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對于趙桂枝來說,重回學堂的難點也不是完全沒有。

要知道,習慣了簡體字後,哪怕能認得繁體字,要完完全全的板正過來,也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兒。

再就是毛筆字了,趙桂枝本來的字體就醜,上輩子大家都用手機和電腦了,有幾個人還在寫字?久而久之,原本就不太好看的字體也變得愈發難看了。這要是再将硬筆替換成毛筆……

趙桂枝心下多少還是有點兒忐忑的,就算知道沒人會苛責自己,可她會跟自己過不去啊!

江二郎就看着他家小媳婦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

此時,二人已經離開了石坪村的村學,正在往回趕。

今個兒下午,江二郎就要跟三郎一起回鎮上的學堂了,他只是帶趙桂枝過來跟村學的先生打個招呼,像自帶吃食這種事兒,也得在下午放學前由先生親口告知所有的學生。反正不管怎麽說,都得從明個兒開始。

原本,二郎還想着回去的路上沒了那倆礙眼的小破孩子,他還能跟媳婦兒說會兒體己話,沒曾想卻看到了趙桂枝臉上的忐忑不安。

尋思了一番後,二郎開了口:“你是在擔心什麽?給孩子們做飯菜不用太講究,他們多半都是自帶吃食,到時候幫着熱一下就成。最多也就是再燒一鍋湯,不會要求太多的。”

聽得這話,趙桂枝很明顯的愣了一下。

二郎就知道了,她不是因為做飯的事情在擔心。

那還能是為着什麽事兒?虎頭的進學問題?可這事兒也不該由她來操心。再不然就是……

“你不會是擔心自己學不好吧?”二郎心下有了猜測,但這個猜測未免也太離奇,他在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就後悔了,“我瞎說的,你別在意。”

趙桂枝:……

她用表情告訴二郎,猜對了。

怎麽說呢?在事情沒辦成之前,她确實是信心十足的。一想到以後不用考試了,也不會再挨老師和親媽的罵了,她就覺得學校生活還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但等事情真的成了,她的學渣本質突然就跳出來了,叫嚣着告訴她,你不行!

二郎真無奈了:“這可真是……該犯愁的不犯愁,不該犯愁的倒是愁上了。”他伸手按了按眉心,一臉的哭笑不得,“怕什麽呢?再差不是還有虎頭墊底嗎?先前當着大嫂的面我也不好說實話,虎頭這孩子,恐怕不适合進學。”

“為什麽?孩子淘氣不是很正常嗎?”趙桂枝回憶了一下自己小時候,發生身邊好多的同學都是淘氣包,甚至還有人覺得,越淘氣的孩子越聰明。

“是正常的,但不适合走做學問這條路。”

在二郎的解釋下,趙桂枝才意識到一個被她忽略了很久的問題。

這個年代,并不是全民教育的年代。

除非是那些個大富大貴的人家,一般來說,哪怕是殷實人家,也不會将家裏每個孩子都送去上學。這裏的每個孩子,還得撇開所有的女孩兒,剩下的男孩之中,都有大半是沒法上學的。

而在這種前提下,性子不适合,天賦不夠強,或者幹脆就是因為年景不好等等所有的亂八七糟的原因,沒能順利進學的孩子多不勝數。

也因此,在二郎看來,虎頭因為淘氣、坐不住、不愛進學等等,這些行為已經表明了,他不适合走做學問這條路。

只因,做學問本來就不是必須的,唯有那些方方面面都合适的人,才能得到家中的資源。

解釋了前因後果後,二郎輕嘆一聲:“桂枝你也應該看明白了,當初為了供我念書,大哥付出了很多,他不是不能念,只是把念書的機會給了我。三郎才是不太能念的,好在他坐得住,也願意下苦功夫。論天賦,我是家中最好的,大哥其次,三郎最差。但大哥……”

一方面是因為江大郎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如今的江家只有虎頭這一個孩子。

“你盡量看着點吧,實在不行也要讓他多認識幾個字,回頭當不了賬房先生,也可以當個小管事。至于三郎,他念完今年應該就不會再念了,明年他就會找個活兒,家裏的條件也會慢慢好起來的。”

二郎遲疑了一下,伸手拉住了趙桂枝的手:“委屈你了,你這是在替我報答大哥。”

趙桂枝:……

別這麽說,她心虛。

想着自己為了逃避繁重的勞動,主動請纓來上學混日子,趙桂枝就忍不住一陣陣的心虛。

先前,她還想着要是自己沒學好,就算旁人不知道,也沒辦法逃過心靈的譴責。可現在,她徹底改了主意。

她學不學得好有什麽關系?

重要的是,虎頭必須學好!

——小桂花媽媽課堂開講了!

——孩子不愛上學怎麽辦?餓一頓就好了,不行就餓兩頓!

趙桂枝很快就有了主意,她當然不會故意餓着虎頭,但食物除了填飽肚子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功效。

那就是,解饞!!

對付饞嘴娃兒,不用打不用罵,只需要像騾子前面的大蘿蔔那樣,吊着他認真學就可以了。

“你放心!我一定讓虎頭愛上學習!”

二郎壓根就沒把這話當回事兒,在他看來,做學問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旁人很少能幫得上忙。如果一個人并不愛進學,最好的方式就是放棄吧,何必費時費力折騰人呢?

也就是他大哥大嫂現在只有虎頭一個兒子,假如大嫂這胎生下來也是兒子,回頭就讓那個孩子去上學。虎頭嘛,不想學就不學,想玩那就玩,多大回事兒呢!

但眼見趙桂枝一臉的興致勃勃,二郎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問她:“你記得來的路嗎?”

趙桂枝當場就被震住了。

對啊,還要認路啊!

從大坳子村到石坪村,那可不是沿着河岸直接往下走就能到達的石磨村。這兩個村之間的路還是蠻複雜的,要走不少岔道口,還要翻過一座小山包,哪怕進了村後,那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到的,而是要拐過好幾個彎兒。

偏生,早上出門時,趙桂枝還在夢裏,迷迷瞪瞪的拽着二郎的袖子往前走,壓根就沒怎麽看路。

等剛才辦完事情往回走,她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完全沒看周遭的情況。

“這走了快一半了吧?”趙桂枝直接傻了,“我要是不認識路怎麽辦?”

二郎:……

我只是想岔開話題,你倒也不必如此慌張。

輕咳一聲後,二郎道:“不認識就不認識吧,扁擔總是認識的。”

噢!

趙桂枝想起來了,早上她是半睡半醒的跟在二郎身邊,那倆倒黴孩子倒是一蹦一跳的往前走的。也不對,确切的說,蹦蹦跳跳的人是扁擔,虎頭全程蔫頭蔫腦的,用實力诠釋着“不想上學”。

“放心吧,那倆肯定認識路。”二郎又強調了一句。

“那今天下午怎麽辦?”

“我讓扁擔爹再跑一趟吧,反正以後都是你接送了,也沒什麽的。”二郎不甚在意的擺擺手,“對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正好看看奶。”

“成啊!不過我得再做一份椒鹽小土豆。”

于是,趕在中午飯之前,趙桂枝做了一鍋的椒鹽小土豆,給大房那邊送去了大半,剩下的都配着午飯一起吃了。

再之後,二郎和三郎就結伴離開了大坳子村。

想到第二天就要早起去學堂了,趙桂枝特地拜托了幼娘,早上一定要将她喊醒,實在喊不醒就進屋裏捶她。

聽到她這話的江母,涼涼的看了她一眼:“這麽麻煩幹嘛?我可以站在你那屋窗戶底下罵你的。”

趙桂枝被噎了一下,不過轉念一想,這也确實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要知道,她以前需要早起,又碰巧沒人能喊她時,就會提前在晚上叫個預約的外賣單,留言備注外賣小哥使勁兒的砸門。

江母這個法子,跟她上輩子的好辦法差不多就是同一挂的。

“成!那就交給娘了!”趙桂枝果斷的點頭。

幼娘:……

江母:……

不是,你為什麽要把玩笑話當真呢?

可再說這是玩笑話已經晚了,因為趙桂枝叮囑完江母明個兒一早一定要大聲的罵她後,就趕緊洗漱躺下了。

早起的關鍵是早睡。

盡管早睡不一定能早起,但如果不早睡那必然沒辦法早起。

躺平了的趙桂枝,成功的被自己給繞暈了,沒多久就進入了夢鄉。

次日一早,她果然是被吵醒的。

卻不是因為江母在她窗戶底下罵她,而是虎頭扯着嗓子放聲大哭。

趙桂枝一個激靈,趕緊起身。好消息也是有的,畢竟這天越來越熱了,只要熬過了最初的這幾天,她應該會很快适應了的。

穿戴整齊後,她跑出去一看,虎頭坐在堂屋的門檻上,哭得別提有多傷心了。

這倒黴娃兒……

“別哭了,哭也沒用,反正你總歸是要上學的。”趙桂枝也不知道自己這話到底算是安慰還是紮心,反正她說完就進堂屋吃早飯了,等下還要早點出門呢。

不想,虎頭聽了她的話,哭得更大聲了:“奶不叫我吃早飯!奶讓我餓着肚子去上學!我不!我餓!我餓嗚嗚嗚嗚!”

沒等趙桂枝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兒,就聽江母高聲道:“行了,別哭了,可以吃飯了。”

虎頭的哭聲瞬間戛然而止,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淚,高高興興的翻過門檻去吃飯了。

然而,江母又補充了一句:“哪天你二嬸要是起不來,你呢,就不用吃早飯了。餓一頓,出不了啥事兒的。”

震驚兩個字,仿佛寫在了虎頭稚嫩的小臉上。

顧不得吃早飯,虎頭扭頭看向趙桂枝,哀求道:“二嬸,你明天一定要起來啊,不然我就沒早飯吃了!”

“我考慮考慮吧。”趙桂枝故作矜持的道。

這下可好,吃早飯時,虎頭還是很乖的。等稍後,扁擔嘿喲嘿喲的跑過來跟他們彙合時,虎頭就開啓了唐僧模式,一路上不停的念叨吃早飯的事情,非要趙桂枝承諾明天一定要早起。

……這可是關系到他會不會餓肚子的重要問題!

趙桂枝手裏拎着個竹籃子,裏面是應她的要求放的食材,挺簡單的,也就是一把挂面兩個雞蛋,還有兩根胡蘿蔔,以及一小把蔥蒜。

如果有青菜就好了,可惜家裏倒是有菜園子,但還很嫩尚未長成的青菜,她是真的不敢掐。她怕她前腳掐了青菜,江母後腳能把她給掐了。

不過這樣也已經不錯了。

“今天中午呢,咱們要吃雞蛋蘿蔔湯面。要說這湯面啊,是最适合調養腸胃的了,熱乎乎的一碗湯面下肚,正好在這初春乍暖還寒的季節裏,出一頭細細密密的汗。還有這蘿蔔,切丁後跟雞蛋混在一起,別人我是不知道,但我呀,我能把雞蛋加蘿蔔,做成蜜肉的味道……”

虎頭不住的吞咽口水。

“至于我明天能不能起床呢?這個取決于虎頭你。”趙桂枝突然轉移了話題。

“什麽什麽?”虎頭急了。

“如果你今天上午認真聽講了,那麽咱們中午就吃雞蛋蘿蔔湯面。不然咱們就吃清水素面,雞蛋和蘿蔔晚上拿回家去。還有今天下午,只要你認真聽講了,我明天一定早起。反之,那就對不起了。”

虎頭幼小的心靈遭到了暴擊。

他以為,念書只能不能好好玩耍,原來還會關系到自己的口糧問題?

妥協還是不妥協,這就不能算是個問題。

“好好好,我認真聽講,我一定不淘氣!”吃和玩哪個更重要?虎頭覺得,這倆就不能放在一起比較。那不玩也能活,不吃他不得餓死了?

上午講課時,老先生就很納悶,江家那只虎頭啊,盡管還是小動作不斷,比如摳手指挖桌子,還有兩只小腳腳可勁兒的蹭地。但不管怎麽說,他起碼沒借口上茅房,一去不回頭。

孺子可教也。

趙桂枝自然也信守承諾,中午做了半鍋的湯面,她和虎頭、扁擔分着吃。

其他孩子裏,有從家裏帶了食材讓她幫忙做的,也有壓根就沒把這當回事兒,照樣拿着幹餅子啃的。如果是前者,她就依言幫着熱一下,多半都是直接拿碗蒸熟了。後者的話,在撈完了面之後,她就給盛一碗湯。

“可以喝一口湯吃一口餅子,或者把餅子掰碎了放在湯裏泡一泡。”她随口建議道。

下午的課也挺順利的。只是看得出來,虎頭是真的被憋很了。等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他整個人一下子竄出去,在院壩上跳來跳去的幾十下,這才緩過來。

趙桂枝還是挺心疼他的,跑去跟先生商量,接下來的複習課就別上了吧,她把先生爺孫倆的飯菜做好焖在鍋裏,就帶着倆孩子回去了。

先生一口答應了。

因為提前放學了,等他們回村時,天還是亮堂堂的。而在放學路上,趙桂枝也沒閑着,問了扁擔前面那半個月上課的內容,很快她就跟上了進度。

不是她有多聰明,而是因為先生這半個月時間裏,一共就教了四個短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趙桂枝:……

就這?就這!

還僅僅是教背誦和認字,甚至不喜歡每個字都認識,只要學會點讀就可以了。

她就覺得吧,再努力一把,搞不好自己就能去考狀元了!

因為家裏唯二做學問的人都在鎮上,趙桂枝憋着沒炫耀,她決定回頭給二郎、三郎一個驚喜。因此,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她非常認真的聽講,愣是從“人之初性本善”學到了“教不嚴師之惰”。

會背不算什麽,能認字也沒啥可炫耀的。最重要的是,她把每個字都練會了!是繁體字哦!

今天的趙桂枝也很膨脹。

直到這天傍晚回到家時,她看到了一個格外眼熟的身影。

愣了一下後,趙桂枝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喲!這不是我的舅舅嗎?”

陳屠夫一頭黑線的看着她:“聽說你上學去了?”

“那可不。”

“你都學了些什麽?”

“三字經啊!我都學到了第五個長句了。”趙桂枝很是自豪,忽的想起一個事兒,“舅啊,你認識字嗎?”

陳屠夫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念過兩年私塾吧。”

見江家其他人都走開了,他才壓低聲音咬牙切齒的說:“老妹兒啊!你能不能出息一點兒?你還是文科生,三字經難道不是三五天就能背全的?我學理科的,随便看了幾本書,就把常用的繁體字都給認全了……算了,先說正事兒。”

趙桂枝乖乖站好,這是學渣對學霸的敬畏:“什麽正事兒?”

“我打聽到我爹娘的消息了。”

停頓了一下,陳屠夫露出了宛如便秘一般的臉色:“确實是他倆,沒跑了。周家大姑娘的未婚夫果然有問題,她一跑,直接坑了她爹和她妹,還有她後娘。錢貨郎……他長得跟我爹年輕時候一模一樣,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爹。”

“他跟我一樣,模樣沒變?不對,你說他變年輕了?”

“對,我懷疑凡是變了年紀的,都是原來的樣子。年紀沒變的,就會換一個殼子。”陳屠夫沉着臉,他本來就長得不太像好人,這會兒看起來更恐怖了。

趙桂枝追問道:“那大舅媽呢?她也是這樣?你跟大舅他們相認了嗎?”

“我沒見到周家大姑娘,只是逮住了錢貨郎。但他鬼精鬼精的,從我手裏溜了。不過就算只打了個照面,我也能确定是他。除了那熟悉的言行舉止,還有他說……”

在趙桂枝期待的注視下,陳屠夫臉黑得跟鍋底一樣,氣憤難耐的控訴道:“那老不正經說,這不是陳屠夫嗎?他咋不姓鄭呢?來個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趙桂枝真的沒忍住,她笑瘋了。

她真正的親大舅是個水浒迷。當然,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這一出是非常有名的,哪怕不是水浒迷也多半聽說過。

“所以你根本就沒跟他相認?”

“他跑了啊!我懷疑他是屬泥鳅的,滑不溜的,還特警覺!”陳屠夫提起他爹就一肚子氣,但又不能不認親。

他嘆了一口氣,用深沉的目光注視着趙桂枝:“老妹兒啊,別上學了,幫哥一個忙,去找下我那老不正經的爹。你的模樣沒變,他會認你的。”

趙桂枝滿臉嚴肅的道:“我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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