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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恩公一大早換了一身玄色蔣芸紗的圓領官袍, 修整了美髯,盡量讓自己的病容看上去精神矍铄些。

用盡全力吃了些米粥,他就坐上了輪椅, 命翁姨娘推着他, 端坐在淩雲院的書房, 等候着蕭唯仁進府請安。

在蕭唯仁到來之前, 沈書雲已經被榮恩公叫來了淩雲院。

她來了以後便幫助翁姨娘,侍奉榮恩公喝藥。

昨日咳血後,沈書雲回去自己的院子一直擔心着,今日一見, 卻發現祖父的神色比昨日矍铄了幾分,氣色有有所轉圜。

沈書雲聞着藥的味道似乎和從前榮恩公吃的不同, 便問翁姨娘:“祖父這是換藥了麽?”

翁姨娘笑笑道:“昨日安王世子帶來的兩個太醫看着其貌不揚, 卻真有金剛鑽。昨日來了就給公爺施針, 也換了新的藥方。公爺昨晚睡得很安穩,今日氣色都好起來了, 早上胃口也開, 還多吃了些粥飯。”

沈書雲聽了以後很高興,對榮恩公道:“我也瞧着祖父今日氣色好多了。等熬過冬日,人身上的陽氣就升起來,屆時祖父的腿傷也會漸好, 咱們還得去郊外騎馬看花。”

榮恩公見她高興,雖然知道“騎馬”只是她為了安慰自己的暢想, 但是并沒有戳穿, 只是微笑着沉默, 享受着孫女的讨好與安慰。

縱然是神醫, 也只能讓他的命數相對殘延些時日, 枯樹并不能真正生出新芽來。

哪怕榮恩公的身體有了一絲起色,也能讓沈書雲高興到喜氣洋洋的程度。

趁着蕭唯仁還沒到,沈書雲又問翁姨娘:“安王府的兩個郎中,咱們是不是要從公中給他們支出酬謝?我稍後讓念春去取。另外,他們今日還來給祖父下針嗎?能一直留在咱們府上最好了。”

翁姨娘見她這般高興,也跟着笑:“大姑娘莫着急,我昨日已經問曹管家娶了紋銀酬謝兩位醫師,但是人家不肯接受,說是世子已經給了賞賜。還說施針要七日一個療程,今日還要過來給公爺醫治。至于這兩位神醫能在京中待多久,奴沒有問,他們倒也沒提。”

“原來如此,我改日問問他,能不能把醫師多借用咱們一時,最好待到明年新春,再回薊州最好。”

一句話,讓榮恩公歷經滄桑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他一直靜靜聽着翁姨娘和沈書雲的對話,此時卻突然問沈書雲:“雲娘子,似乎和安王世子熟絡起來了?”

一句話,讓沈書雲喜上眉梢的欣悅冷了下來,她覺得不能對祖父說出所有的實情,但也不想對祖父說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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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自打上一回中秋宴上,朱霁派四寶當着全家老小上上下下,公然給沈書雲送還田黃石刻章的一刻,榮恩公就已經覺察出朱霁對孫女的心思。

他雖然老邁,頭腦沒有年輕時反應迅捷,但到底還是閱歷豐贍,他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問翁姨娘:“去前頭看看曹管家把人帶來了沒有?”

翁姨娘出去以後,只剩下了沈書雲和榮恩公祖孫兩個。

“翁姨娘不是亂說話的人,祖父只是怕你說不出口。本來是以為聖人會禁足世子,沒想到會是這樣結果,我倒忘了他是個有野心也有眼光的人。”

有眼光的人,才會一眼看中他的掌上明珠。

“祖父,我并不喜歡他。”沈書雲擡起眼眸,眼神和語氣都很真誠,她對祖父向來沒有什麽可隐瞞的。

“嗯。”榮恩公:“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安王父子虎視眈眈,若是贏了,那便是龍門一躍,若是輸了,就是萬劫不複。祖父只想把你托付給富貴閑人,衣食無憂。家裏争來奪去已經烏煙瘴氣,嫁為人婦後,祖父不希望你再操心,再受一點委屈。等你議親以後,一切都會平息。至于外頭下人們或者家裏人捕風捉影,時日一長就忘了,你不要往心裏去。”

沈書雲低頭,輕輕點點頭:“我知道輕重。”

祖父雖然洞察到了朱霁對沈書雲的殷勤,絕非是偶然。但是他又顯然低估了朱霁的決心與堅持。

她何嘗不想敬而遠之,然而那人早已經在她的生活裏布下了羅網,如今再想逃脫,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否還有可能。

譬如,無論今日蕭表哥是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她都不能接受。

究竟是為了信守諾言,還是畏懼朱霁的威勢,她倒是分不清楚了。

但是這些,她打算不提。

榮恩公看了看沈書雲,感覺到了她還有未說出口的話,但是他并不想追問。

只是在打量孫女的時候,才看到她今日的打扮一點也沒有用心思。

沈書雲依舊穿着昨日月白的馬面裙,加了一條不起眼的淡黃的褙子,連一點繡花圖案的外着都沒有,頭發也只是随意梳了雙環,卻沒有珠釵點綴,連耳铛和戒子都沒有戴。

周身首飾,只是在脖子上挂了金鑲玉的項圈,似乎也只是為了保持榮恩公府嫡長女的一份尊貴,并沒有張致着梳妝的心思。

不一會兒,翁姨娘進來,對榮恩公道:“公爺,蕭公子到了。”

“進來吧。”榮恩公微微直了直身子說。

不一會兒,一個粉面貴公子就進來了,身量比朱霁要低一些,一身名貴的绫羅,紫色的罩袍,刺繡繁複精美,奢華到有點像是大戲老倌兒的行頭。束起來的頭發上戴了梁冠,确實是富貴逼人的打扮。

仔細看五官容貌嘛,雖然皮膚柔嫩發着一絲油光,倒也稱得上一表人才,甚至在眉宇之間,還和沈書雲有幾分相像。

只是同樣的一雙大眼睛,眼神浮動着,缺了一絲這個年紀少年郎的正氣。

蕭唯仁恭恭敬敬地對着榮恩公行了深深一禮,随後和沈書雲各自行了平禮。

“表妹多年不見,仍是兒時模樣。”看得出來,蕭唯仁有些緊張,字斟句酌找着合适的客套話。

“表哥有禮。”沈書雲只是淡淡回應,甚至連目光都沒有在蕭唯仁身上多停留片刻。

榮恩公慈祥和藹地請他起身,翁姨娘命丫鬟給上了茶和幹果,蕭唯仁卻有些緊張到束手束腳,坐立不安。

從大門到後院的路上,曹管家已經暗示過他,書房裏等他來請安的,除了榮恩公,還有沈大姑娘。

這次請安,不過是日後壽辰宴的預演,先讓一對年輕人互相相看一眼,為下面的議親做做準備。

蕭唯仁知道,沈家現在在京中的處境很不妙,因此榮恩公是很有意促成這門婚事的。

而表妹不僅有卓絕的畫工,享譽京師,還容貌出衆。

而且,只要議下這門親事,他便可以向榮恩公讨要當年姑母嫁入沈家時,陪嫁的三只楠木箱子,特別是裏面的十萬鹽引。

與其說他想抱得美人歸,不如說美人還可以陪送一份巨額財富。

蕭唯仁的眼珠滴流滴流轉,保持着機謹,等着榮恩公問詢。

“俗話說得好啊,富貴人間,錢塘臨安。近年來,朝廷休養生息,各地風調雨順,想必臨安更是一片富貴溫柔之地啊。”

榮恩公做如是感慨,對蕭唯仁慈祥如祖父般笑笑,算是給這次會面定下了個喜樂歡愉的氛圍。

蕭唯仁接過話頭,誠惶誠恐地說:“公爺稱許臨安富庶,真令晚輩惶恐。其實,臨安不過地方首府,雖然是富裕繁榮,但若說是尊貴,自然哪裏也比不上京城。”

這是恭維,蕭唯仁說完,榮恩公笑得更開懷,道:“蕭公子客套啦,咱們是一家人,放輕松些,你是雲娘子的表哥,便如咱們府上霄哥、雷哥一般,都是我的孫輩,不必用朝堂公所那一般語氣說話。”

“是。”蕭唯仁聞言,也稍微放輕松了些。

一放下心,蕭唯仁就忍不住偷偷逡一眼沈書雲,見她低頭如蓮花般溫柔,垂下的睫毛在白皙飽滿的鵝蛋臉上投下了兩片微小的影子。

蕭唯仁想起了數日之前在酒館偶遇的沈書露,也是美得,只是誠然沒有姐姐沈書雲的大氣和端莊。

一母生百般,同父異母的姊妹,若是并不相像,倒也不出奇。

在酒館偶遇時,他對沈書露驚為天人,如今再看沈書雲又覺得三魂沒了七魄。

蕭唯仁一時沒法分別姐妹倆的這兩種好看,自己到底是喜歡哪一種了。

好色之人,見到美色,就會忘記了畏懼,一時間思緒就在半空中亂舞起來。

“蕭公子?”榮恩公叫了他兩聲,蕭唯仁都還沉浸在自己的肖想之中。

直到榮恩公第三次叫他,他才回過神來:“公爺請說。”

“蕭公子在京城,如今下榻在何處?”

“回公爺,晚輩下榻在一處普通的行館,就在府上前街,叫悅來客棧。”

那所客棧,榮恩公自然是知道的,幾乎就是正對着榮恩公府的大門,是一處普通的旅店,在偌大京師根本算不上繁華。

“蕭公子真是勤儉之人。”榮恩公點點頭稱贊。

“公爺稱許,晚輩受之有愧。不過是圖這裏離貴府近,圖個便捷。”

這倒也不是假話,只不過下榻在悅來客棧之前,蕭唯仁已經在京城縱情享樂了大半個月,住的倒都是最奢華的秦樓楚館,夜夜笙歌,酒池肉林。以至于現在雖然盡力做出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坐在沈書雲對面的時候,蕭唯仁的眼圈卻泛着縱yu過度的黑青。

“如今府上都還留着些什麽行當的買賣?蕭公子一人頂起門楣,生意操勞應當是十分忙碌吧?”榮恩公想試探一下蕭唯仁的能為,是否能頂的起臨安首富的官商門楣。

沒有等到蕭唯仁回話,曹管家進來通傳:“公爺,安王世子帶着昨日的醫師過來,給公爺施針了。醫師說現在是合宜的時辰,錯過了五行,效果便不好了。”

蕭唯仁循着曹管家的聲音看過去,果然看到一個似乎有幾分面熟的英俊男子,款步走了進來,身後跟着兩個抱着藥匣針枕的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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