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暑假
帶着說不清楚是高考高壓後突然放松的空虛,還是第二次考後面對不确定的未來的壓力,楷璇在街上晃悠到黃昏。要不是劉沁梅叮囑過她考完可以出去玩,但是晚上慶功宴一定要回家吃,楷璇可能還要漫無目的獨自散步到天黑。楷璇有點不情不願地打了輛車到家時,楷璇的媽媽劉沁梅是難得的已經回了家,還準備了一桌子家常菜。
劉沁梅是A市檔案局局長,雖然說是清水衙門,但一把手還是免不了天天應酬。別說回家做飯,就回家吃飯這件事都已經很稀罕了。
楷璇看看窗外:“今天的太陽好像是從東邊升起來的啊,劉局長?”
劉沁梅一向脾氣好,也開得起玩笑,不着惱,反而含笑從裏屋拿出一只盒子:“考後禮物。”
楷璇打開盒子,竟然是一份約翰霍普金斯Zanvyl Krieger School of Arts and Sciences 生物專業的錄取通知。看日期已經是三月份的時候寄來的了。
劉沁梅觀察着女兒臉上的神色,有點歉意地說:“三月份收到的時候怕影響你高考,沒跟你說。其實一共收了三所學校的offer,我對比了下,還是約翰霍普金斯的排名最高。更何況你想學醫,約翰霍普金斯的醫學院也有名。将來你本科讀完,近水樓臺先得月,更好考進去也說不定。”
六月份顯然已經過了ept/decline offer的deadline,這就說明劉沁梅只是在告知楷璇一個決定,沒有征求意見的意思。不過楷璇對劉沁梅替她做了決定也沒什麽異議。畢竟從頭到尾,她除了去年下半年周末去考過幾次托福和SAT之外,什麽都沒做。劉沁梅找了一家中介公司全權包辦了她的申請,她連PS寫了什麽都不知道。
楷璇點點頭:“我挺喜歡John Hopkins的。謝謝媽。”
劉沁梅本來還擔心楷璇會不開心。畢竟楷璇在軍醫大摸爬滾打了兩年,已經是個很有主見的成年人了。見楷璇沒有鬧別扭的意思,她心裏松了口氣:“飯菜都要涼了,咱倆先吃。你爸今天也會早點應付完飯局回來吃,不過他這個‘早’也沒數。”
楷璇她爸謝振雲是A市副市長,每天每頓飯大概都能拆分成三個飯局。如果說劉沁梅回家吃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謝振雲回家吃飯簡直就是地球飛出太陽系了。楷璇已經不記得上次一家人一起在家吃飯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劉沁梅女士的吐槽還沒落,開門聲就響了。謝振雲站在門口:“劉女士,我可又聽到你當着閨女的面兒說我壞話了。”
劉沁梅吐了吐舌頭:“實話怎麽能叫壞話?”
謝振雲一手扶着看上去有七個月了的啤酒肚,另一只手扶着門框進了門,身上還有些煙酒氣。
楷璇掩着鼻子有點嫌棄地把居家服塞進他手裏:“換了衣服再吃飯,身上什麽味兒啊?”
謝振雲混跡官場幾十年,自然不是随随便便能被灌倒的。他喝了不少,走路也确實有點打晃,但是思路清晰,口齒清楚。他撒嬌似的看了劉沁梅一眼:“我為了你的慶功宴可是自罰五杯才從酒局脫身,你閨女竟然嫌棄我。”
劉沁梅一邊把謝振雲推進卧室換衣服,一邊隔着門問道:“還是省裏那幫人?還是地鐵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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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是個十八線小城,人口不過二百多萬,市長趙宏卻正在向上面申請要修地鐵。A市各種條件都不達标,但是趙宏很堅決。為了這件事,省裏的工作組已經來實地考察了好幾次,每次都是謝振雲陪酒。
A市的支柱産業是鋼鐵,市裏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勞動人口都在鋼廠或者鋼廠配套産業工作。2000年後全國大修大建,鋼廠生意興隆,規模擴大了不少。但是趙宏已經敏銳地嗅到,地産經濟已經是強弩之末。沒了大拆大建,鋼廠勢必要裁員萎縮。地鐵項目是完美的過渡:在建築業剛剛萎縮的時候,地鐵項目可以消耗一部分鋼廠過剩的産能和第一批被抛棄的勞動力。地鐵建好之後,整套系統能提供十分可觀的低技術要求的工作崗位,把鋼廠遣散的其他勞動力也彙聚過來。地鐵項目對他來說,并不是能給這座城市提供更便利的交通,更不是能給市財政提供更多的收入,而是能給馬上就要發生動蕩的鋼廠的提供落地的緩沖。
謝振雲覺得趙宏的想法很好。但是A市的財政規模根本不足以帶動地鐵這麽大的項目。更何況以A市的人口規模,地鐵建成之後也絕不會盈利,而會成為財政的一個甩不脫的包袱。財政吃緊意味着比如地鐵這樣吃財政的項目,會出現拖欠工資的現象。修地鐵求穩定這種做法,對這座城市的來說,只能是飲鸩止渴。
謝振雲再怎麽不贊同趙宏的想法,也不能表現出來。畢竟趙宏是他的頂頭上司。趙宏也不是吃素的。他知道謝振雲跟他意見不合,可是每次有上面的領導來審查地鐵項目,趙宏都會派謝振雲去擋槍。擋住了無功,沒擋住回來就成了“我就知道你也不支持我的工作”。這些官場腌臜事兒謝振雲和劉沁梅心裏清楚,但不太帶到家裏。
謝振雲換好衣服,出來跟劉沁梅擺擺手:“還是地鐵那檔子破事兒,省裏提的也還是老三樣:人口數量、財政收入、貸款規模。沒啥新鮮事兒,不提也罷。”
說話間已經走進餐廳,一家三口圍坐一桌。
一頓飯的話題基本上都是謝振雲和劉沁梅對楷璇的殷殷期望和對留美生活的暢想。快吃完的時候,劉沁梅把話題過渡到了學費和生活費的問題:“現在國家規定,每年每人換彙不能超過五萬美元。約翰霍普金斯這種私立大學,每年學費就不止五萬,加上房租住宿還有你第一年要買車什麽的,我和你爸的換彙額度加起來才差不多剛剛夠。我倆都是公務員,一次換五萬美元終歸不太好。我考慮了下,先找你大姨借了點錢。”
楷璇愣了一下:“我大姨?”
劉沁梅說道:“就是那個去美國三十年再也沒和家裏聯系過的。”
楷璇恍然大悟:“你是怎麽聯系上她的?她怎麽可能随便給三十年沒見過面的人借錢?”
劉沁梅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我終歸是她唯一的親妹妹。血濃于水。”
劉沁蘭是劉沁梅唯一的親姐姐,比劉沁梅大将近十歲,是恢複高考後第一批考上大學的學生,而且是一舉從十八線小城A城考到了北大。這在當年的A城也算轟動一時,家家戶戶都知道劉家有個天才女娃娃。
劉沁蘭是個實實在在的天才。她上學的時候每天上課都睡覺,下課喜歡和一群不學無術的小子們上樹抓鳥下河摸魚。誰都看不到她什麽時候學習過,但高考的時候她的成績在全省排第三十五名,擦着錄取分數線進了北大。大學上了三年,第四年她在北京找了實習。那時候外地人在北京落戶口買房子還不是什麽遙不可及的夢,前途一片光明。就在劉家人以為她能在大城市紮根的時候,她寫信跟家裏說她男朋友在A城,畢業要回來。劉老爺子當時并沒表現出任何反對的意思,反而和和氣氣地回信問了她男友的名字和家庭情況。信件來回幾次,劉沁蘭發現,她男朋友非常堅定地和她分手了。
劉沁蘭雖然在人情世故裏還嫩得天真,但是腦子不笨,立馬就從過往的蛛絲馬跡中明白了發生了什麽。老爺子肯定是背着她去找過她男朋友,大概還講了一番她男朋友是在耽誤她前程的大道理,讓她男朋友“自願”和她分手了。她一怒之下和家裏斷絕聯系,出國讀博。一走就是三十年,連個電話都沒打回來過。
于是昔年的天之驕子,終于成為劉家的一塊疤,說不得碰不得。要不是楷璇翻早年黑白全家福的時候看到過劉沁蘭,問起來的時候劉沁梅也沒遮掩地把整件事情說給楷璇聽,楷璇可能都不會知道自己有個大姨。
謝振雲接過話茬:“美國A城同鄉會有幾個我的老同學。他們幫你媽打聽的。你大姨在美國拿了兩個博士學位,現在在華爾街做金融。你到了美國,有什麽困難就問問她。她也沒結婚生子,你是她唯一一個有血緣關系的晚輩。當年她出國的時候你媽還小,她沒理由遷怒你媽。你跟她好好相處,她應該會樂意給你的學習和生活提供一些幫助。她的手機號和MSN賬號我都發到你QQ上了。”
楷璇點點頭。
一家人在難得的其樂融融的氛圍裏吃過晚飯,去樓下的公園散步。A城的夏天,白天像個烤箱,但是晚上是十足的涼爽舒服。酒足飯飽之後出門散步消食,簡直是神仙一般的享受。
公園和居民區隔着一條馬路。三個人剛要過馬路,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梁雨拖着醉醺醺的穆丹青從出租車裏鑽出來。
她下車前就看到了楷璇,像見到救兵一樣大喊:“璇姐,來搭把手!”
謝振雲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這是你同學?”
楷璇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考完出去瘋,我上次高考的時候又不是沒辦過這種蠢事兒。你倆先去公園裏等我,我去看看能不能把他送回家。”
劉沁梅有點不放心,猶疑着說道:“要不我去幫幫那個孩子?你的腿……”
楷璇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我們小孩子的事情,你們大人就不要插手了。我每天跑五公裏都堅持一年多了,骨頭和肌肉都恢複得很好。小孩子那點重量沒關系的。”邊說邊向着梁雨去了。
劉沁梅還是有點擔心,謝振雲卻拽着她過了馬路。邊走邊小聲說:“別老讓孩子覺得她落下了終身殘疾。”
走到出租車旁的時候梁雨已經把穆丹青完全拽出來了。穆丹青歪歪扭扭地靠在梁雨肩膀上。楷璇主動接過穆丹青的右臂架在肩上,邊向着平時穆丹青放學回的家屬院的方向走,邊問梁雨:“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梁雨嘆了口氣:“今天去KTV唱歌的時候,我們玩了真心話大冒險。花兒喝得有點多,而且人也太實在。真心話環節的時候他說他喜歡二十班的宋逸雲。正好二十班那群人也在KTV。”
二十班也在這家KTV其實算不上湊巧。十九班二十班幾乎聚集了A市所有敗家的富二代,每次去KTV都是那家全市最貴的。楷璇額角跳了跳,已經把故事拼湊出個大概。
梁雨繼續說道:“後來大冒險,一群男生就起哄讓花兒去二十班的包廂表白。花兒是真的喝多了,被一群人拉拉扯扯地就過去了。”
要不是左手攬着穆丹青的腰、右手拽着穆丹青的右胳膊,楷璇簡直想要扶額了。你們年輕人不要一考完試就想搞大事情好伐?
梁雨沒繼續說。楷璇只得主動問道:“所以穆丹青就真的表白了?”
梁雨咬着嘴唇點點頭。
楷璇在心裏默默罵了句“傻逼”。要是穆丹青還醒着,這聲傻逼大概就要大聲送給他。但是當着梁雨的面,楷璇不樂意開口說髒話。沉默了一下,楷璇又追問:“宋逸雲什麽反應啊?”
梁雨搖了搖頭。
“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梁雨小聲說:“反正宋逸雲說了些很難聽的話。花兒回去之後一直在喝悶酒,然後就成現在這樣了。”
楷璇終于沒忍住爆了粗:“就這心理承受能力出他大爺的櫃呢。”
不省人事的穆丹青此時居然含含混混地吐出句話:“他說……他說‘老子對攪屎沒興趣’。”
楷璇朝天翻了個白眼。少年人不懂這種單純的不求回報的喜歡的珍貴,也還沒學會善待錯付的癡心。多年後在房子、車子、票子中迷失自我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想起青春歲月裏追随過自己的羞澀眼神、會不會在心裏為自己少不更事時的刻薄和冷漠,默默說一聲對不起?
穆丹青家在三樓。老式居民樓沒有電梯。楷璇和梁雨架着個比麻袋還不配合的大活人,吭哧半天才上了半層。
楷璇一邊努力用汗津津的手扽住穆丹青一直在往下滑的胳膊,一邊向梁雨抱怨:“男生都死絕了嗎?怎麽讓你一個小姑娘送他回家?”
樓道裏安靜,梁雨壓低了聲音,幾乎是用口型說:“那幫人怕送他回來會被當成gay……”
楷璇點頭表示了然:中學時代就是這樣,一個人被霸淩,所有人都會敬而遠之。稍微處理不好就要惹一身騷。她半蹲在了前面一級臺階上:“樓梯這麽窄,咱們仨并排磕磕碰碰的不是個事兒。你扶他上來,我背着他上樓。”
梁雨知道楷璇體育全能,平時班裏飲水機的純淨水桶她能一口氣扛上四樓,于是就沒跟她客氣。兩人一個在前面背着,一個在後面扶着,連摔帶打的,總算把穆丹青弄上了樓。
敲門之後貓眼的亮光黑了一下,然後門很快就開了。梁雨說她之前給左曉燕打過電話問地址,所以此時左曉燕也沒什麽驚訝的神色。左曉燕一個人在家,電視裏的A市新聞正在播A市畫家協會舉辦公益畫展,穆慈發表了演講。
看着比自己矮大半頭的左曉燕,楷璇也沒好意思扔下麻袋一樣的穆丹青直接走人。她盡量禮貌地說道:“阿姨好,我是穆丹青的同班同學楷璇。我們下午去KTV玩,穆丹青喝得有點多。”
左曉燕連忙邊點頭邊招呼:“梁同學電話裏跟我說了。丹青這孩子不懂事,辛苦你們了,快進來快進來。”
楷璇已經有點撐不住後背的穆丹青,只得有點失禮地機關槍一樣說:“穆丹青站不穩。他的房間在哪?我先幫您把他擡到床上吧。”
說是擡到床上,其實還不是楷璇自己把他背到床上?
還好左曉燕馬上反應過來情況,也不說廢話,迅速領着楷璇和梁雨到穆丹青卧室。
穆丹青卧室只有一張很窄的單人床,寫字桌倒是大得不成比例,占了小小的卧室裏的大部分面積。寫字桌看上去是實木的,上面筆墨紙硯零散地堆放着。桌角上刨了個坑,坑裏是一本攤開的生物書,應該是昨天晚上複習的時候用過的。四壁牆面雪白,貼滿了各種繪畫比賽的獎狀。最中間有一副很寫意的山水畫,叫鳥鳴山更幽,裱在巨幅卷軸裏,占了三分之一面牆。
楷璇已經累成了狗,也沒心思欣賞這些“名家巨作”。三個人七手八腳把穆丹青平鋪在床的正中央,楷璇和梁雨在左曉燕客氣的挽留聲中氣喘籲籲地離開穆家。
下樓的時候梁雨才後知後覺地問道:“你今天怎麽有點瘸?”
楷璇很無所謂地說:“那小子怎麽也一百多斤重,我腿有點抽筋。一會兒就好。”
梁雨便也沒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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