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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房內,沈崇已經端坐在中堂,何氏從小丫頭手裏接了茶遞給他漱口。

自從續弦以來,沈崇和何氏就十分對眼,十幾年下來兩人不僅有了夫妻相,連秉性都變得相似,沈崇也随了夫人,日漸短視又偏狹。

沈書雲印象中,兒時父親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根本不是眼前酒氣未散、眼圈烏黑、沒有精神的模樣。大概男人在官場中失意,身邊又沒有能夠匡正輔佐的賢內助,上了歲數便打不起精神。

何氏坐下,壓了壓心虛的神色,肅然起眉眼,盡力擺出母親的派頭來,提這口氣等着一會兒可能會來的暴風驟雨。

“聽吳娘子說你等了一會兒了,什麽事?”沈崇放下茶杯,正色道。

“父親母親金安”,沈書雲行禮,先問了安。得令起身後,不疾不徐地端坐在下首圈椅上,才面無波瀾道:“昨日随祖父回來,得知我房裏的斂秋被母親處置了。至于緣由,我聽說了一二。恐我身邊的人遮遮掩掩,不告訴我全情,特別來求教母親。斂秋素來是個老實的,究竟做了何等錯事,要這麽急匆匆發去莊子裏配人?”

沈崇從不問後宅的事,聽了倒有幾分詫異,便問何氏:“夫人處置大姐兒屋裏的人,竟沒知會她一聲?”

何氏面對沈書雲那雙有幾分英氣的雙眼,提着的氣全洩了,一瞬間有了怯意,對夫君喃喃道:“大姐兒那時在東山,路途迢迢,哪裏方便告訴她。”

但是她不能在此刻折損了主母的威嚴,便複壯起聲勢,道:“大姐兒說斂秋老實,恐怕是被那刁奴糊弄了。你不在家時,她敢污蔑你妹妹順你屋裏的東西,怎麽不該責罰?只不過是發去自家莊上,若不是看你面子,當日早把她發賣出去了。”

沈崇縱是個糊塗人,也聽明白了幾分,此刻皺着眉頭沉默。

昨日與吏部的人吃酒,知道他今年晉升又沒有什麽指望了。朝堂上不順心,回到家更不想去判官司,只責怪沈書雲道:“不過是後宅裏雞零狗碎的是非,你和你母親有商有量,我不理會後宅的事。”

早已經推測到了父親不會主持什麽正義,沈書雲內心微微冷笑了一聲。她對念春使一個眼色,念春會意,把屋子裏除去沈崇和沈書雲之外的其他人,都要引到屋外去。

何氏本來打算逮住這個機會,給沈書雲一個教訓,此刻反而要被攆出去,自然不肯走,沈書雲則勸誡她:“有些事情,不知道對母親反而好些,還是去茶室歇歇吧。”

何氏一愣,被她正色到不容置喙的神色弄得有些懵怔。

有些人就是這樣,自帶着威嚴,縱然不處在上風,也讓人覺得不可侵犯。

何氏看着沈崇要說法,沈崇一時猶豫起來。他雖偏袒妻子,但也明白大女兒向來不是冒失的人,甚至這些年随了祖父,做人很有些權謀和手腕,因此最終并沒有什麽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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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只好悻悻帶着吳娘子出去了。

一直以來,何氏這個當家主母在榮恩公府上就頗有名無實,她人雖然出去了,心裏卻窩了更大的火氣,遲早要找個口子宣發出來。

“到底怎麽回事?”沈崇有些不耐煩了,“什麽要緊事還要連你母親也避着。”

“母親這事處置得公道不公道,其實并不打緊。”沒有了旁人,沈書雲神色才浮上了陰翳,有幾分擔憂道:“我并非不識大體,要為了個婢女與母親争高下,實在是我屋內丢了不得了的東西。無論是誰拿了,還是盡快找尋回來為好。”

沈崇感到納罕,什麽東西要緊到要連何氏也避着?沈書雲才把田黃石的來歷說了:“是祖父給我的及笄禮,但也是先帝禦賜的,流落出去若是被人捉住做文章,父親恐怕也要遭受牽連。此事我想先瞞祖父。”

田黃石?禦賜?

俗話說“一兩田黃萬兩金”,一方上等成色的田黃石,可以在京師置辦三五處宅院,何氏沒見識不知道什麽是田黃石,沈崇卻是喜歡點文墨的,于是臉上一片震驚,他問:“你祖父居然給你這麽貴重的東西,竟然連我也不知道?”

話說出口,沈崇便後悔了。他覺得自己不該在女兒面前露怯,顯得多麽財迷一般,又急忙掩飾道:“禦賜的東西,自然不能弄丢。”這也想明白了沈書雲為何要避着旁人。

考慮到事情确實有些棘手,沈崇也謹慎起來,道:“這件事我知道了,要趕緊找,不能走露出風聲。我這就去吩咐曹管家安排人,悄悄查。書露那邊,也讓你母親好生問問,若是她拿了,悄聲退還回來就是了,你也不要追究什麽。”

雖然被何氏背後給了悶棍,斂秋也蒙了冤屈,父親還要偏袒妹妹,但有了長輩起碼的共識和承諾,沈書雲就覺得自己心頭也算有了些主張。

見沈書雲沒有要走的意思,似乎還有話要說,沈崇不耐煩地問:“還有什麽事?”

“嗯,有。”沈書雲尋思了一下,到底還是說了出來:“女兒知道父親宦海沉浮,十分不容易。一朝天子一朝臣,從前咱們蒙先帝聖眷,如今卻被新君故意冷落了。眼前安王世子又要入府,正是多事之秋,這時候最怕您與祖父離心離德。還望父親處事更周全些,唯有擰成一股繩,咱們這百年世家,才好繼續繁榮壯大。”

每一句話,沈書雲都說得謹慎得體,偏偏沈崇聽起來,沒有一句讓他感到快慰,仿佛自己是不肖不賢的纨绔子,女兒倒成了顧全大局的長輩。昨夜他沒能親自迎接榮恩公回府,何氏因此受了責罵,他一早就聽到了枕邊風訴苦,此時此刻長女的一番勸誡,反而一下子引爆了他的脾氣,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夠了!你不過也是個未出閣的閨女,怎麽裝的這般老成持重?世人都說你千好萬好,我看你不如你妹妹!她雖然任性了些,到底還有點女兒家的天真懵懂,你如今是什麽樣子!你不是你祖父,這些話不必你來教訓你老子。”

話說出口,沈崇也很意外,自己為何會如此動怒。可是,這番氣話把他架了起來,于是便希望從女兒臉上看到畏懼、惶恐或者哪怕一絲後悔和慚愧,只要有一丁點以上的情緒,他就可以立即熄滅心中的怒火。

然而,沈書雲坐在那裏,沉着冷靜地看着他惱羞成怒的模樣,眼神中甚至還有一絲憐憫。

這絲憐憫讓他的無能和失敗無處遁形,心頭憤怒更加無計可施地蔓延開來,氣得拿起八仙桌上剛剛漱口用的茶杯,用力砸在了地上。

瓷片在地上爆裂,又飛濺起來,一塊指甲大的瓷片朝沈書雲飛過來,正好割傷了她的手腕,一瞬間鮮紅的血就從半寸長的傷口裏冒了出來。她驚懼了一瞬,連忙用衣袖捂住。

茶杯摔碎的聲音,讓屋外的何氏和念春等人,急忙推門進來了。看到這般情狀,何氏沒有先過問沈書雲的傷,反而是過去撫慰沈崇:“郎君莫要和大姐兒置氣,她再受公爺寵愛,也不過是您的女兒啊!”表面上是和事,其實誰都聽得出來是在挑事。

看着眼前的一雙荒謬的長輩,沈書雲只是微微嘆息了一聲,就從容地從圈椅上起身,對沈崇說:“父親息怒吧,方才說的事情,請盡快安排曹管家去辦理。”然後,緩緩往外走,直到邁出了綠野院的院門。

***

念春極為擔憂沈書雲的傷口,一路上念叨,皓白的手腕上落疤可如何是好。

沈書雲倒并不放在心上:“祖父身上的疤痕多了,他說每一道都是戰功。這麽小的傷,明日就好了。”

只不過想起父親那憤怒的眼神,沈書雲心裏也是難過和無奈的。

回到蓬蓬遠春,思夏便呈上來一個錦盒,說是曹管家方才差人送過來的。沈書雲走過去才想起來,這是安王世子給她的石色顏料。

昨日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四寶太監公然說這是送給她一個人的禮物,着實有些讓人羞臊,沈書雲一點也不想過去細看這東西。

倒是念春在錦盒前仔細端詳,一個又一個昆侖玉的小瓷瓶齊整排列着,裏面是流光溢彩的寶石顏料,簡直精美奢華到了荒唐的程度,目瞪口呆之餘,念春也有驚訝發現:“大姑娘,盒子縫裏怎麽還有一張字條?”

沈書雲接過來打開看。

她學畫十年,自以為見多了名家書法,可還是一瞬間有幾分驚異,這蠅頭小楷寫得金鈎鐵劃、氣韻潇灑,實在是好。再看書箋的內容,竟然是安王世子朱霁的親筆,正文只有十六個字。

“沈氏雲娘芳鑒:

三歲一別,崇敬十裏。石色薄單,聊表芹獻。”

落款是:朱門孔陽謹啓——孔陽應當是他的表字(1),堂堂皇室國姓,被他寫成“朱門”,朱門酒肉臭的朱門嗎?短短一張字條都滿是一股子離經叛道的意味。

父親的愚蠢和繼母的嚣張并沒有困擾到她太多,倒是這封小信,讓她煩躁起來。

“這上面寫得什麽?”念春識字不多,好奇地問,卻看到沈書雲臉上露出了不豫之色,十分不高興。

她命念春取來蠟燭,把紙條點燃後,迅疾地扔到了畫案上的建水裏。那漂亮精致的信箋不多時就成了一抹灰黑。

“這個安王世子,恐怕不是什麽安分人。”沈書雲對念春說,“三年前,他應當是在先帝的壽辰宴上見過我,我卻記不得他長什麽樣。哪裏有弱冠之年的大男人,給閨中女子這樣送禮物的,也太冒失無禮了。今後他住進咱們家,你們都要提防着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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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孔陽,出自《詩經·豳風·七月》:“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作者有話說:

朱霁:偶像,我給你的禮物又貴又難得,喜歡嗎?

書雲:喜歡你個大頭鬼,你的情書我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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