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竹馬丞相(33) (1)

雨淅淅瀝瀝于傘骨滑落, 又在傘尖聚成雨珠串,隔着這般距離,陸莞禾看到謝席玉一身軟甲段袖,墨發緊束于冠, 柔和的眉眼如今卻多了淩厲之态。

他轉頭看到了自己, 怔了一瞬, 竟不顧傾盆大雨, 大步向她走來。

這個場景,陸莞禾也曾試想過。

想必他會诘問,會斥責, 抑或是解釋。

雨滴于發冠, 也從銀白的劍鞘滑下。

他快到跟前,她甚至可以從他的眸中窺得自己撐着紅傘的倒影。

陸莞禾也揚起試想好的微笑, 輕聲解釋道:“我不是…”

話音未落, 她卻被緊緊抱于懷中, 她的腰被謝席玉的手臂锢着,耳側便能聽到他的鼻息。

這個懷抱無聲,但比從前的都要用力, 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也似皓月落塵, 沾上了俗世的情感。

他不再壓抑自己, 也不再克制, 他想就這麽放縱一回。

謝席玉緩緩阖上眼,貪婪地感受着懷中的柔軟。

他本以為瓊州一別,就該斬斷他的貪戀。

他一身罪骨, 于浮沉權謀中茍且, 生死未有定數。

京城再遇, 卻是在她與他人的大婚宴上,他本該只看她無恙,便該斷了心結。可他沒有想到,她慢慢走到了他的身邊,眼睫輕眨。

月光下,她輕輕同他說自己從未喜歡過四皇子。

自此,貪念似于荒漠中汲水生長的野草,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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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此一生,他做過最自私之事,便是見她一步步走向他時未曾阻攔,甚至以慕家壓迫之由欺她心軟,與她結為夫妻。

他也方知,自己的溫和有度于貪念下不過是虛妄之皮相。

可在他終于生出恻怛之心時,她卻毅然決然地回來,要留在他身邊。

他便自此再也不想放手了。

溫熱的氣息就在耳邊,鬓邊沾上了的雨凝成水珠滑落。陸莞禾臉上的笑容不及斂下,淚水卻先一步盈滿了眼眶,遙遙欲落。

淚水與雨水交融,從頰側滑下,落在了他的衣襟,像是筆墨于紙片漾開了水紋。

她聽到了謝席玉微澀的聲音:“阿莞,這次我不會放你走了。”

沒有過多的言語,卻已知曉了她的心意。

她也聽到了自己的回答:“好。”

此時肩臂傳來的溫暖實實地填滿了她心底的空落。

明明她選擇了最難的一條路,很可能喪命,也可能任務再也完成不了,可她心底竟沒有畏懼。

她知道,從此刻開始,謝席玉與她真正為夫妻。

……

“報!京城內沒有動靜,東南城門已封鎖。”

一個将士把情報遞上。

篝火缭繞,營帳內,三皇子同樣換上了一身軟甲,坐于上座,随手拿起情報,翻看幾眼,哼了一聲:“謝席玉手裏那點兵馬,又何能抵住,他的項上人頭,就來祭奠我的母妃。”

他的眼眸斜長地睨着,隐隐的恨藏于眼底。

兒時,他不是沒有見過謝席玉。

當時他什麽也不懂,只知道母妃身邊的侍女懷了孩子。他起先還為此高興不已,以為他要多了一個弟弟妹妹。

只是他不知道為什麽,母妃并不喜那位衛答應。

在孩子出生時,他拉着嬷嬷偷偷去了衛答應的寝宮,瞧一眼剛出生的弟弟。

于搖籃裏的娃娃粉雕玉琢,見着人便會咯咯地笑。衛答應見着他來,輕柔地笑着,牽着他的手,引着他去握弟弟的手。

那娃娃咿呀着舉高手,想要碰他的掌心,小小的衣物滑落,露出肩上一個形似半片月牙的胎記。

衛答應一見,輕輕笑了,告訴他,弟弟是個小月亮,來保護他的……

他怎麽也沒想到衛答應會為殺母之兇,而兄弟二人再見竟是兵戎相向。

“皇兄,皇兄?”

回憶被打斷,江霄臉上有微不可察的煩躁,道:“何事?”

江承低眉順目,奉承道:“謝席玉此番不過是以卵擊石,皇兄英明神武,将來坐上龍椅,更能百般折磨謝席玉。”

他本以為此番奉承的話一說,江霄自能大悅,未想江霄只是冷冷瞧了他一眼,淡漠道:“孤坐上龍椅做什麽?那方早已被權勢浸染的地方,孤只覺得惡寒無比。”

江霄言語間帶着諷意,冷淡的眼神似乎穿透了他僞善的表面,看出了江承對皇位的野心。

他本就無心于皇權,逼到此境地,只是為了九泉之下的母妃讨回公道,那個老皇帝坐的位子,他并不稀罕。

江承面上的讨好之相微滞,不過幸好他擅長做伏低之态,很快又調整了過來:“皇兄說的是,謝席玉又哪能活到那時呢。孤以為,此番皇兄正好能從東城門直入京城,而皇弟所帶的兵馬不多,幸有平南将軍的人馬,正好守在西城門,定叫謝席玉插翅難逃。”

“哦?”

江霄這回正目瞧他,聲音拉長。

江承心底微微發虛,怕被江霄看出了心底的算盤。

東城門而入雖是入京城的正道,但實則西城門離皇宮更近。

一旦謝席玉不敵江霄,他盡可直去皇宮,暗中接應,除去江霄。

幾個大患已除,皇位自當是他的。

即便真的不成,他也可先聯合江霄除掉謝席玉,其後再随機應變。

所幸江霄只是打量了他幾眼,還是應了他的請求。

江承走出營帳,瞧着大雨初歇的天色,萬裏無雲,于帳內卑微求全的憋屈一掃而空。

他忽而想到上回宮宴,見陸莞禾看謝席玉時目中含情,低眉帶羞的模樣,不忿地眯了眯眼。

若是陸莞禾親自見謝席玉的性命被他拿于手上,說不定會軟膝跪下,小意讨好于他。

想到她哭得梨花帶雨,匍匐于他腳下的模樣,江承心底竟有一陣隐秘的快/感。

不知何時,陸莞禾已成了他心裏的一道不可明說的執念。

……

雖知很可能無果,但陸莞禾還是嘗試予信一封,寄去皇陵。

她不想看到謝席玉受此無妄之災,即便幾率很小,她也想再去試一番。

不過這次,她并沒有一下便讓那位姑姑把一切都說出來,而是先邀她進京城,再循循善誘。

她做完這些,才去找謝席玉。

彼時他正在整肅兵馬,大雨停歇,想必不久三皇子便會大舉進攻。

禁衛軍也正在其中,可他們多半是小家族中的庶子,從前安逸淫/靡太久了,真正危機關頭卻提不起勁來,稍一勞苦,便唉聲嘆氣,喊苦喊累。

陸莞禾見他們這般軟弱無力的模樣,頻頻蹙眉,這可是過幾日便要開戰了,怎麽還是這副萎靡不振的模樣。

謝席玉面上倒沒有多大的不滿,也就操練了一陣子後,便放人吃飯。

一聽到吃飯,方才還低糜的一群人頓時眼睛亮了起來,往放飯的地方而去。

謝席玉回首瞧見她,方才冷厲的眼神微暖,向她道:“可是餓了?”

陸莞禾順道點點頭,主動上前挽過謝席玉的手臂,壓低聲音道:“阿玉,他們這樣,你不急?”

瞧她還要悄悄瞟去,怕被那些人聽見的模樣,謝席玉忍了忍笑意,道:“阿莞随我來便是。”

他們如今暫居外城的府邸,雖不如謝府大,但也算是基本齊全。

只是如今戰事吃緊,飯食恐怕沒有那麽好。

謝席玉将大半肉菜放在她面前,屏退下人後,才緩緩道:“阿莞大致也知皇上并未真有心以禁衛軍助我吧?”

陸莞禾誠實地點了點頭,自從知道那些往事後,她對皇上的印象愈來愈差。

“當初調任瓊州,衆人都以為是四皇子誣告我參與成王謀反,方引得聖上大怒。實則不然,無論當初四皇子是否有誣告于我,我都将會以戴罪之身調往偏遠荒僻之地。”

皇上并不缺兒子,當他看到曾經衛答應的孩子出現,第一個反應便是害怕。

害怕這個孩子會知道當年過往,一旦揭發,以當年厲妃母族之勢,難免不會引起一番風起雲湧。

所以他急于安一個罪名給自己,讓自己調出京城,最好與三皇子沒有瓜葛。

當時才會将他調往瓊州,望那枚玉佩與他都掩蓋于此。

衆人只因為他是參與成王謀反,引得聖上将從前重用的新貴遠調出京。

不少人還為此惋惜,不明大好前程為何要與那逆王于一塊。

謝席玉的神情淡然,見到她擔憂地看着自己,釋然一笑道:“阿莞,所以當初調往瓊州之事,我從未心有怨責。不是這時以四皇子誣告謀逆,以後也還會有其他的罪名安于我的身上。”

他知道阿莞一直對當年之事抱有愧意,便輕聲道:“你可還有當時我送你的一方巾絹?”

陸莞禾微微一愣,臉頰忽而有些微紅,那方巾絹是她于京城外遠送謝席玉前往瓊州時留下的。

衆人都以為她扔了,實則她一直将此放于貼身的香囊中。

她拿出那枚香囊,上面還繡着雙花并蒂,這圖樣在此,便是寓意着思念郎君,祈求平安的意味。

她在謝席玉面前打開香囊倒是有些顯得她在暗戳戳向謝席玉告白。

陸莞禾憋紅着臉低下頭,不敢去瞧謝席玉的神色,只見視線中,那雙骨節修長的手接過了她遞的巾絹。

已過數年,巾絹也有些泛黃。

巾絹角邊繡着一朵海棠花,細細沿着織邊挑開絲線後,方露出裏頭的字樣。

——“阿莞,勿念,勿責。”

勿念,是勿思念。

勿責,是勿自責。

僅僅六個字,卻看得陸莞禾眼睛微微酸脹。

“阿莞”是她的閨名,方親近之人才能喚之。

謝席玉卻是輕柔地撫過她的眼尾,道:“若是當時沒能活着回來,或是阿莞已覓得良人,我只希望這方巾絹的小字,永遠不現。”

這樣也無人知道,一個少年最按耐,也最炙熱的心動。

但時至今時,他将此重現,只是願自己心愛的姑娘不再被當初的自責所擾。

這方遲了許多年,又極近隐晦的告白才露了出來。

陸莞禾揪着這巾絹,紅着鼻尖,埋在謝席玉懷裏,怕他看到自己哭得狼狽的模樣。

謝席玉伸手将她攬進懷中,不再克制,輕輕吻向她,淹沒低低的哭聲。

“阿莞,這次戰事九險一生,我所倚靠的絕不會是皇上的禁衛軍,我也不屑以他的手去澄清一切。”

“禁衛軍不過是障眼法,實則來的是骠騎大将軍的兵馬。”

謝席玉聲音溫和,細細道來這些日子探聽來的情報,再無隐瞞,悉數告之,陸莞禾才方知為何謝席玉這一回并沒有十足把握,才起了送她出城的想法。

四皇子江承背後是皇上,混于平南将軍的軍中,随時可能反叛,而謝席玉手中握着的兵力一半都是皇上派來監視他的禁衛軍。

他之前就探查到了這些,予信給骠騎将軍,希望能派兵而來。幸好骠騎将軍信得過謝席玉的為人,方派長子帶三千精兵前去。

只是中間的路程實在遙遠,稍有天氣耽擱,恐怕就不能按時到達。

這也是在賭,賭三皇子何時破城而入,也在賭天道如何。

不過在此之前,京城百姓衆多,謝席玉并不想累及衆人,他想以傷亡最小的方式解決這場禍事。

……

京城內反常地幾日都沒有動靜。

平南将軍生得魁梧,濃眉緊鎖,看着隐隐露晴的天氣,出聲道:“他縮在裏頭不動,皇上也無甚反應,已是默認當初就是謝席玉之母害了我阿姐,為何如今不主動出兵?”

三皇子江霄淡淡蹙眉,京城內的反應實在是奇怪,他一直等着謝席玉先動手,但他倒是沉得住氣。

江承在一旁小心看二位臉色,方道:“定是謝席玉見平南将軍和皇兄的泱泱兵馬,生了畏懼之心,方才縮于城中不敢出來。”

他是最盼着兩邊打起來的人。

平南将軍心思簡單,被江承一引,也以為然,鼻尖哼出氣,道:“那是,他自如甕中之鼈,本将軍再等上一天,若再無動靜,便一舉攻入。”

“将軍英武。”

江承很會順着恭維他人,低下頭拱手道。

平南将軍見一個皇子對他竟是伏低之态,很是受用,眉間也躍上得意之色。

……

天光微亮,城門外攻城的鑼鼓敲響。

近八千士兵浩浩湯湯于城牆之前,三皇子江霄和平南将軍于軍前擡頭,見城牆上空無一人,不由都眯了眯眼。

京城內的安靜實在太過奇怪了。

“将軍,午時一刻已至,可還要進攻?”

“進。”

一直耗于此,糧草之類的一概都成為隐患,不如就此一鼓作氣。

八千士兵直抵城門,本以為會是設想中最艱難地攻城之戰,雲梯,火石一概都備齊,誰知京城城門竟緩緩打開了。

這副怪相,讓衆人不由謹慎起來,三皇子拔出劍抵于前胸,縱着馬首先踏進京城之中。八千士兵緊随而後,每一個人都是提起了心,警惕地環顧四周。

街道上大多百姓還是沒有能力逃出京城,雖然已知京城變天,但真實看到這麽多鐵甲高馬時,一個個都不由瑟瑟發抖。

一處暗角,謝席玉和陸莞禾站于此處,正好能将平南将軍進京之狀盡數納于眼底。而這次不同的是,陸莞禾身邊還有一個身着海青,手撚佛珠之人。

她頭戴帷帽,掩去大半容顏,眉眼慈悲,也同往街道看去。

“姑姑,你瞧,這是你願看到的嗎?”

陸莞禾的視線投于街道一角,轉而出聲問道。

街道一角,一個孩童被鐵甲銀劍吓到,孩童無知,正要放聲大哭,卻被他的爹娘捂着嘴。

可是此番動靜終是惹得有士兵回頭,劍柄出鞘,恐吓道:“再哭?一并殺了。”

孩童的爹娘都是尋常老百姓,安安分分過了大半生,哪見過這般場面,都吓得瑟瑟發抖,不敢多發出一個聲音。

這番景象自被陸莞禾以及她身旁的姑姑瞧見。

陸莞禾當初的那封信還是起了作用,京城将亂,皇權不穩,身為太後陪侍的姑姑,她還是應信中之約,前往京城。

雖然謝席玉已盡量減少了平民百姓的傷亡,但這樣的狀況還是不少。只見她手中的佛珠稍稍一停,不知聽進去沒有,又閉上了眼睛。

見此,陸莞禾多少還是有些洩氣。她不想看到兄弟相殘,也不想看到百姓受苦,可若要解開,必要太後身邊的姑姑前來作證。

可皇家的顏面終究是姑姑心底的一道坎。

若是澄清當初之事,那麽當今聖上就要背上不仁不義,殺妻去子的罵名。

謝席玉知道阿莞心急,輕輕握住她的手。

如今最好的,便是姑姑願出來作證。

但要是事不如人願,恐怕等到骠騎将軍的人馬過來,難免是千裏浮屍。

“大人,為何不與他們一戰?”

身後傳來禁衛軍統領的聲音,他半跪在地上,眼睛卻悄悄往這個手拿佛珠之人探去。

謝席玉回身,垂眸看他,道:“平南将軍手下的将士從戰經驗豐富,與之硬碰硬,你覺得還有多少勝算?”

“這……”

此人想要反駁,但确實說得有理,禁衛軍與平南将軍手下的士兵相比相差甚遠,連堅持三個時辰都難做到。

他嘗試往陸莞禾身邊那個戴帷帽的女人看去,可實在遮得嚴實,他也沒法辨認究竟是誰。

不過他心底覺得古怪,總感覺謝席玉應該是知道了些什麽。

皇上曾密令于他,若是發覺謝席玉知曉翠華宮失火真相,對皇上起了異心,他可殺之,轉而助四皇子。

可如今不上不下的,他也琢磨不透謝席玉是何盤算,只能先待于此,靜觀其變。

待此人退下之後,一只信鴿盤旋了幾周,而後停在了謝席玉肩上。

……

平南将軍的兵馬入京城似入無人之境,沒有看到對方的任何士兵,旁邊都是尋常的百姓。

這種準備了大半天結果對手都見不得的感覺令他尤為不爽,啐了一口,道:“這是什麽窩囊的打法?”

同樣心急的還有四皇子江承,他守在西城門,本是樂于見前頭打起來,結果卻無事發生,一時郁悶地皺起眉。

他帶的人馬不多,其實并不占優勢,只是好在離皇宮近,最為安全。

鶴蚌相争,漁翁得利。可如今鶴蚌都按兵不動,他又怎麽在其中分一杯羹。

他正在郁悶之時,卻沒注意到一批精兵已悄然靠近西城門……

……

金殿之上風雲詭谲。

三皇子與其平南将軍已快至皇宮。

龍床上,已過半百的皇上胡須沾上藥汁,氣得又是一頓猛咳。

一大潑血忽然噴出,吓得陪侍的太醫齊齊跪下。

“咳、咳……逆子!一群逆子!”

皇上咳得雙眼發紅,手卻還是氣得忍不住顫抖。

他本以為謝席玉應是忠心耿耿,至少會将平南将軍的人馬抵禦一陣,沒想到直接大開城門,讓人進來,都快到皇宮了,竟還沒動作。

他如今這方病容,就連皇後都不願陪侍左右,宮中嫔妃都在哭哭啼啼,害怕他一死,自己便要去陪葬。

想及此,一股郁氣又湧上了心頭,腥甜壓于舌尖。

一幹宮女太監紛紛跪下,誠惶誠恐地喊道:“陛下息怒。”

皇上咽下一口氣,緩下來,才道:“派人去找四皇子。”

這是他手中唯一的籌碼了。

他喊了幾聲,卻沒有反應,氣息又急促起來,道:“還不快去!還不給朕快去!”

聲音到最後似能啼血。

皇宮前,金殿一角已能依稀瞧見。

兵甲錯雜之聲終于稍停,三皇子仰頭看向他曾經住過的寝宮。

從前,他還是無憂無慮的皇子,無心權術,卻也過得自在。

但怎麽也沒想到,一夜之間,母妃喪于火海,母族不複從前的輝煌。

一切都壓在了他年幼的肩上,讓他喘息不過來,讓他眼前不再是廣闊的光明,而是摸黑不到盡頭的複仇。

正當他還在思緒中時,他深以痛恨的仇人之子竟坦然走到千軍萬馬面前……

謝席玉一身銀甲,掌心握着陸莞禾的手,稍稍側首,溫和問道:“怕嗎?”

前面是看不到盡頭的銀/槍暗箭,于此面前,人不過如蝼蟻般渺小。

在此生死之間,她的心底竟意外地平靜。

“不怕。”

陸莞禾攥緊了他的手,搖了搖頭。

掌心的溫度互渡彼此。

觸及她的目光,謝席玉莞爾,二人一齊出現在三皇子面前。

終于見到這兩人,江霄适才露出片刻柔軟的神情一收,陰厲的眼眸看過來,道:“好啊,終于出來了。”

“三皇子恐怕也等我許久了吧。”

謝席玉輕輕一笑,道。

尋常人面對這麽多要殺他的兵馬,多少會冷汗發怵,可他仍舊如青竹般挺拔,似雲中傲鶴,不曾低頭。

明明是必敗之勢,可他氣度從容地站在那,竟無人覺得輸了半分。

江霄卻偏覺得刺目,斜長的眼睛一眯,道:“若是你就此自刎于前,孤或許更高興。”

此等冒犯的話,謝席玉并未惱怒,方道:“可若是一葉障目,恐怕我和你都是被人利用罷了。”

三皇子攥着缰繩的手緊了緊,眯起的眼睛乍出寒光。而平南将軍的性子急,則直接罵道:“有何一葉障目,你莫要胡說,就是你娘害死了我阿姐。”

“人帶上來。”

謝席玉的聲音也冷下,揚手道。

幾個人被反押着手,送了上來,謝席玉看見平南将軍微驚的眼色,淡淡開口:“平南将軍可還眼熟這幾個人。”

“這……這不是四皇子的人嗎?”

為了彼此交誠,四皇子也将自己手下的府兵交由他,只是他不敢重用,大多都是混在軍中。

“這幾人在皇宮附近發現的,看這樣子平南将軍與四皇子的聯盟也不夠堅固。”

謝席玉沒有點明,可大家都是聰明人,平南将軍的臉色頓時難看許多。

高馬上,江霄的唇角輕扯,似乎并不意外四皇子心思不純,冷聲道:“謝席玉,這與你我之事無關。”

陸莞禾擡頭看向江霄,他的容貌偏陰厲,眼中固執。

從前她最畏懼此人,如今想來,他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現在由她來說,是再合适不過:“三皇子,當年翠華宮失火之事另有隐情,若是三皇子信我幾分,可敢只身與我們同進金殿?”

這是她想過最可行之法,唯有如此,姑姑才願講出實情。

可這也困難極大,她的話音剛落,平南将軍便阻止道:“殿下不可,恐怕有詐。”

江霄垂下眼皮,終于正眼看謝席玉身邊的女子。

她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勾,執拗又認真。

淺光似在她眼底渡上了薄薄一層,那點希翼竟分外明顯。

像極了……他郁郁飲酒時,莺兒伸出手臂從背後淺淺環着他的肩膀,眼裏瞧他的樣子。

曾經,也曾有人為了他,敢搏盡畢生的勇氣。

想起這些他原以為從未在意過的瞬間,他的額角微疼,蹙了蹙眉。

半晌,在她以為江霄不會同意時,竟聽到江霄微涼的聲音:“好,孤随你去。”

“殿下不可!”

平南将軍還想阻攔,可江霄卻似疲一般擡手。

他等這個真相……真的等了太久了。

……

皇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小半會兒,外頭卻突然安靜了下來。

他勉強睜開眼,卻感到外頭的白光刺眼,拿手晃了晃,嗓音沙啞:“朕睡了多久了?”

從他派人找四皇子後,經咳血之後,身子虧空得不行,沒撐多久,又睡下了。

但這次醒來,旁邊卻靜得可怕,連個太監的身影都沒瞧見。

“來人!來人!”

他拼盡全力嘶啞着聲音喊,就像是快要到盡頭的雄鷹試圖振翅。

喊了許久,終于聽到馮太監的聲音:“皇上,外頭的叛軍皆被謝大人斬殺,皇上可以安心出去了。”

馮太監低着頭,恭順地遞着鞋襪。

皇上的病容終于清亮了些,似是回光返照一般,拍掌道:“好!快扶朕出去,朕要好好賞他。”

一身龍袍披在身上,方才掩住其中的枯敗。

他沒有發現,服侍他多年的馮太監此刻臉上的唇角繃直,沒有笑意。

等他走到前殿,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方龍顏大變,想要甩開馮太監,罵道:“你個賤奴才,敢騙朕。”

以從前年輕力壯時,他或許可以,但如今已是病骨纏繞,根本掙脫不開。

他幾乎是被馮太監半押着,坐上了他曾經最為得意的龍椅之上。

“皇上。”

三皇子江霄和謝席玉同朝他拱手,本都是他的兒子,可這次他卻覺得底下的龍椅如坐針氈。

果然,如他最壞的料想一般,謝席玉開口道:“當年翠華宮失火,皇上究竟知道多少?”

“朕怎麽知道?當年不是看到了嗎?衛答應因嫉恨厲妃而縱火,自己畏罪自殺。”

時至今日,他還在說着滿口胡言。

謝席玉溫潤的眼中攜着淡淡的失望,擡手道:“姑姑,你來講吧。”

皇上這才看到,從一處暗角,一個年老的女子摘下了頭上的帷帽,露出了熟悉的面容。

他搭在龍首的手指跟着開始不穩,歷經滄桑的眼中難得有了懼意。

“朕可是太後的兒子啊!”

姑姑從小看着他長大,從前和太後一樣,是最為疼愛他的。

姑姑看到他的樣子,卻是平靜道:“皇上,當年翠華宮失火,縱火之人便是你派禦內侍衛黃廣于戊時一刻在翠華宮四周澆上油,夜色暗下之後點燃,後殺了衛答應,以掩當年火燒厲妃。”

為驗真實,衛答應原本的侍女佩秋姑姑也含着淚,補充她所見到的細節。

二人所說,毫無錯漏。

完整地将當年如何殘忍地燒死厲妃,殺害衛答應的過程一并講述。

她越說,皇上便抖得越厲害,久病的嘴唇竟湧上血紅,道:“胡說,朕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姑姑卻沒有為此而停下,将當年她所聽到,或是親眼看到的細節一一說出。

這麽多年了,她心裏一直不安,這同樣也是太後不安的事。

所以她才自請去皇陵,為太後誦讀經書,以減輕心中的自責。

當初若能早一步阻止,又何來今日的僵局。

太後臨死前都良心不安,總将那夜沒有救下衛答應的罪責歸于己身。

在姑姑說出真相時,江霄卻異常的平靜,他冷眼看着龍椅上的,應被稱為父皇的男人驚慌,愧疚,心底卻一絲快意都沒有。

日光西斜,金殿內的聲音方落。

龍椅上的男人早已進氣欲少,神情愈發恐慌,出口怨責道:“你為什麽要說,你為什麽要說,過去的事便讓過去不是很好嗎?”

要是不知道真相,面前的兩個兒子只會互相厮殺,而不是一同來逼死他!

姑姑見他以快強弩之末的模樣,平靜道:“皇上還記得太後教的明君嗎?”

君者,于高位也。

明者,為百姓也。

如今他卻只見到君者的無上權勢,卻早忘了為明君的初衷。

皇上的身子猛顫,終于忍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癱軟在龍椅上。

他的眼睛快至無神,忽又想起了什麽,努力撐起身道:“四皇子呢?朕要見四皇子。”

“将逆臣四皇子帶上來。”

馮太監尖着聲音道。

皇上瞳眸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服侍他多年的馮太監,他竟然……

馮太監的臉色陰沉,附耳于上:“皇上可還記得佩雲,當夜她在翠華宮當差,那場大火,她也葬于其中。”

他一直都是謝席玉的線人,皇上所做的一切早就落于謝席玉眼中。

很快,四皇子江承被五花大綁地扔上來,骠騎将軍半跪于地上,道:“臣救駕來遲,四皇子謀反,已被臣抓拿。”

四皇子江承早已是一臉頹态,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早被謝席玉所知,早便讓骠騎将軍從西城門攻入,最先将他俘獲。

他更沒想到,三皇子真的無心于帝位,他所做的一切,三皇子皆知。

為了料想事後若是失敗,為保下母族平南将軍,而将謀反之事都由他背着。

此來,便是再難翻身。

“好啊!好啊!”

皇上已氣得血不斷從口中湧出,眼底也逐漸一片灰敗,手臂無力地打在龍椅上。

……

至夜明星稀,難得無風。

金殿的大門終于打開,随之喪鐘敲鳴。

天承六年,帝崩。

四皇子江承謀反,貶為庶人,發配瓊州。

衛答應之子謝席玉正其皇子身份,不改原姓,登大統。

其生母衛答應追封為孝仁莊皇太後。

三皇子江霄自請前往封地,不願入京。

平南将軍自知差點釀成大錯,自請戴罪立功,遠去守疆。

一場禍事,竟以最少的傷亡,落下了帷幕。

在登基大典之後,便是封後大典。

新皇冊封發妻陸氏陸莞禾為皇後,禮官定好了日子,将以天子親迎,坐于鳳攆入宮。

分明從前在電視劇見過不少,可這次陸莞禾仍是緊張得不行。

許多天未見,她的夫君,如今已貴為天子。

登基大典那日,她遙遙一見,那十二旒冕冠戴于頭上,一身皇袍于身,真是俊逸非凡。

她怎麽也沒想到,最後江承成了庶人,被貶于瓊州。

三皇子也無意于皇位,最後是阿玉登上了龍椅。

“陸姑娘,時辰到了。”

外頭的女官已經垂眸靜侯着了。

九龍九鳳冠戴于頭上,陸莞禾手握蒲扇,她一點一點地走上了鳳攆。

鳳攆起轎,使臣開路,隊伍不見盡頭。

百官朝臣皆在其下,陸莞禾緩緩走上臺階,心也幾乎提到了最高處。

她從未見過如此盛大的場面,百官朝聖,萬民臣服。

直到……面前出現一雙她熟悉的手,她曾與謝席玉多次交握,此刻,也是自然。

她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由着他溫熱的掌心一步步領着自己到了最高處。

後面的場面她已經有些模糊了,只記得耳邊不斷地恭賀聲:“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那枚鳳印也放在了她的手中。

夜露已深,坤寧宮內。

謝席玉屏退了要出聲的太監,悄然走入內。

宮殿中,陸莞禾已摘下了頭上的鳳冠,烏黑的長發順滑而下,她斜斜支着胳膊,屈腿于塌上,宛若一方仕女圖。

“想着什麽呢?”

謝席玉的聲音依舊溫和,似乎看不出如今身份的變化對他又何影響。

一身明黃的龍袍顯得他身姿挺拔,清冷貴氣。

可看向她時,那方鳳目溫和含笑,似疏離之氣都軟了下來。

突然間,這些日子漂浮不安的心頓時定了下來。

謝席玉還是她的阿玉。

也是她的夫君。

封後大典上,她唯記得,他向衆朝臣許諾道此生唯有她一個皇後。

不過,金殿裏發生的一切,她還是有些好奇。

“阿玉,馮太監為何是你這邊的人?”

她擡起眸,好奇地看向他。

聞聲,謝席玉稍稍垂眸,搖曳的龍鳳金燭淺淺落在女子的側頰,雪膚玉肌,尤以金邊花钿點于眉心,櫻唇上浮以淡淡的口脂,不由讓他有些心猿意馬。

不過他仍是細細說道:“馮太監入宮前有一個訂親的女子,在他入宮後,那名女子也家中生變,進宮做了宮女。那名宮女那夜原是在翠華宮旁的小湖等着馮太監的,卻被人發現,殺之滅口。”

陸莞禾不覺謝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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