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他們怎麽一塊兒來了呀?“易博川簽了字,配合着民警教育了幾句,把易辰從派出所帶了出來。
易辰還沒太弄清楚狀況,不知道易博川為何也會出現,明明季楷揚只聯系了張韻。
季楷揚偏頭看着窗外沒說話,易辰還在猜測,"難道是張姨給我爸打的電話?“
“我不知道。”季楷揚冷淡地說。
易辰終于發現了他的怪異,伸手戳戳他的手臂,”嗯?“
季楷揚輕輕地搖搖頭。
後排古怪的氣氛,也感染到了兩個大人。
張韻移動了一下,微微側過身子想看看後方的兒子,可他一直朝着窗外,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季楷揚打電話來的時候,張韻和易博川在一塊兒吃飯。
張韻今天下鄉扶貧,她的幫扶對象是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住在郊外山上的一個村子裏,只有一個女兒嫁到了外地,很久都不會回去一次。張韻每次過去,都會帶上大包小包的營養品,再幫她做做家務。那個村子,離得倒不遠,但是山路崎岖,加上前段時間剛剛爆發了泥石流,尤其難走。她下午到了山下,最後一趟回城的班車已經開走了。恰好易博川在那時打電話過來,說有個關系不錯的客戶送了兩箱冬棗,問她在不在家,拿一箱過去。了解到張韻還在郊外以後,便主動提出去接她。
張韻沒有拒絕。易博川是什麽意思,她也清楚。她獨身這麽多年,不是沒有想過再嫁,只是帶着季楷揚,選擇的範圍更窄一些,早兩年也有人介紹過幾個,因為擔心孩子受委屈,最後都算了。至于易博川,她一開始并沒有往這方面想,但易博川表現出來的時候,她也并不覺得吃驚。他們年紀都大了,對感情的事看得其實沒有那麽重了。如果再婚,不需要對方是個自己多愛的人,只要能合得來,能對孩子好,就夠了。從這樣的層面看,易博川的确算是合适的人選。他們之間唯一的問題是楚靜,這也是她有些猶豫的理由。
但就在昨天,楚靜不知從哪兒聽了些風言風語,專程從外地趕回來,約她見了一面。直言,她如果願意嫁給易博川,她是求之不得。她相信,只有張韻才會将易辰視如己出,她不用擔心易辰會受後媽的氣,而她也将在不久之後工作重心轉向外地,不會再經常呆在N市,張韻大可不必擔心雙方見面會尴尬。
今天回到城裏,易博川說時間太晚,不如吃過飯再回去,假期裏他們倒是一起吃過幾次飯,只是每次都有孩子一起。單獨兩個人,還是頭一回。張韻略一猶豫還是同意了。接到電話時,易博川從她的話語中聽出是易辰出了事,就追問了兩句。看季楷揚現在的表現,張韻知道,兒子一定是聽見了。
晚餐吃了一半,就趕去派出所,易博川還有些餓,去廚房找了包方便面泡。
“爸。”易辰尾随在他身後,“你和張姨是不是有什麽事呀?”
“我和你張姨什麽?”易博川晃了晃保溫瓶,裏面的水還剩半瓶,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他把水倒掉,拿出燒水壺,打算重新燒。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易辰跳過去,”我剛都看見了!你走的時候碰了下張姨的肩。就像這樣。“他伸手比劃了一下,”你別想騙我說是無意的。“
“滾滾滾,一邊兒去。你少在這兒大呼小叫的,今天這事兒我還沒罵你呢。你還嚷起來了。“易博川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
“這兩件事有關系嗎?你少借題發揮。”
“怎麽沒關系。”易博川把碗往流理臺上一擱,“我要剛把你揍一頓,看你現在還敢在這兒問東問西!”
“你揍我吧,你打死我算了。”易辰破罐子破摔,“不過你就算打死我也得先告訴我,你是不是準備讓張姨當我媽呀?”
易博川很多年沒對他動過手,這樣的威脅根本吓不到易辰。他嘆口氣,繼續撕調料包,”你有什麽意見嗎?“
“我有什麽......” 易辰一下子反應過來,猛地沖過去,扯住易博川的胳膊一晃,“真的嗎?你真的要和張姨結婚。”
“你成天一驚一乍地幹什麽?!”調味鹽撒得到處都是,易博川皺着眉拿抹布擦,“你看看人家楷揚,你要有他一半穩重,我白頭發都要少長多少......“
易辰滿心沉浸在這個重磅炸彈中,絲毫沒有注意他爸在說什麽。易博川看他的樣子,就知道說的話又被充了耳旁風。
“我是有這個打算,只要你張姨同意。本來沒想這麽快告訴你們兩個小的,你怎麽看出來的?”
易辰怎麽看出來的,他怎麽可能看得出來?! 他還一直納悶兒呢,最近怎麽沒見易博川出去約會......,壓根就沒往張韻身上想過。易辰能發現,完全是因為季楷揚,他太不對勁兒了,今天上了車,更是如此,易辰再遲鈍,對季楷揚的情緒總要格外敏感些,一直注意着他。等下車時,順着季楷揚的目光,看見易博川的手碰了碰張韻的肩,電光火石間,遮在眼前的霧氣全都散去了,一切豁然開朗。
“我怎麽看出來的重要嗎?”易辰摸摸頭發,“不過張姨真的可以當我媽媽嗎?”
“你高興嗎?”易博川重新撕了包面,把水倒進去去。
“高興啊,張姨那麽好,要是你們結婚了,我還可以天天和季楷揚一塊兒。”易博川再婚是早晚的事,張韻做他媽媽總比旁人來得好。
“你們現在不也天天一塊兒。”易博川漫不經心地說。
“不一樣啊。”易辰說,他去冰箱裏拿了杯果汁,喝了兩口又想到了季楷揚,他好像不太高興。
“楷揚。”張韻敲了敲門,“怎麽還在寫,睡了吧。”
“還差一點兒。”他今天着急去看易辰,卷子只寫了一半。
“來,你易叔叔送過來的冬棗,媽給你洗了一盤。”
季楷揚很生硬地把盤子往旁邊挪了挪,“我刷過牙了。“
“楷揚。”張韻伸手想要摸摸他的頭,季楷揚躲了一下,張韻尴尬地停住手,有些受傷地看着他。
季楷揚有些慌亂地低下頭,“媽,你.......你先出去吧,我寫完了就睡。”
張韻沒有離開,她在季楷揚身邊坐下,無意識地轉動着自己的手镯,沉默了一會兒,“如果你是在不願意,就算了。我會和你易叔叔說的,你不要有什麽負擔。”
季楷揚依舊寫着題,筆尖劃過紙面,有很輕的沙沙聲,“媽媽,我不懂。”
“不懂什麽?小孩子本來也不用懂太多的。”
“你上次不是和我這麽說的。”他鼻子發酸,感覺有些委屈,“你說不是的。”
張韻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媽媽累了。“
張韻的語氣透出一股疲憊。累,疲憊,季楷揚從未想過會将母親和這些詞聯系在一起,獨身這麽多年,張韻在他面前從來都是溫和而堅強。
“有句話叫少來夫妻老來伴,媽媽不需要丈夫了,但我年紀大了,需要一個伴,一個人撐着太辛苦了。我偶爾也希望有人可以靠一靠。“
“你有我。”
“對,媽媽有你。但是你也會長大,還有四年,你就離開這個家了。”
“我不會的。”季楷揚低聲說。
“好,好。”張韻把手放在他肩上,無聲地笑了一下,“媽媽知道了。”
她起身準備離開,影子投在卷子上,季楷揚看不清字跡,“易叔叔會對你好嗎?”
“我不知道。”張韻好像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誰都不能預測未來,只能做出當下認為最合适的決定。但他肯定會對你好的,這點我相信。”
“你們已經決定好了嗎?”季楷揚擡頭看着母親,燈光下,她的鬓角能看見一根白發,不知是不是他眼花。
“還沒有。”張韻回答道。
這是一個謊言,季楷揚想,一個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謊言。如果不是已經決定好,張韻根本用不着逼他,對,就是逼他。她用這麽多年相依為命的母子情分來逼他,她以退為進,讓他根本無法說出反對的話。這一刻的母親像個陌生人,我不認識她了,季楷揚覺得悲哀。
“如果你願意,那我沒意見了。”季楷揚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房間裏回蕩,一圈一圈,在心裏撞擊着。他的目光移到今天臨摹的字帖,上面一筆一畫地寫着,孝子之養也,樂其心,不違其志。
不是這樣的,我不同意。另一個季楷揚在心裏說,但這句話說不出口,不會被張韻聽到。這樣的話語,早已埋葬在這麽多年乖巧孝順的外表之下。
他不是易辰,不會任性。就算易辰,任性了,也沒有作用。想到易辰他的心裏好過了一點,如果母親真的和易叔叔結婚了,他和易辰會靠的更近,這大概算是一點安慰?畢竟易辰是他習慣并願意親近的人。
母親什麽時候離開的,季楷揚記不清了。他按照原計劃寫完了卷子,上床睡覺。又在半夜忽然驚醒。窗簾忘拉了,月光傾瀉進來,照在木地板上,讓人在盛夏都感到一絲涼意。他翻來覆去很久,都沒有再入睡,腦袋裏很亂,無數個線頭,沒有起點。
季楷揚緩緩起身,蹑手蹑腳地跑到客廳,按下一串號碼。嘟嘟聲響起的時候,他有點後悔,萬一接電話的不是易辰呢?
他的憂慮是多餘的,聽筒裏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喂?季楷揚?”
“嗯,是我。“季楷揚坐到沙發上,座機放在腿上。
“你沒睡?還是醒了?”
“醒了,睡不着。”
他們的聲音都放得很低,但周圍太過安靜,又能聽得很清晰。
“你是不是知道了?”易辰小心翼翼地發問,“哎,不對你肯定一早就知道了。我現在才知道。”
他的語氣透着小小的抱怨,季楷揚輕聲笑了一下。
“你不生氣了嗎?”
“氣什麽?”
“你又騙我,你明明就不高興。不過我要是你,我也氣,張姨那麽好。我爸,啧啧......”
季楷揚聽易辰在那頭說着話,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慢慢地,易辰也不說了,兩人只能聽見對方的呼吸,就在耳畔。
“晚安,你接着睡吧。”季楷揚動了動腿,有些發麻了。
“不是晚安啊,外面天都亮了。”易辰仿佛很驚喜自己的發現,聲音都上揚,一如清晨的陽光,“楷揚哥哥,早安。”
“嗯,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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