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季童還記得,第一次見沈含煙的那天,是暑假快結束的一個普通日子。

她坐在外婆房裏剝花生米吃,一粒粒的,紅色花生衣子細碎開來,沾了滿手。

她也不急,就一點點把花生衣子從手指上撿下來,反正她也沒別的事可做,她爸總出差,外婆從前幾年中風後,就再不能跟她說話了。

偌大的三層別墅,總是只有她一個人。

無論時光如何消磨。

還是只有她一個人。

******

聽到樓下門鎖聲響起的時候,季童有點意外,季唯民沒說今天要回來。

她爸季唯民,是邶城有名的富商,做着礦産生意滿世界飛,到現在季童開學就要升高三了,估計他連季童在幾班都不知道。

季童站起來,趿着塑料拖鞋跑下去。

她的拖鞋上有只粉色兔子,這種事不可能讓同學知道。

季童覺得自己內心是有點幼稚的,她媽去世得早,大概從童年起得到的陪伴太少,總是拖拖拉拉不願長大,好像等着有人來填補內心空白似的。

其實哪有人呢。

季童跑到樓梯倒數第三階時猛然止步,因為這時季唯民已經推開了門站在玄關裏。

季童可算知道季唯民為什麽不打招呼就回來了。

季唯民就是要殺她一個措手不及。

季童有些警惕的看着玄關,可她眼神像兔子,警惕起來也沒什麽殺傷力。

玄關處季唯民的背後,站着個長卷發的妩媚女人,妝很濃,看上去比季唯民小幾歲。季童眼神在女人身上點了兩點,就落在旁邊那個更年輕的女人身上。

叫女人也許不合适,更應該叫女孩,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

一頭黑長直發簡單的束在腦後,很素淨的一張臉,讓人想起山裏的河,或者冬夜将近的天空。簡而言之,就是很漂亮,卻有種清冷的疏離感。

季童默默往後退了一階,這女孩的冷感讓她有些怕。

季唯民叫她:“季童,過來打招呼。”又對身邊兩人說:“這孩子很乖的,就是膽子小,怕人。”

季童不得不從樓梯上走下來,看着地板的拼接花紋說:“這是給我請的家教麽?”

她要升高三了,文化課成績一點不好,這種猜想,是她內心最後的掙紮。

“什麽家教。”濃妝女人笑了,一副迫不及待擠進來當家作主的樣子:“這是姐姐。”

“叫沈含煙。”

哦媽的。

季童心裏小小聲罵了一句。

看來這女人,又是季唯民的一個攪合對象,這麽多年來不知第幾個了,不同的是這次好像有結婚的打算,女人連之前的女兒都帶來了,不就為了和她拉近關系麽?

畢竟季家人丁單薄,說到底,季唯民嫡親的親人就只有她這一個女兒。

季唯民又給她們介紹了一遍:“這是你奚玉阿姨,這是你沈含煙姐姐,讓姐姐住我們家來陪陪你,省得你總一個人。”

季童擡頭看了沈含煙一眼。

沈含煙穿着件舊舊的灰色T恤,洗到發白的牛仔褲,身上有好聞的洗衣粉味道。

季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神裏,不小心流露了某種抗拒。

沈含煙冷冷的說:“其實我沒空陪小孩玩,大家各顧各就好。”

******

沈含煙走進這棟三層別墅時,心裏有種淡淡異樣的情緒,讓她不禁思考起自己是否有些仇富。

她對金錢的心态很複雜,一方面覺得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她又迫切的需要錢。

她答應來季家的原因有二。

第一,她從小在小山溝裏相依為命的奶奶病了,治病要花很多錢,不是她這個在校大學生的賺錢速度足以應付的,奚玉說幫她搞定。

第二,奚玉在說讓沈含煙幫她一個忙時,對沈含煙笑了一下。

那是她親媽第一次對她笑。

進門以後沈含煙悄悄打量季唯民,這個中年男人與正值青春期的女兒顯然不熟,眼神裏有種慎重的緊張,可也許就是那點無措,讓沈含煙忽然嫉妒起來。

季唯民對季童的重視昭然若揭。

看上去這個十七歲的女孩擁有一切,金錢,父愛,像城堡裏的豌豆公主,跟她披荊斬棘的人生形成鮮明對比。

所以她沉默,警惕,抿着嘴角。

而那齊劉海有着一雙玻璃眼珠的女孩,膽小,抗拒,悄悄打量。

最終還是乖乖叫了一聲:“姐姐。”

沈含煙的心裏軟了軟。

不知人是不是會天然對萌萌的東西心軟,眼前的女孩像沈含煙八歲時養過的一只兔子,那大概是她童年唯一的奢侈。

她本以為季童對她會很排斥,就像身體的免疫系統天然會排斥入侵的細菌一樣。

可是季童走上前,往她手裏塞了什麽。

沈含煙低頭,是一顆花生,圓滾滾的,帶着女孩掌心的溫度。

季唯民笑着對奚玉說:“我就說季童很乖的。”

奚玉也笑着說:“她們姐倆能處好就最好了。”

沈含煙一張臉冷慣了,做不出什麽其他表情。

奚玉叫了她一聲:“含煙。”又用眼神示意:我們說好的。

沈含煙微妙的阖了阖眼。

睜眼,吸氣,擡手擦在女孩的嘴角,算是第一次略帶親昵的示好:“這裏沾到花生衣子了。”

女孩微微往後退了一步,臉莫名紅了。

******

季唯民對季童說:“你帶姐姐進去吧。”又說:“姐姐是R大的高材生,很厲害的,你以後要聽姐姐的話。”

季童沒答,只問:“你不在家吃晚飯麽?”

季唯民看了奚玉一眼:“不了,我還有事。”

奚玉笑吟吟挽起季唯民的胳膊,季童和沈含煙同時看了這對未來的夫妻一眼。

他們走了。

季童很久才收回目光,發現沈含煙在看她,有些讨好的沖沈含煙笑了一下,拎起沈含煙的行李袋:“走吧,我帶你去客房。”

沈含煙接過行李袋:“我來。”

手指輕輕擦過季童的手指。

季童抿了抿唇,落後沈含煙兩步,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

發現了。

從剛才沈含煙擦她嘴角的花生衣子就發現了。

原來年輕女人的皮膚,是這種觸感,帶着令人心悸的魔力。

******

季童帶沈含煙上樓,樓梯是上好的實木,有些年頭了,踩上去嘎吱嘎吱響。

樓梯轉角挂着一幅畫像,沈含煙仰頭望去。

畫上的美人穿旗袍,盤發髻,坐在紅絲絨椅子上笑得一臉溫雅,旁邊的男人穿中山裝,看上去有種凜人的氣勢。

季童發現沈含煙在看,笑着說:“這是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吧?聽說我外公很寵她的,不過外公很早就去世了。”

沈含煙點點頭:“是很漂亮。”

她發現季童在看她:“怎麽?”

季童小小聲說:“我發現你都不笑的。”

沈含煙:“你怕我?”

季童想了想,咧開嘴:“不怕。”

******

季童把沈含煙帶到客房:“阿姨每天都打掃,你直接住就行。”

沈含煙放下行李袋,掃視一圈。

“小嗎?”季童站在她身後說:“要是覺得小的話,我的房間可以跟你換。”

沈含煙說:“好。”

季童愣了:“啊?”

沈含煙說:“開玩笑的。”她打開行李袋掏出一件更舊的T恤,走到床邊把T恤扔在上面,擡手,撩起身上T恤背後的那一塊:“我要換衣服了,你不出去嗎?”

季童看着T恤下露出的一截內衣,黑色光面無花紋,襯得沈含煙的背像無人踏足的雪地,修長手指攀着那搭扣,就要解開。

季童臉瞬間紅了:“要要要出去。”

她兔子一樣溜了,關上門,卻輕輕靠在門板上。

家政阿姨在樓下做晚飯,聲音傳不到三樓來,走廊裏很靜。

季童悄悄轉身,耳朵側貼在門板上。

門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季童腦子裏有個畫面,覺得沈含煙背對着她,脫了T恤,又脫了內衣。

背脊的雪白,幾乎像反射陽光的雪地刺痛她的眼。

季童咽了咽唾沫,覺得鼻尖上沁着微微的汗。

她也不知自己在緊張什麽。

大概媽媽去世的太早,家裏除了年紀很大的外婆還有家政阿姨,就只有她。适齡成熟女性的形象,在她心裏一直是缺位的。

初見沈含煙,灰色緊身T恤包裹着起伏的胸脯,淺藍牛仔褲襯得腰細腿長,整個人因年輕而緊致,像只敏捷的豹。

季唯民說這人是她姐姐,換而言之,這人将從此和她同住一個屋檐下。

這……怎麽住啊。

******

沈含煙是擠地鐵過來的,在邶城夏日尾巴裏悶了一身汗,換了衣服才覺得清爽。她在床邊坐下,梳理着腦子裏的情況。

剛到這別墅,她已經迅速明白了兩件事:

第一,這房子是季童外祖家的祖産,季唯民很大可能是接手了妻子家的産業。

第二,季童跟季唯民很不熟,這讓她心裏那個小女孩遲遲沒有長大,強烈渴望着父愛。

這樣的季童,能這樣毫無阻礙的接受她?

沈含煙并沒這麽樂觀。

大概從小在小山溝裏長大,最難的時候,也就剛剛能吃飽飯,上山撿松果賣錢遇到過蛇,沈含煙那時才十歲,冷着一張臉,渾身肌肉緊繃,靜靜與吐信子的蛇對峙。

後來她偶然間看一部動物紀錄片,豹子在狩獵或遇到危險時,就是那樣繃緊渾身肌肉。

若季童是公主,沈含煙就是天生的野獸。

剛才換房間的玩笑話,是沈含煙的一次試探:若這女孩明白随着她爸再婚,沈含煙會逐漸侵占本屬于她的一切,她還能在沈含煙面前乖多久?

說到底,人不都是自私的嗎。

自私很好。

自私,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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