從見了碧玉寒蟬之後,隐隐約約中,流水便似乎有這個預感,雖具體說不出從何處來的直覺,但那種感覺卻是強烈的。

見此人沒有殺了自己的心思,流水放了心,也大膽了些,笑嘻嘻地問亭夢之:“咦?你要不把莫如雪留下陪我聊聊天?我一個人多悶吶。”

亭夢之咳嗽一下,看了莫如雪一眼,莫如雪乖順地低着頭,亭夢之又扭頭看着流水道:“不行。”

流水挑了挑眉,看來似乎莫如雪對這個人,或許也不僅僅是個下屬吧?石越與亭夢之算是相生相克的兩個毒物高手,而莫如雪又是把自己掠來的那個人,亭夢之怕自己對莫如雪下毒吧?流水也沒有繼續堅持留人,只揮了揮手,一副很大度的樣子,道:“好吧,你且派個人陪我說說話。還不知道要等多少日呢,別把我逼瘋了才是。哦,對了,敢問前輩大名?”

亭夢之的臉抽了抽,流水明明已經猜出了他的身份,還偏偏要讓他再說一遍。亭夢之咳了咳,道:“鄙人亭夢之。”

“哎,你怎麽老是咳嗽啊。這樣不行,你可以煲冰糖雪梨來吃。”

亭夢之遠走的背影停了一下,卻是頭也沒回,繼續往青燈引領着的盡頭走去。

等到亭夢之派來給流水解悶的人來了,流水卻越發郁悶了。她盯着眼前,十四五歲大小,低眉順眼的小姑娘,道:“他是故意的吧?”

小姑娘低着頭不言不語。

流水抓狂,抓住小姑娘的肩膀前後搖:“解悶!解個屁的悶!給我派個啞巴我也忍了,你給我派個又聾又啞的!你怎麽不直接讓我對着床、對着牆壁說話啊!亭夢之你逼我瘋有什麽好處!什麽好處!”

亭夢之捂了捂又被震得嗡嗡作響的耳朵,對莫如雪道:“這樣不行。你拿些泥巴,把那些千裏傳音的機關洞口先堵上一堵吧。這石窟千萬條道,又不知機關,她也走不出去。”然後想了想,又對莫如雪道:“去水牢看看。且把鐵門關緊些。”莫如雪點頭應下,然後轉身便向水牢走去。

流水跟着小姑娘大眼瞪小眼看了許久後,想了想,在地上寫了“你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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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連連擺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搖搖頭。

流水喃喃道:“亭夢之夠狠的啊,連字都不識。”又看了小姑娘一眼,想,她聽不見也說不出,字也不識,想來是不會有名字了。流水想了想,在地上劃了個小人,上面劃了個箭頭,寫着“流水”兩字,指着自己,然後對着小姑娘道:“這是我的名字吶。”小姑娘依舊眼神清澈,一副不知所雲的樣。流水嘆了口氣,又劃了個小人,又扭頭看了看四周,看見石壁與地面接縫間的角落裏,有一聯排莖葉纖細,葉子有略扭曲的縱條紋的植物,蔓延得有些像爬山虎,此處終年不見陽光,竟然長出了粉防己,流水有些訝異。想了想,寫了“防己”兩字,指了指小姑娘,道:“你也有名字啦,就叫防己吧。”

小姑娘見流水指着自己,有點茫然,匆匆忙忙立起身,走向石桌,端起茶壺,想給流水倒水。流水拉住她,擺擺手,道:“我不渴。” 又把她拉回畫畫處,兩人面對面認認真真地蹲着,流水想了想,又畫了一個人,後面站着一個看上去有那麽些衣裳飄飄的女子——雖然也不大好分辨,然後在前面那人的頭上寫了三個字“亭夢之”,點了點,指了指通道的去處,說道:“你明白了嗎?這是你主人,那變态的名兒。”然後又指了指地上“防己”兩字,道:“這就是你的名字啦。”

此時小姑娘才稍微有點懂了的感覺,自己撿了根樹枝,有些茫然地看着“防己”兩字,歪歪斜斜地臨摹了出來這兩字,嘴角大大裂開,卻沒有發出所謂銀鈴般的笑聲,只有似乎是喉嚨深處發出的跟着笑容顫抖的“喝喝”聲。

流水嘆了口氣,看着她,自言自語道:“唉,我教你這個幹什麽。怎麽我反而覺得你更可憐了,還不如教教你制藥,可惜了,此處就只有那粉防己,沒大用途。”

那小姑娘卻是蹬蹬蹬跑遠了,片刻後又蹬蹬蹬跑了回來,手上拿着一個信封,和一只沾着墨,卻已幹了積了塵的毛筆。流水此時才明白為何防己見了亭夢之這個名字,才知道了自己寫的字的意思。想來是有其他人與亭夢之之間有溝通,而防己又聾又啞又不識字,她接受傳送信件是最安全不過了。流水嘆了口氣,倒出幾滴茶水在石桌上,然後把毛筆浸濕了,接過防己的信封,寫了大大的“防己”兩字,灰黑色不均勻,而流水本來的字也不好看,更顯得粗糙。流水難得的對自己的書法水平有些不滿意,而防己自然不會那麽想,還興奮地把信封翻了個面,指了指流水,又點了點那信封。

流水疑惑地指着自己,問道:“我麽?”

防己點點頭,流水笑了聲,道:“好吧,就寫我的名字。日後,你說不準,還能與我通通信。”雖然她也知道這事兒基本沒戲,但卻還是忍不住把事情往好處想:“唔,若是我師父來救我了,能跟你那主人好好談談,沒談崩,我就跟亭夢之說聲,讓你跟我我吧。我平時,周圍的人都比我大,像寒蟬雖是比我小了兩歲,但也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讓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日後,你可以當我的妹妹,我來護着你,沒人敢欺負你,我還會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日後給你風風光光的嫁了。然後我還會把田家撐着,讓你有個有底氣的娘家,婆家若是敢給你氣受,我就去滅了他們!嗯,你就叫田防己,還蠻好聽的。”顯然流水一貫以來的取名水平實在與她的書法水平有得一拼。

而幾日的日子無風無波地過了,也未曾聽說石越有來的消息,流水哀怨地想起碧玉和陸遠賀,這兩人似乎不是對自己有那麽點意思的嘛,怎麽也沒點動靜。啧,情愛兩字,果真不靠譜啊。

只是流水不知道,在千裏之外,碧玉帶着兩千兵馬,守着一處高牆樓宇,神色凝重,派幾個人先圍着高牆放了炸藥,身邊的縣令滿頭大汗,急急勸道:“無憂侯爺啊,這使不得啊,使不得呀……此處據說是神殿,怎可因為要改官道就毀了它?炸不得,炸不得呀!”

碧玉不語,手一揮,轟隆隆幾聲,高牆轟然倒塌,掀起一陣灰塵,迷了所有人的眼。

而同樣遙遠的某處,陸遠賀率了魔教衆人,望着某處高山。山峰高聳入雲,擡頭不見頂。陸遠賀對莫休拱了拱手,又回首對身後教主道:“此番是為了在下私事,生死不知,陸某人也不願連累大家,若是現在還要反悔的,留在此處便是,莫教主必不會為難大家!”

衆教衆聲音整齊洪亮,大聲嚷道:“救溟蒙教護法夫人!在所不辭!”

兩人都是一副神擋殺神魔擋殺魔的樣子,還顯出一股悲壯的氣勢。

只是,這也架不住地方都找錯了呀。

于是,在碧玉借了修官道的借口炸了往生殿、陸遠賀率領教衆登上據說近日有亭夢之身影出現的高山的同時,流水正在石窟裏,四周一片寂寥,無聊地拔着手中一串粉防己的葉子,一片片數道:“碧玉來救我,陸遠賀來救我,碧玉來救我……”數到最後,發現有片葉子是一半的!這該怎麽算?

流水一陣糾結,把腳下的葉子踩了踩,洩了氣,癱在床上:“話本裏那些英雄救美都是怎樣的?在要被殺死的前一刻,英雄來了,然後姑娘一陣嬌羞,撲入英雄懷裏,随後芳心暗許,日後便是私定終身……嗯,可是碧玉要跟十二公主結婚了,陸遠賀外面又亂糟糟的……”于是她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幻想了一輪當碧玉或者陸遠賀來救自己的時候,自己到底要不要矜持一下,假意地說句:“我不要欠你的情。”想了想,流水亂撓了撓自己的頭發,自言自語道:“來吧來吧,來了我就馬上走!這地方安靜得要發瘋。”

中途莫如雪還來了一趟,流水整日與防己只能畫畫玩,然後自己畫得又不好常常使得防己不懂自己要表達的意思,所以實在無聊,見了莫如雪,拉着她,笑嘻嘻道:“莫姑娘,你陪我聊一會呗。”

莫如雪不自在地收回了手,手似乎是剛浸了水,有點濕漉漉的。她手環在胸前,微微彎了彎腰,道:“田小姐,主人吩咐奴婢還有事。”

流水摸了摸自己掌心的手,水冰涼,卻似乎比淨水要粘稠些。流水皺了皺眉,又拉過莫如雪的手,死皮賴臉地笑道:“哎呀,一會我跟你主人說就是了嘛,先陪陪我呗。”手微微往前勾了勾,勾起外衣角,眼角一掃裏層的白色袖口,不動聲色地又放下她的手,笑:“不要那麽死板嘛。”

莫如雪不知她在打什麽主意,急匆匆地告了退。流水望着她的背影,收起了笑容。她剛看見,莫如雪的裏衣袖口,有一處鮮紅的尚未幹透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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