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滅世◎

蘇致能感覺到自己的消散, 就在意識不複存在之際,眼前忽而出現一抹濃重的黑。

黑衣之上則是青年蒼白的臉,他不知何時出現, 正站在她面前。

重逢讓蘇致動容,一時感慨:“後會……無……”

話未說完, 那青年忽而朝她伸出手,她魂體一顫, 驀然凝固,不再消散了。

蘇致:……

煽情的話還沒說完,卡喉嚨裏,此刻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有些尴尬。

朝辭跑過來, 站在暮遠身側,笑眯眯:“要不你修鬼道。”

蘇致一頭霧水:“什麽鬼道?”

朝辭道:“你執念如此強大,正适合修魂修鬼道。”

蘇致茫然:“還可以如此?”

朝辭道:“對,不過需要海量靈力重塑神魂。”

蘇致看着自己破破爛爛的魂體,搖頭:“我一窮二白, 到哪裏去找這麽多靈力?”

一直默默望着她的青年忽而開口:“跟我來。”

·

夜色濃郁, 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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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未名坐在石椅上, 擡手摩挲脖頸間的紗布,他萬萬沒想到暮遠竟能逃出封印, 明明那封印計劃萬無一失。

他了解暮遠,那少年心軟,他若是喜歡一人,絕不會讓她赴死, 封印本是無解的。

意外出在那個姑娘身上, 瞧着人畜無害, 天真無邪,該是個軟弱任人拿捏的性子,偏又有着不顧一切的瘋癫,她到底哪裏來的……得找機會調查看看……

他故意去找暮遠,就是為了賭他的不忍心,好在賭對了。

有人匆匆跑進院落,焦急道:“花仙君,赤炎蟒又暴走了。”

他神色一凜,起身:“別怕,我同你去。”

小弟子在前方帶路,很快便将花未名帶到了丹房,百草醫仙帶着衆弟子正在等他,阿尤站在百草醫仙後,好奇的瞧着這一切。

花未名走到早就準備好的羊脂玉瓶前,拿過一旁的靈匕,在腕間輕輕劃過,鮮血頓時湧出,很快便填滿一整只玉瓶。

百草醫仙遞上止血膏,道:“有勞,這些血應該可以安撫赤炎蟒。”

花未名敷好止血膏,不在意:“為了淩天學府諸多學子,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他說完,微一颔首,轉身離去。

百草醫仙望着他離去的身影,眉心緊攏,吩咐大弟子成晃:“明日将準備好的靈石丹藥送去仙君府。”

成晃憋不住,氣惱道:“又要送麽?他到底是害我們還是在救我們?”

百草醫仙斥道:“莫要胡說。”

成晃憤憤不平:“數十年前赤炎蟒暴走,花仙君同赤炎蟒簽訂契約,以他的精血供養,這才平息赤炎蟒之怒,可時日一長,赤炎蟒對他的精血要求愈來愈高,醫修煉丹,劍修采集,幾乎全淩天學府都要供養他。”

“我們都無法接近赤炎蟒,只有他可以,赤炎蟒到底什麽要求只有他一人得知,誰知道是真是假?”

“我們到底是在供養赤炎蟒還是在供養花仙君?正是因為如此,原本平平無奇的他才能成為一代劍仙吧?”

百草醫仙疲憊道:“事到如今,撐不下去也要繼續供養,否則赤炎蟒暴走,淩天學府承受不起。”

成晃又道:“暮遠找上門來,大家都知道是找花仙君,他不是自诩正義善良,怎不離開淩天學府,保衆學子周全?”

百草醫仙道:“他不能死,他若是了,赤炎蟒便不可控,為了赤炎蟒無數長老已經丢了性命,若真破封而出,淩天學府至少死傷大半。”

成晃因日夜煉丹臉頰深陷,眼底烏青,他滿腹牢騷,嘲弄道:“這樣看來,赤炎蟒豈不是成了花仙君的保護獸?”

衆弟子聽聞,皆有些憤憤,但又無可奈何,只得認命的趕往丹房,前去煉丹。

·

花未名走出丹房,來到淩雲臺,穿過供奉着自己斷劍的石臺,正要往府邸去,身後卻忽而傳來一聲輕笑。

悄無聲息離他這般近,他頭皮一麻,迅速轉身,便瞧見了一身黑的冷漠青年,他不知何時出現,正站在斷劍旁。

花未名心頭一跳,控制着自己站在原地,勉強笑道:“阿遠,你來做什麽?”

暮遠冷漠而平靜:“要你的金丹、經脈、氣海、骨血。”

這不是要将他生剖了?花未名咬牙道:“你別欺人太甚。”

暮遠擡手拔下那把斷劍,低眸:“你來還是我來?”

花未名見他來真的,急忙道:“阿遠,你忘了我是怎麽對你的?你說過要保護我。”

暮遠充耳不聞,斷劍之上,驟然騰起魔氣。

花未名沒料到他突然發難,提氣便跑,一邊跑一邊凝出靈氣箭擊向高處的黃銅大鐘,黃銅鐘立刻發出渾厚震蕩的鐘聲,很快傳遍了整個淩天學府。

弟子們長老們都往鐘聲響起之處聚集。

花未名抽、出靈劍,驀然轉身,将靈力激發到最高,猛然朝暮遠斬去,暮遠鬼魅般輕易避開,一個閃身便到了他面前,斷劍揚起,刺向他的胸口。

花未名快速将靈劍爆開,借着間隙再次遠遁,黑衣青年面色不變,閑庭信步般又出現在他面前。

太快了,根本躲不開,花未名冷汗直冒,從前他就知道,那少年蘊含巨大的力量,沒想到竟如此可怕,難怪那位大人物指明要他,不過更多的事兒他也不知,連大人物是誰也不清楚。

那時候赤炎蟒被勉強鎮壓,人人垂涎這頂階魔獸,卻無人可征服,那位大人物便給了他一份可與魔獸簽訂契約的契約書,要他拿少年換,他哪抵擋得了這種誘惑,用一枚玉佩便哄了少年,輕易将他賣掉。

得到契約書後他立刻同赤炎蟒簽訂契約,以己之血供養,要赤炎蟒聽令于他,自此成為淩天學府最重要的存在,要多少靈石藥草全他說了算,集全淩天學府之力供養他一人,滋潤非凡。

他哪裏知道這少年還能逃出封印,如今後悔已經遲了,他茍且逃命,那斷劍很快便在他身體上留下傷痕,他吞服下大量靈藥,卻還是難以逃開他的追殺。

斷劍再次抵上胸口,他大喊道:“阿遠,你聽我說,我與赤炎蟒簽訂了契約,如若我身死,赤炎蟒一定會暴走,那淩天學院裏的人都會死,淩天城乃至附近城池都無法幸免,你最心軟善良,你不能殺我……”

他話音未落,青年的斷劍已經捅穿了他的胸口,他噴出大量鮮血,驚駭的後退。

兩人交手間,淩天學府的弟子和長老們都趕到近前。

花未名生死存亡間什麽都顧不上,沖他們喊道:“快救我,我若是死了,赤炎蟒一定會暴走,你們都活不了。”

長老們臉色難看,但也知道他說的是實情,紛紛提劍上前。

暮遠眼眸一壓,石臺附近陡然燃起黑色火焰,三尺高,将衆人全都隔絕在外。

長老們短時間無法跨過,只得請水系仙君先動手滅火。

暮遠一腳踹在花未名腰腹,将他踹倒在地,反握着斷劍,猛然捅進他胸口,花未名的慘叫直沖雲霄。

花未名被釘在地上,雙手握着斷劍想要拔出,卻無法移動分毫,他終于崩潰,再不掩飾,咒罵道:“你們不救我,等暮遠殺完我,下一個就是你們,我若身死,赤炎蟒也會暴走,你們都得給我陪葬。”

“要是有點腦子,快沖進來救我!”

他瘋狂咒罵,風度盡失。

沒人見過這樣的花仙君,他向來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從未如此失态,一向敬仰他的弟子們都大為震驚。

長老們知道得救,不救面對暮遠和赤炎蟒,就是人間地獄。

可黑色火焰難纏,一時半會無法突破,只得一邊忍受花未名的咒罵一邊嘗試破解。

花未名罵了半天,見衆人無法救援,便立刻改為求饒,痛哭流涕的道:“阿遠,我知道你心軟,你原諒我,我不是故意将你賣掉,我一時沖動,你放過我,我給你做牛做馬……”

暮遠面容平靜,絲毫不受影響,他拿起斷劍,輕巧的往下一劃,剖開了花未名的胸膛。

鮮血蜿蜒,流滿了地面。

高處屋脊上,朝辭屈膝坐着,嚼着糖人慢悠悠的看戲。

糖人還是暮遠塞給她的,叫她別亂跑,在屋脊上等他。

身旁是只有半邊身子殘破不堪的亡魂蘇致。

蘇致看着淩雲臺那裏血腥的場面,同朝辭道:“他讓你別看。”

朝辭笑眯眯:“你別告訴他我看了。”

蘇致看着面前軟綿綿的少女,好奇:“你不怕麽?”

朝辭道:“習慣了。”

蘇致想,她跟着暮遠,這場面應當常見,倒也不奇怪。

朝辭指着氣息微弱的花未名,同蘇致道:“你丢的命,叫他賠你,他那身靈力足夠了。”

蘇致擔憂道:“可是他死了,赤炎蟒會暴走。”

朝辭咬下一截糖人,慢悠悠道:“是啊,會暴走。”

就在兩人說話間,衆長老終于突破黑色火焰,可尚未等他們靠近,西郊密林便忽而發出驚天聲響。

是赤炎蟒……赤炎蟒暴走了……

那花未名……

衆人側目看去,便見他躺在血泊中,已經徹底身死,而那黑衣青年懶洋洋的站在他身前,手中攥着一只玉瓶,瓶口皆是鮮血,隐約有金光迸現,海量靈力彙聚在瓶口,形成細微的天地異象。

花未名全身的靈力殘骸都被裝進了玉瓶中。

衆人不寒而栗,甚至不敢與那青年對視。

不過此刻最要命的卻不是暮遠,而是西郊暴走的赤炎蟒。

百草醫仙最先反應過來,大聲喝道:“低階弟子們速去城中接應百姓,接到前往東郊暫避,高階弟子同我趕往西郊。”

一時間整個淩天學府兵荒馬亂,無數人四散奔走。

朝辭與蘇致坐在屋脊上,能清楚的看見西郊密林正在成片倒下,無數妖獸落荒而逃,鳥雀成群飛起,如此遠的距離,亦能瞧見那巨大的魔獸身軀,如同山一般從林中轟隆隆碾過。

蘇致喃喃道:“可怕的威壓。”

朝辭低眸,瞧見人群中的修士,喊道:“阿尤,到這裏來。”

阿尤在蒼茫人海中擡頭,看到了朝辭,她提氣躍上屋脊,踩着瓦片慌張張跑來。

“朝辭,赤炎蟒暴走,完了,全完了。”

朝辭拉着她坐下,指着自己身前暮遠畫的圈兒道:“我這兒安全,坐這裏。”

阿尤急的眼睛都紅了:“哪有時間坐呀,快逃命去吧。”

她愣了愣道:“哦,你不用,暮遠待你極好,他一定會将你帶走,那我得先跑了。”

朝辭拽住她的手,笑眯眯:“坐嘛。”

阿尤急道:“不成不成,赤炎蟒如此兇悍,即便是他,也要付出不小的代價,他斷不會管我們死活,我得趕緊走。”

·

遠處赤炎蟒已經沖出密林,沿途地面龜裂,枝木翻倒,率先趕來的弟子尚未靠近,便被掃飛。

成晃帶着醫修們快速趕到,将先前受傷的師弟們扶起,剛要禦氣走,那巨蟒已到近前,粗壯如山岳般的身軀幾乎遮住半邊天空。

成晃背着一個滿身鮮血陷入昏迷的師弟,咬牙提氣,卻依然無法離開陰影覆蓋的範圍,受威壓影響,他手腳發軟,卻也不想将師弟丢下。

巨尾忽而朝他掃來,厚重又迅疾,他只覺得渾身骨骼都要被這勁風撕碎,七孔緩慢的湧出鮮血,他無法動作,絕望的站在原地。

就在這時,他忽而聽見了鳥雀的鳴叫,清脆的、歡快的、響徹上空。

他茫然擡頭,便見墨色的天空布滿了黑色的暗鴉,它們尖鳴着呼嘯而過,浩浩蕩蕩沖向赤炎蟒,赤炎蟒快速收縮全身,同暗鴉搏鬥。

預想中的重擊沒有出現,絕望中幸存,他頹然失力,跪坐在地,忍不住痛哭出聲,擡首間,天空中黑色鴉羽雪一般落下。

透過漫天鴉羽,他看見屋脊高處立着一個黑衣青年。

他神色淡然,無悲無喜,身後魔火化為無數暗鴉,沖向赤炎蟒。

魔一般冰冷,神一般……悲憫。

·

阿尤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驚駭的說不出話。

朝辭笑:“我就說坐下嘛。”

阿尤磕磕絆絆坐下,小腦瓜停止運轉:“他不是毫無人性麽?怎麽會幫忙?怎麽會去救弟子?”

朝辭便道:“誰同你說的?”

阿尤一愣:“我聽說的。”

朝辭道:“如今你既親眼所見,回去便同你那些師兄姐妹都說說,行麽?”

阿尤挨着朝辭坐下,興奮:“我肯定要說,這也太強了。”

遠處一人匆匆跑過,朝辭認出來,喊道:“向晚,到這裏來。”

向晚瞧見是她,毫不猶豫便提氣上房,往阿尤身邊一坐,興奮的道:“朝辭,你看見了麽?我早就說了,他很好,他一直很好。”

朝辭笑:“我知道啊。”

四人排排坐,坐在屋脊上看鴉雀大戰赤炎蟒。

有人牽制住赤炎蟒,衆弟子也不再慌亂,紛紛躍上最近的屋脊,也緊張的觀看戰局,長老們神色複雜,卻也希望暮遠能夠制止赤炎蟒,便也屏息凝神,默默圍觀。

·

成晃靠的最近,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他的認知,黑色的暗鴉撞上赤炎蟒,頃刻間粉身碎骨,化為一團漆黑的火焰,那火焰如霧般消散,又與其他鴉雀所化黑霧重新凝結,再次成長為一只氣勢洶洶的鴉雀。

這需要多少靈力支撐?成晃不敢算,他倉皇望向青年,他清瘦俊逸,仿佛蘊含無窮無盡的力量。

說來可笑,自诩正義善良的花未名要拉衆人共沉淪,人人避如蛇蠍的大魔王卻在悲憫救世。

赤炎蟒在暗鴉源源不斷的攻擊下逐漸顯出頹勢,粗壯堅硬的身軀上出現無數黑色裂痕,蟒身逐漸血肉模糊。

約莫一刻鐘後,那龐然身軀終于不敵,轟然倒下,霎時地動山搖,鴉雀崩碎,化為無數黑色羽毛,漫天若雪。

衆人情緒複雜,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成晃摸了一把臉上的血珠,在這時候想到的卻是,終于不用沒日沒夜的煉丹供養花未名,他明日可以休息了,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沒盡頭,沒想到竟這樣解決了,想着想着又有些難過,眼淚沒來由的往下落。

淚眼模糊間,他看見那黑衣青年從屋脊躍下,往這邊走來。

松懈的精神又再度緊繃,誰說暮遠殺了赤炎蟒便會放過他們?那青年喜怒無常,冷漠無情,沒人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麽。

不止是他,其餘人也忐忑不安起來,緊緊攥着靈劍,精神高度集中,全都盯着青年的一舉一動。

在衆人的注視下,他穿過漫天鴉羽,往赤炎蟒的屍身走去。

赤炎蟒身死,粗壯身軀亦如山般高大,那青年凝出黑色長劍,利落的斬下赤炎蟒頭顱,頭顱落地,發出轟然的墜落聲。

衆人的心都跟着跳了一跳。

黑衣青年沒有停頓,手中長劍崩碎,化為魔火,落在蟒屍頭顱之上,巨大的頭顱在黑色火焰的灼燒下飛速凝縮,很快便被煅燒成了人頭大小,魔火洗禮過的頭顱只餘骨架,精致瓷白,閃爍着瑩潤的光澤。

成晃頭皮一麻,這家夥究竟想做什麽?難道是在起什麽古怪的儀式?是想借助蟒屍,直接将整座淩天城毀掉麽?

頭顱燒制好,黑衣青年俯身,将頭顱撿起,又在蟒屍旁邊搜尋,很快,他便找到了想要的東西,随後丢下蟒屍,轉身往淩天學府去。

成晃心髒一滞,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發抖,有心想要阻止,可卻因為恐懼無法動彈,與此同時,衆長老見到青年歸來,也重新握緊靈器,擺出戒備姿勢。

黑衣青年毫不在意,幾番起落,掠過衆人,便到了淩天學府淩雲臺前方的屋脊上。

那裏正坐着那位叫朝辭的少女。

衆人忐忑又迷茫的望着。

就見那黑衣青年一改先前的冰冷沉默,甚至緊張的有些發抖,他将那只晶瑩漂亮的蟒蛇頭骨遞到少女面前,頭骨中央開着一朵嬌嫩的小雛菊。

他忐忑不安的捧着,在她面前俯身,小心翼翼的問:“喜不喜歡?”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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