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皮特潘

邱雨送兩人到家後，臨時接到單位電話通知，說是接了個案子，叫他趕緊回單位加班。

他連連稱是，挂了電話，對兩人歉意地笑笑，随後就火急火燎地跑了。

“他現在可以接案子了嗎？”望着他漢濕的背影，倪夢詢問身側的東準。

“有些可以，有些不能。”

“哦，那是叫他回去伺候前輩咯。”

兩人都心照不宣。

“他晚上睡不着。”東準說，“整夜整夜地失眠，還掉很多頭發。”

倪夢想象了一下邱雨禿頂的模樣，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随後又正色道，“他壓力太大了。”

“嗯。”東準應和了一聲。

“讓我想想，看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幫他。”

邱雨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淩晨三點了。

一進門他就愣了，東準坐在躺椅上看書，倪夢趴在沙發上構思《猜心》第二部 的劇情大綱。

“你們怎麽都沒睡？”

“等你呢。”倪夢坐起來，伸了個懶腰，“接了個啥案子啊？”

“拆遷類的民事訴訟。”邱雨換好鞋進屋，一臉疲憊。

東準給他倒了一杯水，他說了聲謝謝，又聽倪夢問，“你還實習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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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吧。”

倪夢斟酌了下，問：“今天的案子讓你跟嗎？”

邱雨點點頭，“現在律所二審的案子上訴狀都會讓我寫。”

聽到邱雨的回答，倪夢略顯驚訝，“那挺好的呀，我還以為你被邊緣化了。”

邱雨搖搖頭，“我實習一周後，老師就讓我接觸簡單的一審案子了。”

“我之前以為你懷才不遇，能力得不到發揮哎。”倪夢撓撓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邱雨保持着手握玻璃杯的狀态，好像畫面定格了一樣，約莫沉默了十幾秒，他緩緩道，“我覺得自己能力不行。”

“那不可能。”倪夢出聲打破他對自己的貶低，“趁今夜月色不錯，要不邱老師和我們說說你的實習生涯？”

大抵是月色溫柔，又或許是倪夢忽悠人的本事見長，一向習慣性封閉內心的邱雨放下了水杯，打開了話茬。

“我進律所第一天，就被分配到了老師的門下。同事都私底下會叫他‘銷冠’。因為他為律所創下了很高的業績。得知自己的實習老師是他，我很高興，但又擔心，我怕我搞砸。”

“很多人沖着老師的名氣，進律所直言要他接待。但是老師很忙，所以一些小案子他會讓我準備。”

“老師空的時候也會指點我的不足。可能是我太差勁了……”

“他仿佛有一種魔力，能讓我異常焦慮。每次進辦公室，我就會緊張。他有時候晚上回複的話讓我失眠一晚。”

“偶爾，我也覺得我做的并不比其他人差，甚至別的同期只需要負責一項工作，但是我不僅要整理卷宗，還要背調、分析、寫訴狀、代理詞，不僅負責民事訴訟，有時候還會拉着我參與刑事訴訟。我好像做了很多，可在他眼裏，又好像什麽都沒做，怎麽都得不到他的認可。同期和我一起進來的同事，發展得很好，人人都喜歡。”

他難得說這麽多，倪夢也大致了解了，猜測道：“人人都喜歡的那位同期同事是不是巧舌如簧，八面玲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然後你老師就經常誇他，說他好，認識大人物的場合都愛帶他去露臉，可是苦活累活髒活都丢給你？”

邱雨不說話了，但從他臉上的表情上，倪夢可以看出，自己猜對了。

“混職場有時候不僅靠個人能力的，情商也很重要。你那位同事就是典型的情商高，能說到領導心坎裏去。你目前是屬于實幹派的，只會默默耕耘不說話，像勤勤懇懇的老黃牛，還會被抽一鞭子。”

邱雨眼睛默默地紅了，倪夢說到了他的痛點。

“所以，你要不學學嘴軟心硬？你那位老師的确喜歡會說話的人不假，但如果會說話還能幹事，時間久了，工作上他就離不開你了。”

倪夢繼續分析，“從你的描述中，我們大膽猜測，你老師心不壞，但是和你的相處模式不是很和諧。這個其實很簡單，每個人性格都不一樣，喜好也不一樣。你做的很累，而他的不贊許讓你質疑你自己。他本心肯定是想你能做得更好，只是有時候超出了這個界限，給的壓力太大了。”

“其實他心裏給你是寄予了很高的期待的。人總是會給親近的人壓力。打個比方，你明明是學這個專業的，他卻把其他的專業內容也讓你去做。這恰恰是因為，

他覺得你可以做到吧。”

“愛之深，責之切。”

“當然這些話如果你不想聽，也就當做我沒說過。”

“我以前也會很焦慮，被編輯催稿的時候，沒思路的時候，數據差的時候，寫的東西不符合甲方心意，甲方沒什麽水平，卻還逼逼賴賴一大堆……”

“但是後來我就逐漸想開了。因為當我發現我試着與這種“抵觸心理”對抗，我會更焦慮。”

“我不喜歡這個稿子，我不喜歡這個甲方，但是以我目前的處境，我不能中止離開，那麽我選擇慢慢接受，逐漸調整自己的心裏壓力。”

“接受他性格如此，接受我們偶爾的觀點不一致，也接受自己的能力瓶頸。”

“時機成熟的時候，我會及時斷舍離，徹底擺脫這個環境。但當下，我不得不繼續茍着，那我就會試着妥協，也是與自己和解。”

“事實上，你壓力這麽大，是自己給自己也賦予了很多的期待。你不想讓你的老師失望。所以你心底會産生自我懷疑，會一直給自己加碼，也就是‘內耗’。”

“邱雨，當務之急，你首先要做的，是明确自己的承受邊界在哪裏，一旦超出了這個邊界，讓你覺得不舒服了，你就要出聲了。”

“焦慮性人格的人都是自我要求太高了，又不容易拒絕別人。”

“偶爾的鞭策是能夠讓人積極向上，但是‘拔苗助長’式的鞭策，就成了摧毀人身心健康的毒藥了。因為尋常人很難把握，‘恨鐵不成鋼’和‘近乎pua’的界限與程度。”

“每個人的承受能力不一樣。他看你一直不出聲，就會層層加碼。但實際，已經觸碰到你的紅線了。”

“邱雨，我們都是人。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接受自己的承受邊界，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做你們這行的，總是和負能量打交道，心理壓力很大的。要學會自我開導。”

“我第一眼就認準你做我的首席法律顧問，你無需質疑我的眼光，也不要質疑自己的能力。”

趁他們說話的功夫，東準煮了一鍋熱牛奶，分杯裝好，放到吧臺上。

“喝了這杯牛奶就去睡吧。”

“邱雨，我們都還活着，健康平安，已經是最大的福報了。”

倪夢覺得一直待在室內對有抑郁傾向的人更不友好，因此趁着東準沒課，邱雨放假的日子，就拽着兩人去戶外野餐。

望着澄澈的湖泊河流，置身其中，感受山川天地的饋贈。

如此，到了九月一日，開學的日子。

大概是天天喝牛奶起了效，跟組的這幾個月倪夢抽條了，去春明高中報道的時候，長到了一米七二。

高中生活和初中并沒有什麽不同。

原梅女士完全尊重倪夢的意願，繼續走讀上學。

開學後一周，春明高中計劃舉行全校師生大會辭舊迎新，原則上不允許請假。可好巧不巧，倪夢接到了晉江文學城的電話，請他去簽《猜心》的版權合同，并和甲方商讨後續環節。

大抵是上頭有任務，班主任死活不簽準假條。

倪夢便讓原梅女士抽空來了一趟學校解釋應對，自己則和邱雨登上了去往燕平的飛機。

燕平的空氣質量不是很好。

兩人下了飛機，倪夢只覺得呼吸一口，嘴裏都是粗糙的沙子味，就認命戴上了厚厚的白色口罩。

這時候的燕平機場與倪夢長大後來過的并不一樣。邱雨卻輕車熟路地走在前面，好似回了老家。

倪夢不免好奇地問：“你經常來這出差嗎？”

邱雨搖了搖頭，“我在燕平上的大學。”

倪夢笑了笑。“這麽巧啊。對了，認識這麽久了，我還不知道，你是哪裏人？”

“南錦。”

聽到對方說出這個地名，倪夢吃了一驚，“千年古都啊！”

他之前一直認為邱雨可能來自偏遠落後的山村，對方不自信的源頭或許是因為山區和城市的交融産生的分裂感。

當得知對方是大城市出來的，他又驀然想到多年後，那西裝革履談笑風生的金牌大律。

原來人世間，那些風光的背後，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苦。

他心中忽然湧上一陣敬重憐憫之意。

敬天地浩大，載蒼生萬願，憐業力皆苦，衆人自渡。

“我的思想和眼光，果然還是很狹隘。”倪夢滿懷向往，“我應該要更多地看一看世界，見一見衆生。”

邱雨對他的話并不完全贊同，只道：“你的閱歷和心胸，已經超越許多同齡人了。”

“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倪夢吐了吐舌頭。

出了機場，他們打車去了晉江總部。接待他的是負責《猜心》的版權編輯小沫。

購買《猜心》影視版權的是鳳騰淼淼娛樂有限公司，圈內數一數二的資本巨擘。公司業務覆蓋廣泛，制片拍攝營銷推廣一條龍，基本簽了合同，确定項目啓動日期後，就不用自己再操心。

晉江本就有法務部，不會讓自己在商業合作上吃虧，況且賣影視版權，對于文學城和作者都是雙贏的事情。

因此倪夢并不怎麽擔心，讓邱雨看過一遍合同，确認無誤後便簽字了。

這次鳳騰還帶了一位著名的混血導演皮特潘，為的就是和創作者讨論改編的一些事宜。

倪夢是知道皮特潘的，前世雖然沒有什麽交集，但也認可此人的才華。皮特潘擅長拍攝懸疑、恐怖類的電影，也有過一兩部出圈的作品，背靠鳳騰，和資方聯系密切。

但若只論才華實績，與鬼才導演顧之城相比，終究還是略遜一籌。

皮特潘大概三十五六的年紀，一上來又是握手又是擁抱，整的和倪夢像是失散多年的好友，熱情非常，開口便是年少有為、少年英才之類的客套話。

倪夢也回了幾句吉祥話，互相追捧之後，繞回了正題。

鳳騰想将《猜心》改編成懸疑刑偵類的大電影，請了皮特潘操刀，那麽勢必要砍去一些不重要的枝枝末末。

而《猜心》經過兩世構思潤色，邏輯行文上已然成熟。

皮特潘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删去這章，似乎斷了線索，砍掉那段，仿佛突顯不出主角的光環，于是便想趁此機會和倪夢探讨，究竟該如何把握。

倪夢聽完後，建議道：“其實很簡單的。《猜心》是雙男主劇本，在時下的影視內容中并不多見，所以讓你一時産生了迷惑。改編內容的方式，取決于你們想捧誰，是捧主角，還是配角？是捧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以此為基準，在保證文章立意不變的情況下，大刀闊斧地去改吧。”

皮特潘一聽，果然有道理，又對倪夢年紀小小，已猜透資方心思深感贊許，又恭維了幾句。

倪夢态度謙和，不卑不亢地回了幾句，貌似不經意問起，“你們有打算找什麽類型的演員拍攝嗎？”

皮特潘報了幾個名字，都是鳳騰自家簽約的當紅藝人。

兩人又閑聊了一會，當聽到皮特潘明年還要啓動一個青春類電影項目時，倪夢眼前一亮，“人員定了嗎？沒定的話，我這有個推薦。今年，他出演了陳鑫鑫導演的新劇《唐多令》男二。”

陳鑫鑫主攻電視圈，是業內知名的導演，皮特潘也有耳聞，“陳導的眼光出了名的毒辣，能讓他選中的人，想必不可小觑。”他又問了些細節，當得知東準是個新人，目前只拍過一部電視劇時，笑着說，“電影和電視劇中間有一道壁壘，外行人只當是一條小溪，淌過去就行，可對于內行來說，那是天塹。”

這一番推辭，倪夢也聽清了含義。大概是不想把局面弄得尴尬，皮特潘打圓場道，“你可以發一份他的詳細資料給我，我看看有沒有其他合适的資源。”

表面答應，實則拒絕。倪夢也沒有堅持，是金子總會發光的，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皮特，你錯過了一位新晉影帝。”

皮特潘哈哈大笑，“影帝還會有的。”

倪夢笑了笑沒再說話。

的确如此，這個圈子就是這樣，人來人往，像晝夜更替，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