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新生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補課無休無止。好不容易給一周假期喘口氣，還沒把缺的覺補回來，學校又毫無人性地開學了。

一群高三學生頂着黑眼圈，背着碩大的書包，迎着早上六點的冷風無精打采地進校門的時候，一個女生引起了穆丹青的注意。

和大多數高三學生水洗得有點褪色的舊校服不同，女生穿了一身簇新的高三校服。她紮着跟羽毛球差不多長的高高的馬尾辮，背着一個碩大的迷彩書包，跑步進了校園。

穆丹青背着一只畫夾，手裏拎着像死狗一樣軟塌塌的癟書包，小跑着想追過去看一眼女生的臉。女生的書包看上去很重，但是步伐十分輕盈，跑步看似不緊不慢，但實際上速度很快。穆丹青直跑到高三教學樓樓梯口，終于把人跟丢了。

暗暗自嘲了一下自己一個十七歲的男生每天在教室坐到半癱瘓，跑兩步都覺得喘，穆丹青把死狗書包甩到肩上，吭哧吭哧爬了四層樓。踩着鈴聲進教室的瞬間，他非常驚訝地看到看到高馬尾的女生已經坐在最後一排，在翻書包。

女生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從書包裏擡起頭來，手裏拿着一本簇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很和善地沖着穆丹青笑笑。

穆丹青的座位原本是在第四排，但看到“救命恩人”，主動走到她身旁的空位，伸出一只手：“紅領巾你好，我叫穆丹青。”

女生把手裏的大厚書扔在桌上，很禮貌地伸出右手。握手的時候穆丹青能明顯感覺到她手掌裏的繭。她很友好地回應：“紅領巾不敢當。叫我楷璇吧。”

穆丹青不算自來熟的人，但是跟見義勇為五好市民重逢怎麽也不能瞬間冷場。他依稀記得楷璇說過自己原來是楊聰明的學生，而楊聰明上一屆的學生，應該三年前就畢業了。穆丹青腦海中有許多問題，但都覺得不合适一見面就問。沉吟了一下，他問了個比較安全的問題：“你姓‘楷’？這個姓氏很少見啊。”

楷璇笑了笑：“我沒姓，楷璇是我的名字。”

穆丹青腦洞大開，馬上腦補出了棄嬰、孤兒、離婚、改嫁之類的八點檔大戲。

楷璇很熟悉大家聽到她名字之後的反應，有點好笑地盯着穆丹青糾結的神情看了一會兒，才慢悠悠開口解釋：“我爸媽在我出生之前說好，生了男孩跟爸姓，生了女孩跟媽姓。我是個女孩，按他們的約定應該随母姓。但那時候随母姓的人太少了，我爸覺得丢人，不想讓我跟我媽姓。後來他倆商量了半天，想出來個折中的做法：沒有姓。我戶口本上就是楷璇。”

其實說“商量出個折中的做法”實在太客氣了。沒有姓氏這個決定，是楷璇爸媽在無數次吵架之後各退一步做出的妥協。

穆丹青拖長音“哦”了一聲，又問：“你怎麽來我們班了？”他其實原本想問是不是因為他才來，但是話到嘴邊覺得太自作多情和矯情，換了個問法。

楷璇很自然地說：“我這種非正規途徑入學的，又是理科生，沒得選。”

穆丹青在心裏嘲笑了下自己果然有點自作多情，不再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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楷璇也不主動說話，注意力幾乎立刻回到了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其實早讀的鈴聲已經響過了，但班主任還沒來，十九班作為學渣聚集地，根本就沒進入學習狀态。所有人都在叽叽喳喳地互相分享假期見聞。

穆丹青看楷璇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讪讪摸了摸鼻子，把畫夾擺到桌上，抽出一張紙和一支筆，開始無聊地寫寫畫畫。

一張素描人像畫到一半，一個戴着眼鏡的矮墩男人走進教室。男人看着還不到三十歲，白皙的皮膚和不到一米七的身高更是減齡許多。他雖然長着好脾氣的娃娃臉，但是一臉低氣壓的時候班主任的威儀還是有的。他走上講臺的瞬間，教室就像突然被點擊了複位鍵，所有人瞬間回自己的座位坐好，拿出課本開始裝模作樣。有幾個人的課本拿倒了都不知道。穆丹青還在專心畫畫，絲毫沒有回到自己座位的打算。

班主任掃了一眼教室，目光在最後一排的穆丹青和楷璇身上停了停，然後清了清嗓子：“同學們早上好。”

全班同學有氣無力地齊聲說：“老師早上好。”

這種死狗一般的精神面貌是學渣班的日常。班主任見怪不怪，懶得計較。他指着楷璇所在的角落：“今天咱們班來了個新同學。楷璇你來做一下自我介紹。”

全班同學齊刷刷地回頭。

前一秒還沉浸在五三中的楷璇像軍訓一樣迅速起立：“報告康老師，我叫楷璇。”她停頓了一下，似乎覺得這麽簡短的自我介紹跟沒說毫無區別，于是又補了三個字：“複讀生。”

班主任康泉也覺得這個自我介紹有點尴尬，于是循循善誘：“你平時有什麽愛好？你最擅長哪些科目？不要這麽拘謹。進了這個班，都是一家人。大膽說一些關于你自己的事情嘛。”

楷璇飛快地思索了一下：“我愛好特別廣泛。不過高三嘛，除了學習就一個愛好——睡覺。”

全班哄堂大笑。

楷璇很滿意自己制造的笑果，待大家笑夠了，繼續說道：“理科我都挺擅長的。最擅長的是生物。不過這兩年課綱有變，我就不提當年勇了。”這一屆的新課标教材和上一屆确實有些不同，不過也沒到變得面目全非的程度，楷璇這話聽着像是自謙，實際上是自吹。

同學們很給面子地又咧開嘴笑，康泉插了句話：“你們可別小看楷璇。她獲過全國生物競賽二等獎。”

全國生物競賽二等獎已經夠保送一些重本裏的二流大學了。在學渣班這可不常見。而一個有資格保送的學生回來複讀，就更讓人難以理解。八卦之心蠢蠢欲動的同學們開始交頭接耳。康泉的本意是用學神的學力震懾一下學渣們，免得她一個外來戶在有點抱團的集體裏被欺負。效果似乎不太理想，他有點尴尬地讓楷璇坐回座位。

落座後的楷璇對全班同學的低聲議論置若罔聞，專心致志地解一道物理力學大題。

餘下的早讀在嘁嘁喳喳的說話聲中結束。下課鈴一響，同學們三三兩兩結伴下樓去晨跑。

好多人已經注意到了穆丹青坐在楷璇旁邊，意識到他倆可能早就認識，躍躍欲試地想要抓住穆丹青打聽八卦。

但穆丹青并不着急下樓，而是一直守着楷璇，直到楷璇做完題，才和她一起走出教室。在樓梯上穆丹青問出了全班都想問的問題：“全國生物競賽二等獎已經可以保送了，你為什麽還要複讀？”

楷璇好像做什麽都風風火火，下樓都是跑着的。她邊跑邊說：“因為我蠢呗。”

穆丹青試探着猜測：“放棄了保送？”

楷璇邊跑邊點頭：“以為能考上更好的學校呢。”

穆丹青又問：“那你考了多少分？”

楷璇有點沒好氣地說：“我救了你一次，你別恩将仇報好嗎？揭人傷疤很爽嗎？”

穆丹青讪讪閉了嘴。等到想到下一個問題的時候，已經跑得喘到說不出話了。

三中要求學生每天早上跑八百米，但楷璇不到半小時跑了五千米。跟在她身後的穆丹青簡直累成了狗，呼哧呼哧不停地喘粗氣。楷璇跑完像沒事的人一樣，臉不紅氣不喘地回了教室。

一回到座位上，穆丹青就化成了兩灘：上半身癱在桌面上，下半身癱在凳子上。因為楷璇跑步的時間比八百米跑步的規定時間長，已經占用了大半晨間休息，穆丹青覺得自己屁股還沒坐熱，更別提下樓買早點，第一節課的上課鈴就打響了。

楷璇話很少，穆丹青在她身邊坐了一上午，什麽有意思的八卦都沒打聽出來。楷璇似乎所有時間都用來做題，好像她欠了三中八百道習題一樣。

中午放學，楷璇收拾了幾張卷子打算回家看，出教室的時候發現，背着畫夾的穆丹青還在她身後。

楷璇有點無奈地開口：“你總跟着我幹嘛？”

裹挾在放學的人群中，穆丹青努力跟上楷璇的腳步：“二十班那幾個都不是善茬，我怕他們知道你來要堵你。”

楷璇偏了偏頭，餘光掃到上次那三個人其實就在後面不遠，不過看樣子還不知道老仇家已經來隔壁上課了。她撇了撇嘴：“那你跟着我能幹啥？添亂？”

穆丹青有點讪讪：“我覺得跟着你更安全？”

楷璇了然地點頭：“行，看在你長得好看的份兒上，姐姐罩你。”

又沒了話題，氣氛重新尴尬起來。

出了校門，穆丹青突然停下腳步。他的目光緊緊追随者一個抱着籃球的高大背影，整個人都僵硬起來。楷璇側頭揚了揚眉，正要開口，籃球男突然轉身。穆丹青沒說話，猛地拽着楷璇的衣袖躲到一棵樹後。

楷璇福至心靈，一邊努力掩護好他，一邊低聲問：“校花男朋友？”

穆丹青皺眉沉默。

楷璇的八卦之魂突然複蘇了，壞笑着問：“你真是gay呀？暗戀？明追？”

十幾歲的小孩子自尊極強，對世界的認識片面，敏感點也很奇怪。這個問題不知道點着了穆丹青的哪根神經，他突然就怒了：“你恐同？”

楷璇直覺得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這口黑鍋背得毫無來由。于是她态度也不那麽和善了：“恐你大爺啊。老娘跟女朋友你侬我侬的時候，你小子還上初中呢。”

穆丹青将信将疑地看她：“你這是在安慰我？”

楷璇有點搞不懂中二少年的腦回路：“我特碼穿越回四年多以前找個女朋友就為了安慰你？”

穆丹青擰起眉頭：“你也是同性戀？”

二十班的霸淩三人組已經離穆丹青的後背很近了，但是穆丹青絲毫沒有察覺，整個注意力都在楷璇身上。楷璇看到那三個人，故意用他們也聽得到的聲音說道：“反正我不屬于異性戀。”

周圍人來人往的，穆丹青有點乞求地拽着她的衣袖：“小點聲。”

楷璇音量并沒降低：“這有什麽不能說的？我喜歡的是男的女的，是人是狗，關別人屁事？你們年輕人，就是想的太多做得太少。根本沒那麽多人關注你的性取向，別胡思亂想給自己添堵了，趕緊回家吃午飯。”

霸淩三人組很詫異地聽到楷璇教育小孩一樣說教穆丹青，還很霸氣地當衆說自己不是異性戀。高壯男孩本來蠢蠢欲動地想來給穆丹青一點不痛快，看到和穆丹青在一起的居然是打人很有一手的小姐姐，默默溜了。

籃球男轉身回頭只是撿起了掉在地上的一串鑰匙，很快就又随着人流消失了。

穆丹青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徹底看不到，才蔫頭耷腦地從樹後面走出來，搜腸刮肚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怎麽反駁楷璇的謬論。因為霸淩三人組還沒走遠，楷璇沒敢放任穆丹青落單，只能在十分不友好的氣氛中繼續并排。

“上次二十班那三個堵你的人叫什麽名字啊？”

穆丹青左顧右盼了一下才小聲說：“領頭的那個叫熊峰，音樂藝考生，舉辦過好多次鋼琴獨奏音樂會了。上次拿鋼管那個叫謝帥，田徑體育特長生。他其實不太惹事兒，但是跟熊峰關系好，陪他出來撐場面是難免的。随手撿板磚那個叫單平江，是個富二代，完全靠錢進的三中，沉迷二次元不能自拔，根本不學習。”

楷璇有點驚訝地挑挑眉：“看不出來啊，熊峰長得跟狗熊一樣，居然還有鋼琴這麽文藝的特長？還能開音樂會？下次跟他幹架可得避開他的手，金貴。”

穆丹青咧了下嘴：“熊峰的鋼琴是真的彈得不錯。要是他長成宋逸雲那樣，估計追他的姑娘能塞滿好幾節車廂。”

楷璇敏銳地抓住重點：“宋逸雲？那個籃球男？”

穆丹青低了頭，臉上似乎有點笑意，沒說話。

楷璇作為過來人，很懂他們青蔥少年那點小心思，于是笑笑：“是挺帥的。擱七八年前，我跟他這樣的男生說話得臉紅。”

毫不意外的，楷璇和穆丹青家都住在上次穆丹青被霸淩三人組堵過的胡同附近。一直走到胡同和大路的分叉口，楷璇直直走向了胡同的方向。

穆丹青停了下來：“你不是教育我不要抄近路麽？”

楷璇回過頭來拽他：“我是教育你不要單獨走這個胡同。今天有我呢，你是單獨嗎？”

穆丹青不情不願地跟她拐進胡同。

其實中午放學這個點，胡同裏人挺多的。不少學生都住在這片舊小區，三五結隊的，沒什麽危險。但穆丹青對這條胡同有心理陰影。楷璇好像絲毫沒有同理心，腳下生風地拽着懷疑自己有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穆丹青，不過三分鐘的時間就從胡同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