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明天見

水劃過臉頰把腦袋的溫度降下來時，燕凜像是才如夢初醒。

門外是吵鬧喧嚣的男生宿舍，門內冷清得只剩下浴水落地的聲音。

猛然間燕凜感覺到有些煩躁。

他伸手把淋浴開關按掉，漸漸的絲絲冷意開始若有若無撩動他。

燕凜覺得他現在就像是個走在路上忽然發現了一堆毒藥的瘾君子，楚珞便是那毒，他不應該碰卻又控制不住自己。

明明這幾年都控制得挺好，可在這個世界仿佛把自己的防守豁了條口子，有些念頭一股腦兒地湧了出來。

就像，他可以裝作燕凜，看着她回家或者越來越好。

而不是像當初晏臨辭那樣，見她一面都要洗頭打扮一番。

楚珞又不會再喜歡他了，燕凜自嘲地想到。

她早就感覺到累了。

浴室裏安靜了許久，久到讀卡器響起提示音，提示水卡還剩十元。

燕凜才伸手拿過一旁的毛巾胡亂擦拭了兩下出去。

路過陽臺的鏡子時，燕凜止步站在那裏，眸色沉沉，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看了好一會。

這次語文小培訓班楚珞原本是計劃早點去的，但前腳剛踏出教室門，英語課代表就從拐角過來，把她喊住讓去辦公室說個事。

楚珞和唐媛面面相觑，最後唐媛說：“我先去教室占位置。”

英語老師是個特別和藹的小老頭，一看見楚珞就笑，說：“學校評選優秀作文，老師從你的試卷裏選了幾篇出來，你來看看選兩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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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側身彎腰從旁邊的桌櫃面上的一沓紙裏翻出了個燕尾夾夾着的紙，拿出來後先是一手扶眼鏡眯眼看了會兒，然後才遞給楚珞。

“這幾篇我看了下，我覺得無論從詞彙還是語法的角度來說都挺不錯的。”

楚珞接過，由于是自己寫的，雖然有的時間久了記不太清，但總得來說還是算有印象，她快速看了幾眼，然後擡頭問老師：“評選上後有獎金嗎？”

老師一愣，完全沒想到楚珞會這麽問。

楚珞面色淡定自若，這事還真不是她異想天開，立澤的傳統就是發錢。拿獎了給獎金，出事了掏錢，凡是都以錢為解決手段，不搞虛的。

老師就是納悶，這楚蘿家境好是大家都公知的事，難道現在有錢人家的小孩都是窮樣不成？

“肯定是要給獎金。”

楚珞眯了眯眼。

等到從辦公室出來，距離上課時間只剩五分鐘不到。楚珞狂奔的時候還在想該不會又要遲到了吧。

小培訓班說是學生可以自主選擇上與不上，但有的老師是上課會點名的，你沒來或者遲到就把你的名字記下來，課後告訴給你班主任或者直接上報年級處，然後班主任挂不住面子，把你喊來辦公室悉心教導一頓。

楚珞就這麽經歷過。

好幾次上課遲到，然後被逮住，楊梅到最後都不用說話，楚珞都知道她想表達什麽。

果不其然，這次楚珞剛貓着腰進教室，就聽見授課老師大聲念着名字。

“張司雪。”

“到！”

楚珞一擡眼又沒見着唐媛，大約又是在前排，這堂課她又得自己随便找個位置座了。

“楚蘿。”

楚珞一愣，趕緊随便翻了個位置坐好，這才回應了聲“到”。

點名還在繼續，前邊傳來紙張細索的聲音，前面的女生轉過頭來遞給她幾張講義，楚珞随意瞄了下，發現多了一份。

她把多的一份放在了旁邊的空位上，開始認真審視起自己手上的那份。

位置在最左側的最後排，後面沒有位置，擱了個空調。空調運轉之間，忽來的冷風吹落了身旁的白紙，楚珞餘光看見落在地上的講義，過了兩秒彎腰去撿。

驀然間，眼前的光明被遮擋住，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

楚珞緩緩擡頭，對上了燕凜黢黑透亮的眼眸。

楚珞還沒做出反應，燕凜率先在她身邊翻開椅子坐下，目光從楚珞臉上一掠過。他拎着瓶霧蒙蒙的可樂，衣服輕輕擦過楚珞的前額，帶起一縷冰涼的風，還有些青草味沐浴露的味道。

楚珞挺直了腰，說：“這是這堂課的講義。”把手上的講義遞了過去。

“謝謝。”燕凜接過道了聲謝。

“燕凜。”老師點名。

“到。”燕凜懶洋洋地伸了下手。

這堂課講的主要是詩詞鑒賞。

臺上的語文老師楚珞聽別的班同學說過，很有文學素養，就是講課容易讓學生入睡。

比如她身旁的這位男同學。

楚珞微微側過頭，見燕凜腦袋埋在折起的臂彎裏，小臂橫過臉頰讓手搭在後頸上。

手指在她的視角裏看起來格外修長，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正巧這是時候臺上的老師說：“下面打瞌睡的同學們都醒一醒，學校讓你們來上這門課是對你們給予厚望，希望你們不要懈怠，打起點精神來！”

燕凜倏地睜開眼，眼裏一片清明，彷佛從沒入睡過。

他直起身，靠在椅背上，一手垂在身側，另一只手擱在桌面邊緣，目光直直落在空中的某個點上，大約是在想什麽事。

臺上的老師念完了又一題的講解，下邊的學生做筆記寫得飛快，緊迫感很足，燕凜終于撿起筆開始寫。

然後筆在手中下意識轉了起來，發現自己根本聽不進去也寫不下去，于是放棄地擡起眼側過頭。

楚珞正在撿關鍵詞寫筆記，感覺後邊的內容是老師更加詳細的舉例說明，她便停下了筆，這才注意到燕凜的視線。

她看了眼燕凜，又看了眼他面前空白的講義紙。

楚珞覺得他大概是想要自己記的筆記。

“這個？”楚珞捏起紙張的一角。

燕凜臉側的骨骼動了一下，臉上沒什麽表情，片刻後才輕聲“嗯”了下。

楚珞把講義推了過去，然後看見燕凜翻開了她前面的那頁——

可以說是鬼畫符。

她都忘了，她一開始上課的時候打瞌睡，記得筆記自己認起來都難，可想而知那字得有多醜。

一瞬間，楚珞尴尬症犯了，下意識一巴掌把講義給遮住。

空氣無端陷入靜默。

遠處的老師還在一段一段品鑒詩詞，後排位置的一角冷得掉根針都聽得清楚。

燕凜的目光在她手上停了一會兒才收回去，擡眼看她，說：“要不你說我來記。”

楚珞沉默了幾秒，點點頭。

她把講義扯了回來，略有心虛地抿唇清了下嗓，低聲說：“春江花月夜……”

才說幾個字，兩人雙雙都感覺不對勁。

兩人中間隔了一個空位，燕凜需要寫字，只有楚珞探身探遠點，但這也遠遠不夠，再加上說話的聲音小，講解起來更是麻煩。

楚珞皺眉，正準備說點什麽，就看見燕凜微微起身往身邊挪了個位置。

那股青草味的沐浴露味道更濃了。

在這沉悶的教室裏倒是特別好聞。

“這下方便了。”燕凜輕聲說，楚珞聽着覺得燕凜剛才似乎是笑了下。

雖然不确定燕凜是否真的笑了，但莫名其妙地楚珞也跟着笑了下。她把自己的坐姿調整好，上半身稍微斜靠，保持一種不會親昵也能方便交流的距離。

燕凜餘光落在兩人中間隔了一個拳頭距離的空隙上。

于是，這門課中課就在這個小角落拉開了序幕。

楚珞垂眸細聲講解自己寫的筆記，目光專注，似乎是遇見了自己寫的都不認識的字，眉心打結，有點可愛。

燕凜目光往下瞥了一瞬，落在她鼻尖以下，但又克制地收斂回去。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達情懷……記這幾個就好了，把這句話勾一下，拉個箭頭出來好看些，”楚珞說着，伸手指着自己頁面那幾行筆記，“你看就是這兩句話。”

燕凜終于還是把目光轉了回來，他看着楚珞，微垂的眸光裏有糾纏難抑的情緒。

這些目光隐晦壓抑。

楚珞并沒有注意到，她挪開視線移到燕凜的紙面上，入眼的是蒼勁有力的筆鋒承轉。她誇贊道：“你寫的字不錯。”

并沒有看出來點別的什麽。

燕凜沒有回應，等到再次提起筆來的時候，下意識寫下的是規矩方正有力的正楷。

等他會過神來，指尖微微一顫。

楚珞也注意到了，她整個人都頓住了。

有些話像是突然膨脹積壓的氣體，即将爆發。她張開嘴，那些話剛抵達喉嚨，燕凜接着寫下一排之前的行書。

楚珞：“……”

那種感覺就像是即将解完數學最後一道大題，然後忽然發現自己看錯了題幹一句話。

楚珞抿唇沉默，莫名有點委屈。

“休息會兒吧。”燕凜出聲。

楚珞聞言擡眼，看見燕凜從書包裏翻出瓶可樂，他剛遞出毫厘又拿了回去把瓶蓋擰開，這一動作做完，燕凜微不可查身形一頓。

他把可樂放在楚珞面前，楚珞看了眼包裝，還是無糖的。

楚珞連忙把手機掏出來，說：“謝謝，我把錢轉給你吧。”

燕凜輕聲笑了下：“不用，謝謝你的補課。”

可樂是常溫的，滑過咽喉并不能壓住心頭那股澀感。

十分鐘後課程結束，唐媛從前面沖了過了，她先是看見燕凜愣了一秒，然後看向楚珞有點着急地說：“快走！等會雷暴雨。”

燕凜十分知趣起身讓位置。

唐媛拉着楚珞就要開跑，楚珞只能在離開的時候回過頭朝他笑了下。眉眼變了，神色卻還是如記憶裏的那樣。

仿佛他們昨天還在寝室樓下道別，笑着說：“明天見”。

幹淨又勾人，讓人心動。

燕凜注視着楚珞離開教室，就在那一瞬間煞白猛然來襲，幾秒後便是由遠及近的轟雷陣鳴。

閃電的白光照亮了窗外的天穹，也照亮了燕凜黢黑的眼。

這是立夏後的第一聲雷鳴。

周圍的同學說剛才那雷吓得他心髒狂跳。

燕凜聽着那些議論，又想到哪怕換了具軀體，心髒依舊會為同一個人狂熱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