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落金城:十二
潮濕的洞穴內,毒蛇纏擠于一處,阿箬露出來的皮膚上無一處不被毒液沾染,她的雙眼充血猩紅,臉頰浮腫,狼狽不堪。
許久的沉默,讓英枬有些急躁,很顯然阿箬與吳廣寄不是一類人,她還記得自己将吳廣寄扔進蛇窟中,那個男人發出的尖叫與求饒聲,還有咒罵和侮辱。
阿箬太安靜了,安靜得讓英枬以為她死了。
少女頭發上都是黏膩的蛇液,她的腦袋随着蛇群擠壓歪成了個扭曲的姿勢,那雙眼睫毛顫顫,除了視線一直鎖定在英枬身上,沒再流露出一絲活着的氣息。
終是英枬沒忍住,主動開口:“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何要将你困在此處?”
阿箬頓了頓,她竟還有力氣開口說話,沙啞的嗓音道:“大約是因為你怕死吧。”
英枬語塞,可也不能否認,阿箬說的是事實。
她的确畏懼死亡,所以才會想到這個方法來自救,若可以,她也不願做這麽損陰德的事兒,可開弓沒有回頭箭,旁人死總好過自己死,人都是自私的,遑論妖。
英枬忽而有些羞惱,惱怒阿箬輕而易舉看穿了她的想法,卻無懼她接下來會對她做出的一切,仍舊淡然地看向她,好似在看一個死物。
許多疑惑,無需英枬去解釋,阿箬自己便能猜到了。好比她如今所處之地,便是這十多年吳廣寄的刑牢。
英枬注定在隋雲旨二十歲那年死去,這些年的妖力也的确弱了許多,卻不至于讓吳廣寄有可趁之機去傷害她,吳廣寄能從這刑牢中逃出,也是英枬的手筆。
阿箬雖渾身上下動彈不得,腦子被毒得暈暈乎乎的,可仍能看穿真相,若英枬不是真的瀕臨死亡,恐怕阿箬也不會出現在胤城了。
以事實為誘餌。
“你早就在吳廣寄那裏聽說過我吧。”阿箬說完這話,猛得咳嗽了幾聲。
英枬瞳孔微收,竟不自在地往後退了半步,她面上浮起一抹冷笑:“你果然比他更不好對付。”
英枬的确在吳廣寄那裏聽說過阿箬,在這十幾年的折磨裏,她不止一次聽到吳廣寄提起阿箬,但他早些時候并沒有告訴英枬阿箬的名字,只說她叫阿妹,與他一樣是歲雨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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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與其讓你在這裏折磨,我倒不如出去叫阿妹找到!”
英枬問他:“阿妹是誰?”
吳廣寄雖頭腦不清醒,可提起阿箬的名字,還是本能地害怕地不住哆嗦。他回想起了一些過往,想起那些宛若地獄的噩夢,想起自己一刀刀剁下骨肉的篤篤聲,和那沸水翻滾的騰騰熱氣。
他想起來那夜星辰璀璨,銀河絢爛,歲雨寨衆人圍着篝火正唱着歌,便聽見少女凄然的一聲尖叫,咆哮,聲音都喊劈了。
阿箬那時提着他的剁刀,瘋了一般沖入人群,一手提着火把,一手握着利刃,不管不顧地對着他們砍過去,以烈火燃燒他們的衣服、頭發,血肉。
吳廣寄還記得自己曾被她一刀砍在了腰上,然後那炙熱的火舌便順着衣衫燃燒全身,她披頭散發地殺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方才還嬉笑熱鬧的畫面忽而轉為猩紅的煉獄。
烈火順着幹枯的樹幹燃燒,那夜有風,将火勢綿延數十裏。阿箬渾身浴血,那血液将她從頭澆到了尾,濕淋淋黏糊糊地糊住了她的相貌,唯有一雙明亮的鹿眼在夜色中閃着淚光。
有人向她求饒的,他們喊她“阿妹”,讓她刀下留人,可她毫不留情,不願意聽見任何人的聲音,一邊手起刀落地去殺人,一邊喃喃道:“我叫阿箬,我再也不是你們的阿妹了,我叫阿箬,我是阿箬!”
吳廣寄不敢提她的名字,只要想起來,便能回憶起那樣慘烈的夜晚,他們所有人,都曾被阿箬殺過不止一次。
英枬不明白,像吳廣寄這樣的人為何身上會有那麽純澈的仙氣,她也問不出仙氣由來,只是在最後這兩年,她威逼利誘,告訴吳廣寄,只要他能為她找到另一個與他一樣不死不滅的人,為她獻祭性命,代她赴死,那她就能放了他。
如此,吳廣寄才告訴了英枬阿箬的名字,他只提了這個名字,剩下的,便讓英枬自己去尋。
英枬尋到了一些關于阿箬的消息,比方說她曾專門替人殺妖除鬼,比方說她七十年前去過下金村,一些對下金村疫病有印象的老人,也提過彼時有個小孩兒不懼怕那些髒病,跟着阿箬上山下水,只是阿箬走後沒幾年,那人就死了。
英枬設了一局置之死地而後生,她故意露出破綻放了吳廣寄,讓自己身處險境。再請一個年邁說書的,冒充當年的小孩兒成了有名的游醫,點出阿箬所在,讓隋雲旨替自己求藥治病。
隋雲旨的身上流着她一半的血,為妖丹所結,英枬知道,區區天際嶺,不至于會讓他死在那裏。
隋雲旨果然帶着阿箬回來了。
至于吳廣寄,他從蛇窟逃脫,得知英枬妖力衰退,便以為自己能殺死英枬,舍不得胤城的潑天富貴,便想等英枬死後,控制隋城主,只是他沒想到英枬沒死,更沒想到阿箬這麽快就來了。
今夜衆人擡去山崗野草間的棺材裏,躺的不是木頭人,而是英枬,如此她才能近距離操控毒蛇。英枬利用阿箬殺了吳廣寄,再用之前控制吳廣寄的方式,同樣控制住阿箬。
“我能感覺得出來,你身上的仙氣比他的仙氣更濃。”英枬道:“是這一股仙氣讓你們不死不滅,可你們畢竟不是仙。”
英枬慢慢蹲在了玉砌的地坑旁邊,危險地眯起雙眸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與你無仇無怨,你幫我殺了吳廣寄,我應當要感謝你的,可你知曉了我的秘密,于我有威脅,我殺不得你,也由不得你。不過倒是有個方法,我能放你一馬。”
“你想要不死不滅。”阿箬點出她的目的,冷淡地看向英枬:“如果沒有這股仙氣,三年後你就會死,但若有了這股仙氣,你不僅可以活,還能為所欲為地活。”
英枬垂眸:“我沒有那麽大的野心,我只想陪着我的夫君到老,看着我的孩子子孫滿堂,等我夫君去世,我亦會随他而去。”
“隋夫人,不是我不想給你。”阿箬忽而低聲笑了一下:“別說我給不了,便是給了你,你的生死也從此之後由不得你了。”
“你且說給不給吧。”英枬蹙眉,問。
“我雖這次着了你的道,可不代表我是個蠢人。”阿箬深吸一口氣,再重重吐出:“給你仙氣你放我一馬?便是你這滿窟毒蛇,就能讓我再死上一百回了。”
她的嘴角竟還挂着笑。
阿箬的适應力尤其好,一些疼,一些麻,時間久了便感覺不到。她可不是吳廣寄那樣無能的匹夫,十幾年了也不能爬出蛇窟,阿箬不過是在等,等她的五髒六腑都适應了這些蛇毒帶來的痛苦,這些扭曲在一起的惡心玩意兒便不再是她的枷鎖。
“我給的條件,你好好考慮。”英枬見她說不通,起身正欲離開,忽而聽見身後阿箬道:“不如我另與你做個交易吧。”
英枬以為她想通了,腳步一頓,又聽見她道:“你給我找個結實點兒的背簍來,我放你兒子一條命,如何?”
“大言不……”慚字尚未說出口,英枬忽而察覺背後一股鑽心的涼意,她猛然回頭看去。
只見地坑中,數不清的斑斓毒蛇像是受了什麽刺激般,瘋狂的扭動鑽爬,信子吐出的聲音絲絲響個不停,洞穴裏甜腥的氣味逐漸被一股清涼的花香掩蓋,而原先被毒蛇束縛住的少女,身姿亭亭地站在正中央,一身污穢,懷中抱着個光潔瑩白的頭骨。
阿箬甩了甩手臂上的髒,蹙眉嫌棄,又覺得周身味道難聞得緊,忍着作嘔的感覺,朝蛇群伸手。
她的手掌靠近之處,群蛇像是被雷霆電流劈過般驚恐地分散開,一根根白骨被她從蛇群中撿出,再用廣袖兜住。
阿箬沒擡頭,輕描淡寫道:“在我撿完前,希望能看見一個幹淨的背簍。”
英枬瞳孔震顫,渾身發寒,她看着受自己召喚的同類精神受創,像是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般拼命從地坑中爬了出來,扭曲成一團團蠕動的長蟲,沿着牆壁攀爬,順着洞穴口逃脫。
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玉砌的地坑便徹底“幹淨”了下來,唯有捧着頭骨的少女,和散落在各處的白骨。
英枬的心跳都停了,她不敢相信,甚至忘了與那些毒蛇一起逃跑,只有些崩潰地喃喃道:“怎麽可能……你怎麽會……”
阿箬一條袖子裏的白骨幾乎堆滿,她也不想将這些白骨放在自己髒兮兮的衣服上,于是心中越發焦躁不耐煩了起來,她有愧,有怒,有不安,一雙鹿眸可憐兮兮委屈地望着白骨,聲音卻冷得能冰凍三尺:“背、簍!”
英枬跌跌撞撞地逃了,她也不是要給阿箬尋背簍去,只是想起來隋雲旨還因蛇毒昏厥,隋城主正在照看,想起那些吳廣寄點化的金子換取的真金還在金庫裏,想起她本打算獲取阿箬仙氣後離開此地,卻連行裝馬車尚未備好。
她稀裏糊塗地想了許多,最後滿腦子想的,都是阿箬站在蛇窟裏撿白骨的畫面。
深夜的玉石發着幽幽藍光,阿箬一席青綠的衣裙立于其中,越發顯得鬼魅。她捧着頭骨,撿那一截截白骨,想重新要個簍子将骨頭裝起來。
英枬驟然發覺自己糊塗,算盡一切,以為是阿箬輕敵,她又何嘗不是仗着一身妖法,太過自負?
英枬逃出洞穴,阿箬也沒去追,她知道這女人暫且離不開胤城,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阿箬的袖子裏堆滿了白骨,實在塞不下,一截掉在了地上,發出了輕微的碰撞聲,她聽見聲音渾身一顫,連忙跪在了白骨旁邊,小心翼翼地再度捧起,圓圓的鹿眸濕漉漉的,帶着鼻音哝哝:“對不起啊,神明大人,我把你弄髒了……”
“這些蛇,真的好臭。”阿箬委屈道:“都怪我太弱了,需得它們都吃進了我的血,才能将它們都趕跑。”
她見自己袖子已經裝不下了,于是垂眸解開腰帶,将外衣都脫了下來,再把髒得還不算太嚴重的中衣褪下,上身只穿着一件靛色抹胸。
凸出的鎖骨,纖瘦的雙臂,潔白的背骨宛若蝴蝶形狀,還有胸前若隐若現的溝壑,少女的皮膚袒露,上面全是未清的蛇毒、一道道齒痕和青紫的斑。
阿箬将中衣鋪在地上,再把白骨包在裏面,點了數遍确定自己沒有丢失遺漏,這才披上外衣,捧起白骨道:“委屈你了,神明大人,阿箬的衣服也是臭的。”
她聳着鼻尖聞了聞,又咧嘴一笑。
神明大人的味道,很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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