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喂養◎

朝辭失笑, 拽住他的手腕:“別鬧。”

兩人趁着夜色在別院搜尋,很快鎖定前方的一棟小樓,沒有窗, 門很厚實,樓外有侍從把守。

朝辭低聲:“抓來的人大抵在那裏。”

暮遠帶着朝辭, 輕巧的從上空越過,黑色鴉雀如離弦之箭, 瞬息間将幾位侍從放倒,他捏碎門鎖,帶着朝辭進入樓內。

這大抵是金堯珏的私牢,內裏陰暗潮濕, 偶有血腥味, 但朝辭對過去毫無印象,一絲兒感知也無,她摸着漆黑的廊柱,低聲:“不知道從前方硯生是否被關在這裏。”

身後的青年默了默,卻道:“是。”

朝辭訝異:“你怎麽知道?”

青年不語。

因為他來過。

他一進入這個地方, 腦海中便昏沉沉, 許多埋藏已久的片段便湧上來。

那時她常與方硯生待在一起, 他暗自神傷,夜夜坐于牆下, 飲酒澆愁。

嗜血丹的反噬不時出現,導致他渾渾噩噩,一日昏睡過去,再醒, 已不知是幾日後。

他照例去聽雲苑看她, 卻發現她不在, 從那與她要好的楚楚姑娘口中得知,她去了金府。

原是方硯生失蹤,被發現困于金府,于是她铤而走險,混入金府救他。

金府守衛森嚴,高手衆多,還蒙三聖宗庇佑,尋常人根本無從接近,他不知她想了什麽法子,只知道此行兇險。

他慌忙趕到金府,卻見金府正亂,金堯珏帶着手下氣勢洶洶的沖出府邸,滿城找人,原是她已将方硯生救出,還将私牢毀了。

金堯珏氣急敗壞,揚言捉到她定要将她碎屍萬段,他心裏擔憂,全城尋她,可哪裏都沒有她的蹤跡,他想她興許還在金家,于是趁金堯珏府邸空虛,偷偷潛入,找到毀掉的私牢處。

私牢已經坍塌,磚石間塗滿凝固的褐色血跡,牢內已空無一人。

他搬開磚石,一點一點向下尋找,光線愈來愈暗,已不知過去多久,他也不知向下挖了多久,終于被他挖出一個小小孔洞,他小心往下瞧,竟真的發現她的身影。

她滿身血跡,躺在孔洞下方不省人事。

他想也不想,用劍切開周圍的磚石,縱身躍下。

可他挖的太深,磚石層層疊疊,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剛跳下,那磚石便轟然下墜,将那通道堵死。

他沒有時間管,立刻去查看昏迷的少女,她氣息微弱到幾乎沒有,他摸出身上僅有的丹藥喂給她,她卻沒有絲毫起色。

他試圖搬動她,可一碰她,她便顯出氣息消散的跡象,試了幾次皆是如此,他便不敢再動,只得坐在她身邊陪她。

孔洞狹窄,不知從哪裏透出隐約的光線,細細一束。

他想過去外界找醫修救她,或是求些療傷聖藥,可府中高手衆多,他若是出去,必定會引起動亂,她便會暴、露,以金堯珏的性子,必不能讓她活下去。

他只能按兵不動。

幾日後,上方傳來轟隆之聲,大抵是金堯珏在重建私牢,他待的這處深,便被徹底埋住。

而經過幾日的消耗,他的靈石丹藥已全部耗空,姑娘面色蒼白,毫無起色。

不繼續給她提供靈力,她恐怕很快就會死去。

他便割開自己的手腕,将靈血一點一點喂給她。

狹窄的孔洞裏,光線昏暗,他不敢碰她,血液一點一點落于她唇畔,很快便消失不見。

可這依舊是無用功,她始終不曾蘇醒。

在那之後,也許是一個月,也許是兩個月,他昏昏沉沉,不知年月過……

他血液幹涸,便自爆靈丹,用靈力繼續滋養,直到靈力也枯竭。

就在他耗空所有,再也無能為力的時候,他看見她眼睫微動,終于蘇醒。

他無法再幫她,只會成為她的累贅,于是他躲進角落,用最後的細微靈力,給自己施了個屏蔽術。

雖簡陋,但剛蘇醒靈力幹涸的她定然無法識破。

在那之後,他的意識便徹底墜入深海。

·

“阿遠?”

姑娘的聲音輕輕響起,他的思緒重新被拉回。

姑娘盯着他的眼睛:“你又想起從前了?是什麽?你來過這裏?”

他含糊的道:“想起一些,确實來過。”

他原本想問她後面如何逃脫,但她什麽都不記得,似乎問也無用,他走到中央,當時孔洞就在下方,靈識凝聚成束向下探測,可下方卻全被填實。

無法得知過去的真相……

朝辭已經走到後方,一間一間的推開房門查看,尋找是否有人,大多房間都空空蕩蕩,當她伸手推開下一間房門時,忽而愣在當場。

暮遠察覺到,立刻跟過去,方一靠近,便聞到濃郁的血腥氣,混合着腐臭的味道,令人作嘔。

洞開的木門裏,是一個被鐵鏈拴住四肢和脖頸的女孩兒屍體,她衣衫破碎,零零散散挂在身上,胸膛破開一個大洞,露出血紅的內髒,早已死透,只有大睜着的雙眼透露出不甘與絕望。

朝辭走上前,摸了摸她被血染透的衣料,粗布麻衣,同方才詢問她的中年夫妻所穿相似,而且身體沒有絲毫靈力,沒有修煉的痕跡,顯然只是一個普通女孩兒。

大抵便是翠兒……

狀況如此慘烈,想必先前受到了虐待與淩、辱。

朝辭解開扣住她的鎖鏈,将她抱到幹淨的地方,輕輕阖上她的雙眼,又脫下自己的外衫,蓋在她身上。

暮遠牽起她的手,叫了一聲阿朝。

朝辭低聲道:“我沒事兒,走吧,看看這裏還有什麽。”

兩人将樓中的房間一一排查,沒有另外的發現,朝辭暫時無法将翠兒的屍體帶回去,只能掩住房門。

前方大殿裏歌舞升平,傳來嬉笑樂聲。

朝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身後,同暮遠往正殿去。

兩人踩着屋脊輕巧前行,遠遠瞧見那對夫妻還在四處打探,有人聲勢浩大的從大門進來,沿途無數人彎腰行禮,叫他【二少】,正是金堯珏。

金堯珏身側皆是氣息內斂的高手,将他保護的滴水不漏,他狂妄的從衆人身前走過,連個回應都吝于施舍。

那對夫妻原本躬身行禮,聽見周圍的人叫【二少】,知曉來人是金堯珏,一咬牙便從旁側沖出去,“普通”一聲跪在金堯珏面前,将手中的箱子捧高,連聲哭求:“這些薄禮不成敬意,還請二少高擡貴手,放過我家翠兒。”

金堯珏被擋住去路,面無表情的看向涕淚橫流的兩人。

四周在這瞬間忽而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望向路中央,人人都知道金堯珏的脾氣,氣氛緊張到窒息。

果然,下一刻,金堯珏便擡手掀翻了木箱,木箱砸在地上,碎的徹徹底底,內裏的靈草靈石倒了一地。

金堯珏掃了一眼,一腳踩在靈草上,冷聲:“都是什麽腌臜穢物。”

男人驚惶落淚,求道:“二少不喜歡,我們再想辦法,只是翠兒,二少能不能……”

金堯珏一腳踹在他胸口,将他整個人踹到一邊,笑道:“你在說什麽啊,你們是腌臜,女兒自然也是腌臜,我根本瞧不上,用完就扔掉了啊。”

女人絕望的朝他撲去,可一個普通農婦哪能近他的身,尚未靠近便被守衛攔住,扔向一邊。

金堯珏冷笑一聲,将腳下的靈石靈草踢開,向前行去。

女人大聲痛哭,手臂忽而被人握住,她淚眼朦胧轉頭,瞧見是那個方才問路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憤怒,就要往金堯珏方向去。

女人反手拽住她,哭着道:“別去,你動不了他。”

朝辭道:“我可以。”

女人卻再次搖頭,眼淚崩潰滾落:“可以也動不了,他爹戍守邊界,知道他身死,定然勃然大怒,所有人都讓着他,也是因為如此,如果因為我們而讓邊界大亂,我家豈不是成了罪人?”

她沖她磕頭:“別去,姑娘別去,我求你別去。”

她磕着磕着,手臂一輕,再看,那姑娘已在眼前消失。

她茫然無措,眼淚再度決堤。

·

金堯珏很聰明,他混賬胡來,但他一直謹記,不該惹的人不惹,因此他放肆這麽多年來,沒出過一次意外。

他總是挑那些格外軟弱無依靠,與他相差巨大的人下手,比如農婦的女兒,沒有家族支撐的散修,宗門裏的低階弟子,弄死了就弄死了,根本無人在意。

他享受那種巨大差距帶來的優越感,享受那些人匍匐在腳下無能為力痛哭的模樣,反正只要不鬧大,他二叔和爹都會為他擺平,因着他爹戍守邊界的事兒,只要他不動有權有勢的人,修真聯盟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多聰明,他只玩弄蝼蟻。

蝼蟻自己無法出頭,也不會有人在意。

只有許多年前出過一次意外,不過抓了個不知名的低階弟子,竟引得宗內大師兄來救,他哭求二叔,才将那大師兄抓住,可惜後來被一個壞事的女孩兒救走。

但又有什麽關系,那女孩兒還不是被他抓到,折磨到奄奄一息?

他心情很好的往正殿走,想着今日府裏來了這麽多人,總能挑中幾個姑娘,帶回去慢慢玩。

就在這時,他忽然察覺到不對,原本明亮的前路陡然變得暗沉,被墨一樣濃稠的霧氣覆蓋。

幾乎是瞬息之間,冰涼徹骨的冷意便沁入骨髓。

好冷,有古怪,他正欲叫人,一張熟悉的臉便陡然出現在面前,那人沖他冰冷一笑,短劍便刺入了他的胸膛,旋即用力向下一劃。

劇痛瞬間襲來,他撕心裂肺的慘叫起來。

“救命,救命!”

·

所有人都在這時被濃稠的黑色霧氣覆蓋,近在咫尺都瞧不清對方的臉,衆人在霧中混亂,很快便聽見金堯珏的慘叫。

撕心裂肺,直沖雲霄。

金堯珏的守衛立刻朝慘叫的方向沖去,周圍圍觀的人也被迫搜尋金堯珏的位置,因為金堯珏不能死,金堯珏死了,他二叔金照岳與他爹金照峰絕不會善罷甘休,尤其金照峰,若他從邊界撤離,那魔族大軍定要攻破邊防。

場面一時很混亂,金堯珏慘叫連連,可無人能找到他的位置。

金照岳聞訊而來,可就算是他,也無法于黑霧中找到金堯珏的位置,他壓下怒火,朝霧氣中喊道:“無論閣下想要什麽,只要閣下願意高擡貴手放過堯珏,我都可以滿足。”

薄霧中傳出一聲輕笑。

“這東西不過是腌臜穢物,一文不值。”

是個男人的聲音,清清冷冷,聽上去頗為年輕。

金照岳咬牙:“堯珏今日多有得罪,我代他賠個不是,我今後定當嚴加管教,還請閣下大局為重,他父親正在戍守魔靈邊界……”

那聲音默了默,忽而笑了。

“好,還給你。”

金照岳松了一口氣。

黑霧逐漸散去,衆人的視野緩慢恢複,紛紛尋找金堯珏,就在這時,每個人的耳邊都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響,随後便是風吹動某物“吱呀吱呀”的聲響。

來自高處……

衆人循聲望去,瞳孔一縮,陡然噤聲。

就見那高門威武的正殿上方,金堯珏正被一根繩子吊着脖子,釘在飛檐的正中央,胸口被劃開一個巨大的缺口,鮮血穢物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而身體則被風吹着左右搖擺,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那聲音原是來自這裏……

吊着屍體的繩索旁,一個黑衣青年正坐在檐邊,垂落着小腿,漫不經心的瞧手心染血的短劍。

衆人皆無措,一時不知該暢快還是恐懼。

金照岳痛心疾首,怒吼道:“你竟然敢殺了堯珏!”

青年擡起眼,冷笑着瞧他。

“哦,不止,你也得陪葬。”

眼眸一壓,黑霧霎時肆虐,無數鴉雀現身,鋪天蓋地。

·

朝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扶着大娘,大娘則驚駭的擡頭,看向那無法無天又令人恐懼的青年。

朝辭跟着望去,沒想到阿遠動作竟這樣快,不過一晃神的功夫……

金堯珏已經死透,被吊在那兒左右搖晃。

金照岳的怒吼之下,群鴉又起,衆人紛紛後退。

金照岳怒道:“你如此殘忍無道,至天下人性命于不顧……”

青年懶洋洋打斷:“你若早日管教你那侄兒,何至于此?至天下人于不顧的,是你,是金家。”

金照岳忍無可忍,拔出靈劍朝青年刺去。

親年抿唇一笑,暗鴉發出嘶啞又震耳欲聾的轟鳴。

黑霧再臨。

·

暮遠與金照岳交手,無人敢停留,衆人一時間紛紛往外逃。

朝辭扶着大娘也往外去,大娘回望着魔神般的青年,抹眼淚:“雖然大家恨他,但我感激他,他為翠兒報了仇。”

阿妩與無方也匆匆趕來,朝辭叫無方趁亂去把翠兒屍體帶出來,阿妩則帶着翠兒爹,同她一道往外走,問她:“暮遠瘋了?”

朝辭恍恍惚惚:“阿遠有些不對勁。”

方硯生也很快趕到,他提劍便要去幫暮遠,朝辭快手拉住他:“不用,你去,他連你一道殺了。”

方硯生卻道:“我早就想殺了金堯珏,但顧慮太多,始終沒勇氣承擔後果,如今暮道友替我了了心願,我自然要在一旁相助。”

黑霧茫茫,方硯生青衫依舊。

朝辭心下感觸,剛想叫他小心,黑霧一陣翻湧,忽而漸散。

正殿前血流成河,金照岳被群鴉啄食,血肉模糊,護衛們橫七豎八躺了一地,那青年便踩着一地屍體,面無表情的朝衆人走來,視線冰冷的落在方硯生身上,殺意四起。

朝辭心頭一慌,急忙将方硯生拽到身後。

青年神情愈冷,視線落在交握的手上,朝辭一激靈,火速放開。

青年冷冰冰的望着她。

氣氛陡然變得緊張。

朝辭不安的咽了一口口水。

青年冷聲:“手。”

朝辭不明白他要做什麽,又怕他亂來,只好将手伸給他。

他盯着瞧,直瞧的她發抖。

随後在她的緊張不安中,他握住她的手,攥着自個兒的袖子,用力的将她的掌心仔仔細細的擦了一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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